第223章 侍假成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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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止新之前在甘泉殿看了折子,烦到不行,扔给楼客:“你怎么看?”
楼客最近仍旧食欲不佳,偶尔发呆,怔怔看着上主又移开视线,不知想些什么,现在才回过神,接了折子一目十行,刻薄道:“……明庸良?新思想?无稽之谈。”
商止新道:“但里面讲君心当仁,倒是许多人赞同的。”
楼客冷清道:“上主如何,不该是她想的。
上主就是杀人,到天下只有她,她也只该谢恩。”
商止新掩唇而笑:“孤喜欢爱卿的偏颇。”
楼客稍一皱眉,商止新已经懒懒打断她:“帮孤批了这折子,最近做好出征准备。”
楼客一愣:“上主,决定开战了?”
“不开战?”商止新冷笑一下,虚虚指了指上奏引用的明庸良的言语:“‘今上若暴虐不改,无异自取灭亡’。”
楼客闻言不再说话。她蘸墨提,写下的字迹与商止新像了十成:字体是好像最守规矩的骨骼细长俊秀有力,带着闺阁小姐气,但言语却狂妄冷厉。
“口出狂言,尔等无异自取灭亡。”
……
奉天殿,不早朝的商止新今日终于歪扭八地躺在龙椅上,听了听朝臣们语气不怎么敢太过分的争论和各种劝告,只说出了两个字。
“开战。”
大姓嚣张于外久,集结的军队从磬炑关一步一步逼近了帝都,隐隐以行程面包围之势,打着“正君心”的旗号,实则取的是“轮番而治”的心。
天下是一张大饼,以往商姓积威深重万马齐喑,现在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年幼好拿捏的君主,他们怎么可能放弃这个会——分明是八姓都拥有超然的血统,这么多年都仅仅是商家人在座,不太合适吧?
说穿了,什么冠冕堂皇的“正君心”,谁都想当老大,想要皇帝轮流坐。
……
众人沉默,无论议和派或是主战派都静静地等待下。
商止新接道:“我商姓世代为王,从未有和他人分榻而眠的习惯。”顿了顿,冷笑着阴翳地吐出后半句话:
“……就算天下败在孤上,那也是孤的天下天下人死光在孤的上做鬼……那也是孤的臣民。”
——就算你这么想,能说出来的还真是一点情面都留。众人在那语气的残忍里稍感不适,只有楼客若有所感。
商止新环顾四周,收回眼神:“楼客听令。”
楼客上前:“臣在。”
“孤命你持左虎符,歼灭白石两姓乱党在僻县驻军主队。”
“反抗者格杀勿论投降者……”商止新停顿了一下,声音忽然淡下来:
“格杀勿论。”
……
主殿之沙场的血腥气息随着稍微轻扬沙哑的言语灌入,楼客仿佛看见了那般熟悉的黄沙铺面。
然后耳边又是一句似有似无的劝告:“不合适再动武……若好生静养……”
楼客抬起眼睛,持符节道:“臣遵旨。”
————
楼客接连吃了好几天的药,一点反应也没有,越吃呕吐欲越凶,只好去找太医正正经经看了看。
太医查了体,小心翼翼的加了温补化瘀方给她,也敢不问不敢说,还是楼客直接了当问:“胎儿怎么样?是化不出来的意思?”
太医这才醍醐灌顶:“将军原来在吃杀胚饮?可您并未有身孕啊!”
楼客呆了呆,心说,什么乌龙?
太
医紧接着解释:“将军您常年镇守北境素体寒,近来多有外伤,伤好正气未曾痊愈又伤,叠加一起有淤气,对身体伤害极大,成了假滑脉。以您的身体素质,不太可能有孕……”
他说得比较委婉,其实并非“不太可能”,楼客是完全没会有子嗣的。
就算她为楼姓的血统,一来妖魔北域常年寒冰、她仗着能力沙场时从不在意保护自己,二来最近一场接一场熬刑,最主要的还是想也不想刺了命官煞穴……那是用来破釜沉舟时消耗生命的东西。
原来并非十月怀胎可缓解的不适,她今后半生都要永久伴随病痛。
楼客想明白之后却舒了口气,问的第一句话是:“影响战斗吗?”这很正常……哪个杀人的不有些报应,带上一生的苦痛?
