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温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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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云谏抬眼看向梦境中的月亮,一轮清明中,却是透露出点点红光。

可却没人察觉到不对劲儿。

只是因着他们生来,这月亮便长成这副模样罢了。

这梦境中的人,皆如泡影,只这一世命局罢了。

萧云谏叹了口气。

其实作为神祇,他也不过一世命局。

那下凡历劫的时刻,也称得上是一场真的梦。

他驻足于一家金碧辉煌的酒家之前。

掌柜见他二人官服,立马迎了上来,道:“今儿两位北司的官爷,怎得得空来我们这坐坐?”

凌祉应了一声。

萧云谏便自顾自地寻个地方准备坐下。

他还未曾挨着那镂花椅子,凌祉便先他一步用自己的衣袖掸了掸其上的灰尘。

而后,又道:“云谏,坐吧。”

萧云谏哼了一声:“我一直同你说我不记得了,你便不用再做多这些无所谓的事了。”

这话倒是从前凌祉说给自己的,如今一字不差的,竟是又还了回去。

凌祉脸色剧变,不知是否该不该坐在萧云谏身侧。

他有几分怪异,如今萧云谏是怎得知晓这句话语。

可是想来,也并无什么怪异。

从前自己如何觉得的,如今萧云谏便是如数奉还罢了。

他自嘲地垂下了头。

萧云谏又怎会真的拿失忆来搪塞他呢?

掌柜瞧着他们倒有些稀奇——

这穿玄金色的凌祉,怎么瞧着也比那穿青的萧云谏,官位要高。

怎得如今却是反过来了,倒是凌祉事事看着萧云谏脸色呢?

凌祉却也不气馁。

从前在无上仙门时候,他也是这般过来的。

那时萧云谏也是待自己冷冷淡淡,可到底……

回忆太过沉痛。

凌祉便开口对着掌柜道:“两壶屠苏酒,暖了再送上来。”

夏夜的蝉鸣响彻耳畔,萧云谏随手扇了几下,道:“这么燥热的天气,应当叫上几盏冷酒来吃吃。”

凌祉柔声劝慰道:“冷酒吃了对你身子不好,你从前总是会一宿睡不着觉的。”

萧云谏哦了一声。

却也如此。

但现在的他不是不记得了吗?

说来又有何用。

干脆伸手唤了老板,直直地要上了一壶冷酒。

盛夏炎热,他便预备着驱动神力给自己造出微风阵阵来纳凉。

可待他绪起神力,却陡然察觉自己自己连一丝风都操纵不了了。

——“这梦境,将我的神力封了。”

凌祉也道:“方才我一路行来,却并未曾见过什么神庙,亦或供奉。向来这梦境中,所有人皆不信鬼神之说。甚至于,这里根本就不存六界。”

萧云谏收了那乘凉心思,就着掌柜方送来的温酒灌了一口。

继而又道:“梦境本就消耗巨大,这般也算是省了许多事。”

几杯冷酒下肚,倒是叫萧云谏平静几分,周身也没那么燥热了。

他撑着下颌,目光随性地扫过酒楼中的人。

即便神力被剥去,他的五感照旧强于旁人。

自然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就连梦境当中,都是如此现实。

这高门阔户的酒家,入眼皆是豪门显贵。

不多时,便见有一穿金戴银之人端了酒壶到他们桌上推杯换盏:“凌大人,您怎得有空今日来此了?我依稀记得您从前,是向来不爱来的。”

凌祉轻抿了一口,不慌不忙地道:“小酌怡情。”

那人忙舔着脸应道:“正是、正是。”

转过头,横眉冷眼地又瞪了萧云谏一下,皱皱眉头道:“这该是你坐的地方吗?”

