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明王（4）

民宿提供的早餐是简单的烤吐司加蛋, 还有一杯黑咖啡。

程解意在客房里洗漱完毕，将早餐吃掉之后, 就听到房门外传来敲门声。

“咚咚咚啊。”

那是小女孩自己模拟敲门声发出的声音。

房门是刚才老板娘来送早餐时，就虚掩的。因此小女孩随手一敲，也能把大门打开。

“小哥哥，花园里的小花开了哦……”

小女孩抱着自己的长颈鹿玩偶，正小心翼翼地在门口探头探脑。

可是……房里没有程解意的身影。

“都说了不要来打扰客人，你又跑来干嘛？”

老板娘单手捞起小女孩，才察觉到房里空无一人，唯有窗户还开着。

“哦~已经先走啦。虽然钱已经付过了, 没能看到小哥的全脸, 还是有点可惜啊~”

民宿的屋顶上, 程解意踩着房檐，唇角含笑。虽然小朋友很可爱，不过他可不能再久留了。

程解意仰头看着阳光里的神光碎片，那些如同金色鳞片般的光片一点一点地散落在空中，拖成一条长路。

程解意在屋顶上追着那条光带，柔软的风吹过脸颊，耳边传来一阵又一阵轻盈的浪潮声。

有些位面, 造梦者一进入, 就能感受到位面主导者的情感。

程解意之前在的古神世界, 即使失去全部记忆，依然会对这个世界抱持着本能的不信任。

恐惧，冰冷，若是不慎放松, 就会跌入冰湖般, 迎来无边无际的窒息感。

但这个世界, 程解意刚一进入，就听到了那曼妙的天籁颂歌。

风，声音，水，土壤的气味，植被生长的热量，就连阳光落在手背上，也像被某个人温暖的手指轻轻拂过，满含慈爱。

一如程解意之前见过的那位长颈鹿神灵。

轻灵的乐器声突然响起，楼下露台上有一位七八岁的男童正在拉小提琴。

这乐曲昨夜程解意已经听过，在其他民宿客人口中，程解意知道这是献给神灵的哀歌。

男童没有看谱子，也已经拉得很纯熟。

但他不只是纯粹在演奏，脸上也有哀愁的神色，即使年纪幼小，也知道神灵逝去对这个世界造成的伤害。

可是人类又该怎么办？

神灵等于是另一个维度的生物，无论诞生亦或消亡，人类都束手无策。

但是那群弑神者似乎拿到了能够到达另一个维度的办法，借此对神灵展开攻击。

为什么？

如果世界就此崩溃，他们又要到哪里生活？

还是说那群疯子，本就沉迷于死亡？

程解意抬手揉着额角，一阵起落，就落到了另一座房顶上。

如果不好好阻止，这些居住于神的土地上的人现在的生活也会消失。

程解意微垂眼睫向前奔去，然后……再次听到了那熟悉的献给神灵的哀歌。

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乐器的声音，而是人类男性轻声的哼唱。

程解意是第二次见到那个金发蓝眼的少年。

第一次是他正要对着神灵出剑，第二次则是他正在吟唱着哀歌。

少年的哼唱没什么特殊，也没有多么曼妙的歌喉，一如与神灵之间进行交流的低语。

“你原本就想杀了那位神灵，如今又在为神灵的消失哀悼吗？”

程解意停在少年身后，脚尖踩着瓦片，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宴秋缓缓回过头，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再次映入了程解意的样子。和第一次一样，宴秋看着程解意时，依然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后他往后退了一步，就此闪身消失不见。

“又要跑？！”

程解意搜寻着宴秋的身影，看到了前方的屋顶上出现了一道影子。

不是不见，而是他此刻正在上边！

程解意仰起头，就看到宴秋正踏着光带，追着神光碎片而去。

程解意立刻使用浮空道具，三两下追上了宴秋。

宴秋转头看到程解意时，还有些微惊，在这个世界，从未有人能在空中跟上他。

“……你也看得见，神光的碎片吗？”

宴秋停下脚步，与程解意之间相隔百米。在这高空之上，远离地面的地方，陆地上的人发现他们的几率极低，宴秋右手缓缓生出光刃。

正是那天的屠神之剑。

“即使能看见也是没用的，追上来也是没用的，我已经先拿到通行证了。”宴秋纤长的眼睫低垂，睫毛轻颤，像是一只展翅的蝶。

宴秋说的话，程解意一句也没听懂。

“什么通行证？”程解意一脸困惑。

宴秋看着程解意像是真的不明白，便抿起唇，再也没有回应程解意。

金发蓝眼的少年高举光刃，在一只蜂鸟短暂振翅的时间里，挥出一剑将那长如河流一般的光带一剑斩断！

“不知道，就更不要来了。”