“将军血统强大,并无此方面忧虑。但是从您身体的角度讲,这对健康的消耗很大。”
就像把人比喻成蜡烛,有些伤会让火光减小,但有些只会让燃烛的时间变短,火焰该多大就多大,消耗的是命——可他总不能劝一位将军不上沙场吧?人总要活着,这是没办法的。
楼客想了想朝堂上的内忧外患,思索着问:“这样下去,我有多久可活?”
太医诺诺:“十到二十的年岁无忧……若好生幽养,便能更加岁月。”
“十年?二十年?”楼客说:“这么长……”
……
春秋二十载,早足够平乱了结,顺遂天下。
————月落在勾檐斗角的白墙之外,秋风起刮,满园萧瑟之,一个影子静静地伫立。将军再次脱下了云裳换了战甲,系着鲜红的发带,掌里缠着白色的绷带。
自此一去只是一战,应该很快就会归来。可这一战却是开启乱斗的帷幕,朝堂上可用之将寥寥,今后她应该会辗转战场了。
她在细数自己剩余的性命,撑得过战争的年,然后还能在商止新身边赎罪五载……想起这个,她忽然有些笑意来。
楼客转身,向着甘泉殿去。
……
商止新满心以为楼客走了,倚着案几药也不喝了奏折也不看了,重新拿出自己的蛐蛐儿,没逗弄几下,被一只拿过去了,递回来的是一晚药水。
商止新杀气凝了好一会了,转头要杀人的档口,看清了人,疑惑道:“楼爱卿?你不是即刻出发,今日便走了吗?”
“是今日走。臣特地出来找上主的。”楼客说:“臣是来要东西的。”
商止新皱眉,想了一会,哦一声,道声等等,还真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个小荷包来,是用深黑的丝萝布匹,用金线绣了祥瑞简章,带子两方缀着宝石。
……
这是她们的习惯,楼客要走,只要是出门,商止新必备上祈福咒给她放在布包里。
楼客怕累着她,告诉她随意拿一个就好,商止新执意说需要心意,会亲做,布包上偶尔上面是花鱼,偶尔是一个精巧的“楼”字。
楼客要去战场,所以来要这个临别时习惯性地祈福。
……
“这个不像是上主亲自绣的。”楼客摩擦一下。
“别得寸进尺。”商止新眯眼。
“啊,好吧。”楼客眨眨眼,又指指碗:“上主,你还没喝药呢。”
商止新接过荷包给她别在腰间,翻了个白眼直截了当把药一倒,不满道:“……孤发现你今夜格外胆大。”
楼客哑然地看着她倒完之后把碗一放,摔在地上冷眼看自己,一点没给她面子,只好揉了揉鼻子,干巴巴道
:“好吧,抱歉,
臣的错。”
商止新这才嗯一声,摆摆:“你来还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只是要离开上主,前来道别。”她笑了笑,很认真地抓紧时间看着商止新的模样,好像在仔细记忆,声音在夜里轻下来:“刀剑无眼……臣有些怕自己不能……”
可她发现商止新直直盯着她看,眼神在她的语言里渐渐冷厉。
她立刻停住了,感觉到由衷的欣喜……她并不怕商止新听了生气,相反甚至有些被重视的开心。
“但臣会回来,”她低头看了看荷包,忽然干了件不得了的事情:
她上前一步,拥抱了坐在案旁的商止新,按着她的肩膀,似有似无地抚摸过她的头顶,深深呼吸,压下颤动的心绪。
自从商止新继位,她们的关系由君臣到情人,因为愧疚和其他一些原因,楼客还没有一次主动的靠近,这一次她竟然做了,在临走之前打破了为自己设下的壁垒,最后说了一句:
“若臣果真要死,也是最先告诉上主之后。”
说完这句话,她心里竟然涌出久违的羞涩和紧张意味,讲完了转身,立刻走出了宫门,不敢回顾。
……
商止新沉默着从她怀里出来,缓缓挑眉,很久之后哼出一声很讽刺的笑来。
她软下身子重新去玩笼子里的蛐蛐儿,扯着那根草,逗着逗着,忽然内力顺着草根泄下去,正在彼此撕咬的小虫子一起挣扎起来,又渐渐不动了。
看看你……这可是你自己破的墙。
————
四个月之后。
“楼客!是你?你不是已经死——”