萧云谏自己坐了首位。

倒不如说是凌祉让了首位与他坐。

他起了身,却被凌祉按住了手臂,温和而又郑重地道:“不必,是我许的。”

萧云谏将凌祉的手指从自己的腕上推了下去,抿着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容道:“这位大人说的无错,我本就不该坐在此处。”

他甫一起身,那人便带着满身珠翠金银的,去搀扶凌祉换到了主位,又磨蹭着在他身边落座。

凌祉望向萧云谏。

萧云谏却是自顾自地瞧着指尖,立于一侧。

他倒是更开心几分,终是不用自己应着凌祉的话语了。

他揉了揉额角,倚在一旁的雕花柱子上。

支着耳朵又听到一旁有人议论纷纷——

“你听说了吗?小皇子中的毒,和先头毒死幼帝的那个,是同一种毒呢!”

“可是之前不是说,是女皇陛下为了谋朝篡位,才狠心杀了自己的弟弟吗?难不成……她还能狠心再杀死自己的儿子?况且,虎毒焉不食子。”

“谁知道呢……难不成是女皇陛下做公主时候的驸马爷,还是那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之后便嘈嘈杂杂,什么都听不见了。

萧云谏眉眼绞成个川字——

怎得除去女皇、小皇子、摄政王,而今又多了个幼帝与前驸马。

这其中弯弯绕绕,还得他脱下这身官服再去问询。

他本欲直截了当地离开,却又听闻凌祉唤了一声“阿谏”。

他怔在原地,片刻之后才回了头。

凌祉脸色平和,眼眸中却多了几分迷蒙。

萧云谏望向他手边酒杯,竟是被那人劝着下了肚许多。

他还未叹气,便又听凌祉喃喃自语:“阿谏,我错了……阿谏,你回来吧……”

他的脚步一顿,就这般环着手臂静悄悄地瞧着凌祉。

凌祉眼角驼红,目色迷离中却又存着几分清明,目不转睛地望向萧云谏的方向。

而一旁那穿金戴银之人,却是嘴里念念有词,紧紧扒住凌祉不放:“凌大人、凌大哥……我王虎,以后愿意为了你而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说罢,还要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

萧云谏蹙着眉头嫌弃那浑身酒味的王虎,作势便往旁边退了一步。

他唤来掌柜的,问道:“你可知这王虎住于何处?”

掌柜点头,他便又道:“差个人送他回去吧。”

他瞅了王虎一眼,不过思索片刻,干脆利落地又当着众人的面,将他身上挂着的金银玉石撸了几块下来,道:

“行,现下再送回去的好。”

“若他明日相问,就说是他自己喝醉了酒,非要将这些物件儿送他大哥凌祉,顺便叫他来北司一趟。”

“哦对了,今日凌大人的酒钱,也算在王虎头上,不必找我要了。”

掌柜被他这雅致清隽,但又粗俗如土匪般的动作所惊。

半晌下颌却也合不上。

萧云谏掸掸手,见人连拖带拽地将王虎塞上了车,目光终于落回了凌祉脸上——

凌祉仍是那副情深彻骨的姿态,目光有些慢吞吞地随着萧云谏的举动而转动。

萧云谏背过身去,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额角的伤疤。

如同一道横于他心坎的阻塞,告知他前路奇险,怎能前行?

既是前路受阻,那边迷途知返。

岂不最好?

他回过了头,道:“掌柜的,这北司凌大人的住址你可也知晓?”

掌柜摇摇头:“我听闻,凌大人只爱北司,不娶妻不纳妾,日日在北司处置公务。”

萧云谏应了一声:“那便再寻辆马车来,将凌大人送回去吧。”

“那您呢?”掌柜手脚麻利将凌祉送上了车。

萧云谏却在听闻此句之时,被凌祉紧紧握住了手腕。

凌祉的掌阔很大,就算自己手腕纤度合宜,但到底也是个成年男子,竟能被他整整齐齐地圈住。

萧云谏垂下头去看着那肌肤相接的位置,如同针刺般的热意涌入心中。

他本想趁着夜深,用王虎的钱换上一套百姓衣物,再去探查些许旁的消息来。

可如今,却被一个醉鬼所擒。

凌祉也不再言语,那一双脉脉含情眼中。

独独只余下了满天繁星与自己。

是最璀璨的那一颗。

萧云谏别过头去。

他知晓自己应当对着凌祉也并无那么多恨意。

总归,这一场局皆是他自己写给自己的。

又怪得了凌祉何事呢?

