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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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杨瓒位置的调换,读卷官不提意见,临考的贡士更不会提。

被黜落之人的惨象犹在眼前,天子行事,还是莫要多做置喙为好。不然的话,天晓得下一个被拖出奉天殿的是谁。

往年殿试,即使有贡士发挥失常,也少有被黜落。顶多落入三甲,名次靠后,外放偏僻州县。

今番却是不一样。

复试题目在前,敕书杀威在后,贡士们坐在奉天殿中,心里都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皇宫大内果然不是善地!

唯一的愿望:快些发卷,快些开考,早考早了。

平日里的高谈阔论,自幼怀揣的远大抱负都被抛在脑后。

不下十数人生出中榜后请求外放的念头。哪怕是二甲,只要不授庶吉士,也要请命外放。有族人为官的贡士尤其如此。

天威难测,面君如面虎。

京城的水太深,没有几年乃至十几年的积累,不可轻易涉足。

有靠山也是一样。

安坐在殿前,杨瓒目视前方,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虽说是面君,但天子高居丹陛之上,以他所在的位置,头仰成直角,脖子发酸也见不到龙颜,顶多能对上一双龙脚,还不甚清晰。

如此一来,好奇心都随之消失。

见不到脸,再好奇也是白费。

巳时正,贡士坐定,读卷官开始散卷。新科明经们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

没料想,殿前迟迟没有悬挂试题,卷子翻开,赫然又是一张白纸。

怎么回事?

众人满头雾水,眉心紧蹙。

此时,龙椅上的天子终于开口,声音算不上浑厚,经中官转述,才能听得清楚。

刚说了两句,奉天殿内就彻底陷入死寂。

天子亲自出题是殿试的规矩,算不得稀奇。

题目新奇同样没问题。

新科明经们自负通晓经义,饱读诗书,不至才高八斗也是满腹经纶。再偏僻的题目也能找到出处。纵然找不到,靠着自身理解,七拼八凑也能做出一篇策论。不至上上等,也能安全过关。

但新奇成这样,太有问题!

确定不是听错,贡士们眼睛瞪圆,差点君前失仪。

弘治帝高坐龙椅,面容消瘦,脸色却奇怪的潮红。

“自古帝王之治,其大不过道法仁善而已。夫帝之圣莫过尧舜,王之圣莫过禹汤。朕自临祚以来,夙夜兢兢,唯惧弗任。图耀先祖,不敢稍有怠忽。于兹经年,仍未穷极致。子诸生明圣人之言,究于实务,必有定见。”

“朕今向子诸明经问策,需直述以对,毋赘述以浮夸之词、谄媚之言,而不切实用。”

“聘以良策,朕将慎取,采而行之。”

翻译过来,可总结归纳如下:

自古帝王治国,不过道法仁善四字。圣贤之主莫过尧舜禹汤。朕治国多年,兢兢业业,早起晚睡,不敢以任何借口怠工,唯恐不能尽责。累得像头老黄牛,仍觉做得不够,及不上先人丝毫。

在座诸位都有大才,对此必有见地。有好的意见,尽可当面对朕提。

务必实话实说,不可满篇浮夸,只一味奉承之词。更不可空洞乏味,没有任何实用的建议。

不然,被金吾卫拖下去的两个就是前车之鉴!

若有好的意见和建议,朕定然采纳。

所以,放心大胆的提吧!

三百人齐齐默然,纵是杨瓒也吓了一跳。

原来复试尚不算坑,真正的天坑在这里!

给皇帝提意见?

如何把握尺度?

说轻了不行,说重了更加不行。前者必为天子不喜,后者亦会被读卷官盖上大戳:狂生!

面对案上白纸,杨瓒很是苦恼。

鼎臣之言,于他太远。纵然想写,也抓不到重心,写不到点子上。但论及明朝面临的问题,他的确知晓一二。

小冰河期是老天决定,人力无法更改。

北边的鞑靼瓦剌,南边的土官土司,沿海的倭寇盗匪,都是不小的边患。至于后期崛起的女真部落,正被朵颜三卫驱赶着上山下海,温饱不济,过着原始人一样的生活。

此类尚可以提上几笔,浅言几句。

朝廷内部的问题,却是一个字都不能落笔。

流民四起,军户逃散,土地兼并,豪强大户蓄养奴仆,更是不能轻易碰触的-禁-区。

不客气点说,若没有一座稳固的靠山,没能抱上一条足够粗的大腿,这些会牵扯到士大夫神经的问题,谁碰谁死!

杨瓒愈发苦恼。

一边想一边磨墨,砚台里的墨汁将要溢出,仍没有半点头绪。

复试四平八稳,以稳重见长,殿试自然也不能太过出奇。但想求得好名次,必要有可阐述之言,不致独辟蹊径,发人深省,也不能流于平庸,被打入末流。

边患不能说,朝政不能说,流民不能说,土地不能说,剩下的唯有……财?

念头闪过,顿时如醍醐灌顶,精神为之一振。

于士大夫而言,商道不登大雅之堂,然在现下,却最是安全!

多数贡士仍在苦思冥想,唯有谢丕、顾九如、崔铣等寥寥数人已铺开纸张,落笔成文。观其神情动作,应是早有腹案,堪称下笔如有神。

深吸一口气,杨瓒终于有了决定,提笔蘸墨,悬腕纸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就赌这一次!