沙场,敌营四里,楼客的长戟刺入敌将首领的脖子,脱力地退后两步,放下捂住肩膀的,仰头终于长长地输了一口气,在青天之下变成细长的烟雾上升。
“楼客”已经死了?不,这只是个阴谋,战场上尔虞我诈是应当的,两周前她放出这个假消息,就是为了今天,一切都结束。
但她本可以更稳妥,其实能够更早散播谣言,却败给了自己的私心:战马信件送至帝都,两周时间是极限,她若这个时候回去,能够在商止新刚接到假信息的时候告诉她自己没事。
她害怕她以为自己死了。楼客知道自己在商止新心里的地位不算高,也不知道她会不会难过。但就算有一点可能,她也不希望她不开心:
“众将士听令。”
方圆的士兵齐齐高呼:“在!”血气尚在的胜仗让他们士气高涨,语气对比将军的淡然显得高昂。
楼客翻身上马:“听命副将,速速回都。”
这个酣战天的将军,身负伤痕,连片刻的休整都不愿享受,在士兵们的一片欢呼之独骑脱离,于漫天尘沙之归心似箭——
于士兵们一切都结束了,现在是欢呼的时刻于她,这才准备的准备完了,向往的战场刚拉开序幕,她心若擂鼓。
……她对马力的估计不错,假信息传入宫殿刚好在一天前,商止新正在朝上亲雕她的笼子,听完那句话,立刻抬头盯向了呈信件的侍卫长。
阴翳如蛇。
“上主……楼将军……战死了。”
侍卫长战战兢兢地说完,在她的目光下站不住脚,她伸,竟然忍不住后退……信件往下掉在地上,他全身是汗地扑通跪地。
她当时想些什么?不满……应该是不满吧。不满楼客的死亡……让她白费了那么许多心思。
商止新缩回伸出一半的,
定定看了看地上的信,在满朝恐惧的低
气压之甩袖而走,嗓音漠然冷酷:
“杀了吧……一张纸都拿不稳的东西。”
……
血染猎猎披风的将军入主城之时,把守卫惊了个人仰马翻。她也没空解释,直奔甘泉殿,禁城之人人惊呼,震惊之余,竟然是一种深深的“获救”感。
——楼将军活着!
天知道楼将军在时上主虽也冷酷,却好歹有个缓冲……楼客死讯传来,商止新气压仿佛瞬间低去了地狱。
……
将军站在殿前时是灯光刚好剪落的时候,偌大的宫殿忽然间沉寂了,被笼罩在月色之不见堂皇只余苍凉。她等不及禀,推门而入,直取厢房,却在离床榻几步的距离,停了。
血战天,抽刀即刻上马赶路,一天零两个时辰,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停下。
————
她深深地呼吸,空气粘稠,甚至带着微微的酒气。楼客甚至能感受到那个背对她的身影忽然的震颤。她忍不住轻轻喊:“上主。”
商止新听见了,梦呓般哑着嗓子道:“楼客死了,你是谁?”声音冷冷,毫无感情波动。
楼客屏息说:“是杀敌的计策而已,并非楼客有意欺君。……臣回来了。”
商止新听完,翻身而起,坐在床上,爆喝:“滚过来!你还敢回来!”
楼客跌撞而去,站到旁边,没有来得及行礼,被一把抓住了腕,忽得扯到床上……被紧紧抱住了。
楼客瞬间足无措。
……
商止新死死捁着她,把脑袋埋在她的心口,深深叹气,竟然又忽然满足:“孤以为你死了,接到通报,都不敢相信。”
“臣说,若当真要死……也必定先告诉上主……”楼客并未说完,竟忽然嗅到一股浅浅的酒味。她怔然一呆,不敢置信地伸,缓缓放在商止新背上,发觉……她竟然在轻轻地颤抖。
……可脆弱从不属于商止新。一股荒唐的刺激直冲她的脑海,让她忽然有些乱。
商止新被抚了背……竟然毫无反抗地慢慢把缩回来,放在楼客的衣襟之上,缓缓地揪住她的领子,开始施力……就像一个憋不住委屈和惶恐,想要找一个发泄口的小孩。
她竟然开口说:“若素。”
两个字,倏然间饱含了商止新所有不该有的情绪。
脆弱、恐慌、委屈,音调颤抖。
……
楼客瞬间僵硬如尸体。
“你太过分了……你骗孤你死了……你吓死我了……你明明已经骗过我一次,竟然还有第二次!”熟悉的声调哭诉:“你怎么能这样?”