宴秋收剑，在转头的时候却看到程解意正笑吟吟地站在他身边。

“啊……我和你的原理可能有些不一样，你们要借助这个东西才能在天上跑，我倒是不用。”

程解意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宴秋的手腕，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

“不可以再跑了，好不容易找到你，不可以再干坏事了。”

宴秋愣愣看着眼前姿容美丽得不是这个世间造物的少年，他有足够挣脱开对方的力量，速度，甚至在他一念之间也可以把这个少年双臂折到身后，将他紧紧禁锢。

宴秋那双即使直视太阳也不会闪避的眼睛，在看到程解意时却像是再也忍受不住刺目的光线，缓缓闭上了。

“哎？等等？！”

金发蓝眼的少年突然闭上眼向程解意倒去，程解意连忙用尽全力将少年架住，一时有些无措。毕竟程解意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会……晕倒在他面前的任务对象。

程解意：是我害的吗？！

-

金色，金色的……阳光？

宴秋看着眼前这片金灿灿的海洋，过了好一会眼睛才适应了那样的景色。

不是阳光，也不是映照着金灿颜色的海洋，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丰收的稻穗。

宴秋走入那片稻穗海洋里，修长有力的手指抚过那沉甸甸的颗粒，他捡起地上散落的稻穗，又对着天上的阳光一抬手，那璀璨的光线便聚拢在他的手心。

在这片稻穗海洋的上空，用水揉捏而成的锦鲤正在半空中挥洒着冰凉的水花。原本有些枯萎的树木青草，被这水花一浇，就立刻恢复了碧绿的颜色。

宴秋穿过那片稻穗，那片蕴含着无限生命的海水便出现在他眼前。

比宴秋的眼睛还要湛蓝，比天空还要宽广的海洋……只是一位神灵的眼睛。

【想要我的眼睛吗？】

宴秋脑海里传来神灵温柔的笑声，宴秋却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可丢脸的。

【看到漂亮的东西就要抓住，不知道这到底是坏习惯还是好习惯。】

宴秋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随后慢慢回头，就看到那金黄色的稻穗之海缓缓升起，稻穗如暴雪般倾泻，露出其下纯金色的皮毛。

一只巨大的长颈鹿神灵眨着眼，微笑着看着宴秋。

宴秋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张口……

程解意将宴秋放到了附近的云层里，他看着少年微微颤动的眼睫，觉得这人大约要醒了，便低头凑近了一些。

结果恍惚醒来的宴秋突然抓住了程解意的手腕，用那种仿佛还沉浸在梦中那样如梦似幻的声音说。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你这样好看，害我措手不及。”

程解意：？？？

“你没睡迷糊吧？”程解意抬手摸了摸宴秋的额头。

少年温凉的手心小心地触碰着，宴秋这才像是突然清醒过来，猛地站起身来，再次闪身消失。

但这一次程解意没有追上去，刚才宴秋昏倒的时候，他已经在宴秋身上做了标记。

一只生着漂亮蓝色羽毛的小鸟吱吱叫着停在程解意的肩膀上，它微微转头，就找到了宴秋的去向。

程解意跟着小鸟往前追去，边跑边想，那个少年在清醒过来时，耳根全都红了。

一见钟情？不，应该是被人听到梦话的时候感到害羞了吧？

程解意下意识地摇摇头，毕竟……感情真的太累人了。

程解意这一追，就追到了夜里。他知道那金发蓝颜的少年跑得快，就只轻轻蹲在不远处的树梢上，看着坐在山峰石头上休憩的少年。

说起来，程解意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手机铃声响起时，程解意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侧的树枝，但宴秋只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接通后放在耳边。

虽然隔着有些远，但这里十分安静，因此程解意能顺风听到宴秋在说什么。

“正在找下一个……”

“在哪我也不知道，无法告诉你们。”

“……你们就在附近？”

……

宴秋挂断电话，就缓缓站起身，他仰头看了一眼月光，随后……就在程解意的视线里消失。

程解意一惊，正要看小鸟的动向，却被人拦住腰，扯到了月色的光带之上。

“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找到我的，不过不算高明，其他人也看到了你。”