“中兴难于创业,乃前人不刊之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末路之难也。”

“天子治国以仁,诸公为鼎,河清海晏。瓒出身乡野,见识浅陋,不敢妄议朝政。唯粮秣之忧,民穷财尽,或有浅言……”

弘治帝背靠龙椅,始终在关注杨瓒的一举一动。不只是天子,几位读卷官也在关注这个不及弱冠的明经。

马文升和韩文对其欣赏有加,谢迁也是微微点头。

李东阳神情淡然,难说是好还是不好。

刘健则微微摇头,暗道沉稳有余,锐气不足。虽不如老者暮沉,却不是青年人该有。

多数贡士开始落笔,唯有少数几人仍举棋不定。

奉天殿中再无杂声,唯有笔锋轻动,滑过纸面的沙沙之音。

读卷官开始在殿中走动,中官得天子之命,立在一旁,重点关注谢丕、杨瓒几人。

自宣德朝,内廷有专门教授宦官识字之所。不清楚文章内藏何意,一字一句的记下,复述给天子,却没太大问题。

滴漏轻响,殿中传过回音。

午时中,御马监掌印扶安领着数名中官,为殿试的明经送上饭食。

薄薄的两张肉饼,一小碗米饭,一碗清汤。

众人正在撰写策论,全神贯注之下,少有动筷。

中官退下,读卷官也离开考场,同样是薄饼米饭清汤,实难以想象,这样简陋的伙食出自御膳房。

谢丕第一个书就全文,其后是顾九如、董王已。第四个不是崔铣,而是闫璟。

几人陆续放下笔,用布巾擦了擦手,端起汤碗。

殿试需得一日,全文已成,待用餐后誊抄即可。

论策论之才,杨瓒的确不如几人。前几排的明经都开始用饭,他才放下笔,转了转手腕。

早有中官将几人的表现一一报述天子。

弘治帝听闻,没有过多表示,只点了点头。

中官退后,屏息凝气,这是好还是不好?

宁瑾长伴天子身侧,对弘治帝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了解。见天子扫过殿前几名贡士,眼神带笑,不禁随着看去。

最终,视线定在两人身上。

一个谢丕,一个杨瓒。

宁瑾倒吸一口凉气。

谢丕乃谢大学士之子,早有才名,殿试后钦点三甲,已是板上钉钉。因京城流言之故,哪怕为让谢大学士定心,天子也会亲口为他正名。

但这杨瓒……

小心的看一眼天子,宁瑾最终确定,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杨小贡士,八成已入了天子的眼。就算不是一甲及第,二甲名次也会靠前。

想到某种可能,宁瑾不由得又吸了一口凉气。

老话果真不错,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谁能料到,三百名才俊之中,马尚书和韩尚书偏举荐这位。

举荐不要紧,正巧击中了天子的软肋。

皇太子!

收回目光,伺候着弘治帝服下半碗热汤,宁瑾藏起心思,不敢再多想。

未时正,中官再入殿,小心收起碗碟。

贡士们重新提笔,或绞尽脑汁删改,或满意誊抄。

杨瓒通读两遍文章,删掉认为不合适的语句,开始一丝不苟的誊到卷上。

殿试自然没有提前交卷一说。

申时不到,杨瓒落下最后一笔。确定没有错漏,端正坐好,心思有些飘远。随意数着青砖上的云纹,倒也不觉无聊。

“杨明经可是做好了?”

突来的声音,将杨瓒唤回现实。

见是一个穿着紫色葵花衫的中官,下意识点了点头。

中官回以“温暖”笑容,道:“既已成卷,可交于咱家,天子将要一观。”

不经读卷官,直接由天子御览?

杨瓒挑眉,发现谢丕、闫璟等人也是如此,当即吹干墨迹,将策论交给中官。

读卷官再次仰视天子,这不和规矩!

弘治帝侧过身,装作没看见,决意任性到底。

为了儿子,他容易吗?

天子这般,众人再怒也没有办法。

还能和天子抢不成?

八份策论呈上,弘治帝逐一翻阅,并未马上做出评鉴。

小半个时辰后,宁瑾亲自传命,道:“宣今科明经谢丕御前问话。”

谢丕站起身,绕过桌案,端正行礼,口称“小民”。

虽有功名,到底不是官身。哪怕有个大学士亲爹,依旧是“民”。

奏对之时,谢丕长身而立,不慌不忙。详述策论之议,更是言近旨远,颇有见地。

读卷官都微微颔首,对谢迁投以羡慕眼神。

好儿子啊!

天子很是满意,待谢丕将要退下,开口道:“果真麒麟儿,不负朕言。”

一句话落地,即是为谢丕正名。

京城中再流言四起,也影响不到他半分。相反,质疑谢丕无异于质疑天子。继续疯传流言,是想和今上对着干?

想死还是想死?

十四位读卷官均老神在在,半点不觉奇怪。

坐在第一排的闫璟却是垂下头,双拳握紧,脸色隐隐青白。

待谢丕退下,丹陛前的中官扬声道:“召今科明经杨瓒御前问话。”

谁?

天子神来一笔,众人皆措手不及。

杨瓒起身行礼,视线扫过前排几人,很是诧异。

这几位还坐着,怎么就轮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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