可到头来,被人视作弃子的滋味儿,依旧不好受。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留下那一抹伤疤痕迹来时时刻刻警醒自己。

他缓缓将凌祉的手褪了下去。

总比凌祉这个醉鬼要多上几分力气的。

凌祉迷蒙的一双眼眸多了几分清明之意。

他终是松了手,卷在风中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萧云谏对着车夫道:“送凌大人回北司。”

车夫规矩地低下头,按照吩咐做事。

等送了凌祉到了北司大门,他伸手去扶凌祉下车。

可凌祉却道:“多谢,不必了。”

哪有半点酒意横生的模样。

车夫拿钱办差,也不好多说。

只回头瞧了几眼,见凌祉竟是将窄袖玄金飞鱼服,穿出了些许仙风道骨的模样。

好不惊叹。

萧云谏拐出了那名唤祥云楼的酒家,径直到了一旁的成衣店去。

他将佩刀往柜台一放,道:“帮我寻一件粗布麻衣。”

店家被他唬了一跳,哆哆嗦嗦地拿了衣衫出来。

萧云谏将衣物一换,把官服往包袱里面一裹,便将从王虎手上撸下来的扳指给了店家。

店家掂着这贵重的玉扳指,眼睛都直了。

千恩万谢的话语搁在嘴边,可萧云谏却一句都不想听。

他拨乱了些许束得齐齐整整的发丝,随手扑了一点泥土在额角颊边。

就着路过的小溪照了一番,像极了赶路而来之人。

他深吸了几口,作出气喘吁吁、风尘仆仆的模样,对着往来路人问道:“大哥,此为何处?”

路人大哥立马搀扶他坐在一旁石头上:“这是姜国的都城,你从何处来?”

萧云谏瞥了一眼南方,随口诌道:“我从南边来,那里战乱,我是来逃难的!”

路人大哥便又道:“那你别怕,如今在女皇陛下的统治下,姜国已是许久没了战乱。”

萧云谏揉了揉肚子,似是做了饥肠辘辘的模样。

路人大哥赶忙从怀里拿出一块饼饵递给他:“快吃吧。不过女皇陛下也是命途多舛,先是为了弟弟能继任大典,被迫嫁与了皇商白丁。好容易有了感情有了孩子,弟弟被毒害,又要和离继位,还被人怀疑弑君。如今竟是连亲子也……唉……”

萧云谏咬了一口饼,葱香味道窜入口中,倒是叫人真的食指大动了起来。

也不知他占据身体的此人有多久未曾进食了,他竟真的饿得多啃了几口。

路人大哥忙道:“慢些、慢些……没人同你抢!”

萧云谏不禁慨叹,这梦中当真才是真的仙境。

就连何贾那勾心斗角的,也是个蠢蠢钝钝的。

他咽了一口饼,又问:“我依稀记得此事,女皇可是年长幼帝许多?”

他不过猜测相诈,路人大哥却点点头道:“正是,女皇陛下年长先幼帝十四岁。”

萧云谏了然颔首:“那……我印象中,女皇陛下名讳中有个英字,可是记错了?”

“没有没有。”路人大哥摆摆手,“女皇陛下闺名扶英,冠陆氏国姓。”

他果真猜得没错。

女皇就是扶英。

他站起身来,掸掸一身的饼渣,感恩戴德地道:“今天多谢您一口饭,来日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路人大哥摆摆手:“倒也不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萧云谏寻了个角落又将那北司官服换了回来,这般才敢正正经经进去。

打眼便瞧见正中庭坐着的凌祉,眸色灼灼。

落在自己身上。

他一挑眉,只问:“你没醉?”

凌祉便答:“醒了。”

萧云谏嗯了一声,便也不知作何言语。

薄纱般的月光洒落在凌祉身上,为他披上一层朦胧。

他的眼底只有面前人,亦是心上人。

半晌,他方才开口问道:“阿谏……我是说,你若作为阿谏,你可是……恨我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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