宴秋看向程解意身后，在一公里外的地方，弑神者组织的两名成员正在赶来。

他们也许在半道上察觉了宴秋的踪迹，然后也同样发现了一直跟在宴秋身后的程解意。

刚才打电话的时候，还提醒了宴秋一句。

不得不说宴秋是有些惊讶，不过现在……还是避开那些人比较好。

“如果你想要杀掉我，就动手吧。”

宴秋看着程解意胸前的长颈鹿徽章，即使那是程解意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时兑换出来的东西，但在这个世界则表明程解意是货真价实的信仰神灵的子民。

神灵的子民一旦发现弑神者，当然会穷追不舍，并且想要杀掉会伤害到神明的人吧？

程解意则看着宴秋回避的视线，轻声问。

“我叫溪雨，你叫什么名字？”

“宴秋。”

本以为会遭到少年的抵抗，但这个人却老老实实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实在让程解意心里的违和感更重，他正思索着要和宴秋说什么，却见宴秋扭头就走。

“等等！说了个名字就要道别了吗？！”

程解意踩着光带追上去，从后抓住了宴秋的手腕。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个举动在熟识宴秋的人眼里，大约和奇迹一样。

宴秋虽然总是顶着那样一副外貌放空，但没人觉得他易于接近。曾经有人想要拍拍宴秋的肩膀，就被宴秋直接扭着手腕摁到了地上。

宴秋感受着腕上的热度，下意识地想要甩开，可是看着眼前的程解意，又担心他力气太大，是不是会把他的手给甩折了。

“你又不想杀我，又不让我走，你……想做什么？”

宴秋皱起眉，像是要做出一副恫吓的模样，但程解意看着他通红的耳廊，觉着他的耳朵也许有自己的想法。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和那些真正的弑神者的目的不一样吧？”

宴秋抿起唇，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几乎可以撕裂光带下的整座山峰，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程解意的手腕。

“……与你无关。”宴秋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夜晚的清风吹拂着少年金色的头发，程解意听到顶上传来了一阵轻响。

那是蹄子轻踏时发出的声音。

程解意惊讶地看向天空，随着世界崩毁，那些原本拖拽着这颗星球，在星系中踏着星轨航行的长颈鹿神灵，有时也会映照在夜空里。

程解意微眯起眼，那些如同远古巨神般庞大，性格却轻灵又温柔的长颈鹿神灵，用白色的光链拖拽着身后的星星，在无数璀璨美丽的星球之间穿梭。

【嘿，小心点。】

【不然要撞上罗。】

程解意听得到它们在宇宙穿行时，小心避让着那些新生的星星，如同年长的邻居在叮嘱附近的孩子绕着星轨运行时要注意位置。

这条星轨它们已经奔跑了多少年？一次又一次，给这颗星球带来丰沛的阳光和栖息的黑夜，让万物生长，享受无尽的安宁。

【哎呀？看到我了？】

长颈鹿神灵的轻笑在程解意耳边响起，他确实和其中一只侧头回望的长颈鹿神灵对上了视线。应该说那位神灵回望时，便能看到星球的全部，而程解意只是其中渺小的一部分。

火红的恒星喷射着滚烫的岩浆，即使溅射在那些神灵身上，它们也只觉得是宇宙中下了一场有些微烫的小雨。

蓝色的，白色的，绿色的，琥珀色的星球如宝石一般一颗又一颗地自它们身边穿行而过，像是穿行在一地散落的糖果盒里。

那些小小的星球还未努力长大，在神灵眼中如同可以随时放入口里的糖球一般。

【嗯……还有你啊？怎么，还没有放弃吗？】

长颈鹿神灵的视线微转。

程解意听到这句话时，本能地觉得是说给身边的宴秋听的。他转过头，就看到那挺拔的少年仰着头，抿着唇不发一言。

那是下定决心，即使错误，即使失败也要继续走下去的姿态。

【真麻烦啊，你也看到了，我们可是很强的哦。】

长颈鹿神灵的话语带着淡淡的嘲讽，宴秋依然没有躲避视线，眼中闪动着永不熄灭的火光。

【还是说服不了你？】

结果宴秋看着那只巨大的蓝眼睛，却缓缓开口。

“就是因为你们非常强大，所以就完全不考虑自己，这个世界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无论如何，我都会取代你们。”

“成为最后的‘明王’！”