一句话,颠倒四,一会是“我”,一会是“孤”,乱八糟,里面的时间线也混乱不堪,好似醉酒胡言。
可是说这句话的——她究竟是“姣姣儿”还是“商王止新”?楼客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因为她们本是一个人。
若她们本是一个人……那么商止新究竟是之前那个冷酷的、把她当做玩物乐子的暴君,还是现在这个暴露出以往伤痛、其实根本还对自己爱恨交加的皇帝?
一个人一段时期若是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样子,总归有一种是伪装。
“我……”楼客的嗓子又干又哑,只觉得自己约摸已经疯掉了。
但商止新根本没有等她回答,而是紧接着死死抱着她的腰,又道:“都是我的错。”
你的错?楼客默然,呆呆地看着她的发顶。
商
止新颤抖着呼吸空气的血腥味,带着哭腔道:“我不是想要
你死。孤讨厌你骗我!可孤不想你死……我不知道现在是该恨你,还是该怕。我很乱,可你吓死我了……”
“好,孤不该骗你……孤不会让你做玩物的……都是吓唬你的。你别死就好……孤不吓唬你了……”
“呜……若素。”
楼客仿若一个看客,呆呆傻傻地拥着怀里的少女又哭又骂,瞬间有种重生和巨大的得到感——毫无疑问,她得救了,她得到的远远比自己想象的多的多。
后一个“若素”出口,她发觉自己已经主动抚上了商止新的头发。商止新出乎意料的乖顺……楼客身死的消息让她瞬间想通了一切,现在只希望她的温度。
楼客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商止新会这么奇怪。死讯时一柄利剑,能够破开暴君皮下的真相,是爱是舍,这一刻才有定论——死亡的威胁之下,她终于明明白白、不含刻意轻贱地叫了楼客一声“若素”,只余情意。
……楼客抱住她,颤声说:“姣姣儿……你喝酒了?”说出“姣姣”那个名字的时候,楼客其实在咬紧牙关等待,等商止新暴怒或者接受。
“有……一点。”商止新像个委屈巴巴的小孩子,一方面还恼怒于对面人对自己做过的错事,一方面又不忍心不理会她。
楼客瞬间眼睛干涩,情不自禁地亲吻了她的额头,终于说出了那句自己前一分钟都根本不敢想的话,轻声诱哄:
“你能应应我吗?……姣姣儿。”当她再次用“瑾姣”这个伤害过商止新的名讳呼唤她,企图唤起她们以往的情意,商止新能给她回应吗?
“嗯。”商止新的声音很浅。
“之前你是吓唬我吗?因为很生我的气。”
“很生气。”商止新有些没精神地低低答。
“可是就算很生气……”她酸涩道:“你原谅我了?”
“我不原谅……可你要死了,我一下就原谅了。”商止新咬着牙说。
……
楼客觉得疲倦极了,又满心全身心的愉快。
她张开拥抱商止新,吻她的嘴唇,情动地撬开唇关。商止新还呼吸不稳,轻轻地回应起来。
楼客伸想要点燃灯火,被商止新拦了一下:“不行。”
楼客问:“怎么了?”
商止新好歹是当了几年皇帝,怎么愿意让她看自己哭到这么委屈的样子?她冷哼:“丢脸。”
楼客温柔地勾她的脖颈:“可我想见你,很想很想,想了太久了。”她不见瑾姣……快要五年了。
……
不知是不是错觉,商止新似乎被这一句话说动了,声音仍旧低低的,却多了些什么其他的意味:“嗯……那好吧。”
楼客紧紧拉着她的,引燃了烛光,满心的温柔和庆幸还未升至顶端。
——然后全身血液冰凉,瞳孔倏然缩小。
……
没有委屈和泪流满面,灯下是一张漂亮的、戏谑微笑的脸。
对视之后接触了她瞬间的茫然,商止新瞳孔里的笑意更深。
嗓音也恢复正常,轻佻平缓:
“……哎呀,
孤便说让爱卿别点灯。
后悔了吧?”
……
后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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