长颈鹿神明微微侧头，脸上的那只湛蓝色的宝石眼笑得眯起。

【那就随你喜欢吧，如果你做得到，那就是你的本事。】

【再重申一遍，我们可是非常强大的。】

话音刚落，夜空中那绮丽的奇观便在瞬间消失，恢复成原本只有一轮明月的夜空。

在那奇观消失后，程解意时刻留意着宴秋，担心他又会迅速消失。

但宴秋在对着神灵发下誓言后，就侧头深深看了程解意一眼，随后手腕一转，程解意的手抓空，那人就再次自程解意面前消失！

“又跑！就算再符合系统的设定，也不至于这么难找吧！”

程解意只来得及站在原地伸手做出挽留的姿势，但是宴秋是不可能就这样停下的。程解意无奈地长叹一声，抬手将额前散乱的刘海随手一拨，露出那双玉宇无尘的眼睛。

第一次那位神灵消散时，它的身体里掉落了一颗像是蓝宝石一样的东西。

宴秋又说“通行证”，“取代”，虽然还不知道“明王”的意思，不过这么总结起来，应该是这么个意思吧。

“哎呀，原来他有这样大的志向，居然要以区区凡人之躯……取代这个世界的创世神吗？”

“可是刚才那些话不管怎么听，都听不出憎恨的情绪，反而觉得他应该十分，十分喜爱那些神灵。”

因此字里行间全是在为那些强大的神灵着想，而不去考虑自己的未来。

程解意单手支着下颚思考着，肩上的小鸟叽喳叫着，在前方拍打着翅膀，像是在催促程解意快些跟上。

程解意便立刻跟上飞翔的小鸟，思考着宴秋为什么觉得自己能够取代神灵？凭借他手上那把凡人不可能手握的光刃吗？

说起来宴秋既看得见神光碎片，也能在半空中无视重力奔跑。

好像也不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现在唯一清楚的是，绝对不能再让下一只神灵死去。”

“如果任务对象想要杀死神灵，那……我的职责就是阻止他。”

不过程解意看着那些长颈鹿神灵，觉得自己如果要和它们战斗，必须一次性使用百万点数，请异神降临，或者请来某些能够吞噬时空间的武器才能与之一敌。

应该也不用太担心吧？

程解意抬手抚上耳上的红色耳钉，系统至今没有返还上个世界的计算点数。

“不会就这样把我的奖励给吞掉了吧？”

程解意有些负面地怀疑着系统，结果在刚跃过一座山峰时，就听到了系统发来的结算提示。

程解意立刻刹车停下，手指摁上耳钉，打开光屏查看。

[任务：完成他的所求所愿，以此让仙君度过情劫，再次登上仙魔战场

任务对象：裴回，男，三万岁，也许是疯子吧

完成状态：100%

评分：S级

恭喜完成任务，奖励点数800000，现存总额为935288点]

……

程解意把光屏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系统……只是把上个世界裴回做春梦的点数返还给他了吧！根本没有什么别的奖励！这任务……简直等于白做！

飞在前方的小蓝鸟一直在叽叽喳喳地叫唤，急得羽毛都要炸起来了，不明白这位年轻的主人为什么好像突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就这么消沉地蹲在原地。

到底还要不要做任务啊啾啾？！不要垂头丧气的呀啾啾！

人都要跑远……虽然还没有跑很远，但是麻烦快点跟上好吗啾啾！

在不远处的宴秋，已经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

他微皱眉头，心里微微觉得失落。他的手腕上似乎还留着那人温暖的体温和手指细软的触感。

但很快宴秋又摇摇头，他有更该考虑的事，留给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多了。

不过宴秋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些神灵对某个单一人类这样亲近，居然还和他说话了。

如果那个自称溪雨的人不是人类，那么就能解释……他为什么一看到程解意，就莫名其妙走不动路，也不会说话了吧？

从未谈过恋爱，甚至连一见钟情这样的情感都不知道的金发蓝眼的少年，这么安慰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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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方的某块沙漠里，穿着白色长袍，赤着脚的带着金色脚镯的少女，正小心翼翼地沿着高高的沙堆往绿洲走去。

这条路少女已经走惯了，她总是会在晚饭后去绿洲取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她走在路上，却莫名有些心慌。

好像有什么一直护佑着她，令她即使走在夜路也不害怕的东西……正在缓缓消失。

少女抬起头，便看到了流星飞坠的景象，接着是那些数量多得即使是神灵也数不清的沙粒，从远处开始一点一点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