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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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 金乌坠地。苍茫大地犹如置身火海, 一片恢弘之色。

高大的山海关上, 幽州太守极目远望,见北境大军兵临城下,铁甲森严, 手心满是汗迹。

幽州坐落于燕山之南、玉京之北,只要越过幽州,再往南去, 便是一片平原,铁蹄一日奔袭便可直指玉京。因而龙朝和北境纠缠这许多年,幽州一直是战线前方,幽州山海关更是重中之重, 层层加固, 坚不可摧。

——然而真的是坚不可摧吗?幽州太守望着城下一望无际的铁甲洪流,心中打了个突。

就算是关隘险不可破,那也需要人手来守关。可朝廷内外都没人能料到北境半年前才被打的落花流水,如今便敢卷土重来;再说了,先帝遇刺之后,赵政将军还调了不少边戍军入驻京畿, 以拱卫皇城安全。

大意也好, 轻敌也罢,总之种种原因, 导致幽州城内只有五千兵马,顶多再加上刚被发配来的一千龙骧卫, 也不过六千人。

而他们面对的,则是数万乃至十数万敌军。

太守按捺下内心的焦虑不安,迅速吩咐人去检查边防、往朝廷报信,并且又强调了一遍:“各处城门都关好了吗?”

手下人赶紧回道:“早已关好了,门锁也用铁块浇筑上了,即使是撞门木也撞不开的,太守大人放心吧。”

“哦?”太守一愣,“这是谁的主意?”

手下人踌躇一下,小声道:“龙骧卫的那个小头目,叫秦少英那个。”

说罢望着太守脸色,生怕他因为这厮的越级指挥而发怒。

太守却叹口气:“行吧,不要有下次——还有,让他来见我。”

紧急时刻,手下人也没时间废话,领命便赶紧去了。

而太守抚摸着手下城墙,想到这帮龙骧卫被发配幽州的前因后果,更加忧心忡忡了。

回想龙武帝十八年时,龙朝三十万兵马曾由此北上,一路披荆斩棘,尖刀般刺入迢迢大漠。北境节节败退,狼牙军死伤无数,王庭仓皇北迁。

仅仅时隔半年,当今陛下甚至还没来得及改年号(注),北境人居然敢主动出击,这一切不是没有缘由的——毕竟但凡朝廷中人,都能明显感觉到这半年间龙朝有多大的变化:

先帝身亡也就罢了,他麾下两员大将,杨怡请缨出征不知所踪,赵政急流勇退只求自保;新帝宠幸一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谢逐流,反倒把德高望重的老臣扔在一边。

至于民间,早就因为潇湘夫人一事对皇帝不抱希望。

太守虽然远离中央,但心知肚明龙朝哪怕表面依旧光鲜亮丽,内里已然渐渐枯朽下去。

北境选择此时来犯,乍一看觉得这帮蛮族脑子有坑,但是仔细一想,这的确是一着妙棋。

兵法有云:出其不备攻其不意,乃兵家之胜也。

太守叹了口气,正调兵遣将之时,见城下北境人中一个男人策马而出,他面色凶悍,高大壮硕,袒露着古铜色的胸膛,高声道:“原龙骧卫统领,如今北境王的安达(注)在此,尔等焉敢放肆?!”

太守冷笑一声,提高音量道:“胡说八道!”

那男人盯着他,大笑起来:“哈!你们居然还没得到消息么?你们那小皇帝被女人吹了枕头风,看不惯安达忠直耿介,叫人赐了毒酒,安达这才弃暗投明,来我北境了!”

那男人运气扬声,让城墙上下军民听得一清二楚:“那顾禾昏庸无道,千金买笑,全然不顾百姓疾苦;而我北境,虽然地处苦寒之地,但是族中上下皆为兄弟,同仇敌忾,抵御外敌。你们龙朝书上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今果然应验了!”

太守怒喝一声:“妖言惑众!”

男人似笑非笑:“太守如此愤慨,不过是因为被我所说戳中死穴罢了。我且问太守,锦衣玉食、杀伐允夺的官老爷当的还舒服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太守大人只顾自己逍遥,大敌当前便让蚁民们顶在前面,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太守怒极反而冷静下来,神色冷冷地望过去:“这些都是谁教你说的?你背了多久?一整夜?”

男人似乎想起什么,神色一时扭曲起来,还是身边那头戴盔帽的女人握着春蚕剑在他肩上点了点,他才被提醒似的回过神来:“不妨告诉你,这都是安达教给我的。她被皇帝一杯毒酒毒哑了嗓子,只好委托我说出她的心声罢了!”

太守望向那女人,神色不变:“何方鼠辈冒充杨怡,你说你是杨怡,怎么连脸都不敢露?”

男人哼了一声:“皇帝下手狠辣,毒酒不仅毁了安达的嗓子,连脸都毁了!”

那女人又拿剑敲了敲他肩头,示意他闭嘴,这才慢条斯理地取下头盔来。

山海关上将士们都忍不住望过去,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女人脸上满是青紫色的突起,突起之下不知道有什么在蠕动,看起来森然可怖。至于五官是不是杨怡,反而看不出来了。

那女人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她策马上前,随手从北境军卒手上拿过一把强弓,纵身一跃立在马上,白色轻甲在黑色洪流之中显眼无比,如展翅之鹤。

她挽起雕弓恰如满月,手一松,一支羽箭便飞射而出百米之远,死死钉在了关隘青石之上。

龙朝兵士们的脸色不由得一变,而正在此时,一只海东青高鸣一声,从天边滑翔而来,落在女人肩膀上。

天地静默间,唯有女人的衣袍猎猎飞扬。

白甲握春蚕,雕弓擎苍鹰。

如此风姿,如此功力,天下女人中除了杨怡,难道还找得出第二个?

连太守都猝然沉默了,望着那女人,声音艰涩:“杨怡......?真的是你?”

却有个少年的声音传来:“她不是!”

太守转头望去,只见秦少英终于上的城墙来,望着那女人,眼中满是怒火:“何方宵小,竟敢冒充我师父?!”

那女人却理都不理,抬手一挥。

大军齐声喝道:“报仇!报仇!报仇!!!”

男人狞笑着抽出弯刀:“攻城!”

玉京皇宫之中,顾禾猛地站了起来,一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杨怡叛国?!”

传令官跪在太和殿中,身边围着一圈文武重臣,简直是要瑟瑟发抖:“陛下,那女人手上有杨统领的春蚕剑……”

“一把剑而已,还不足以证明那是杨怡。”谢逐流淡淡道,“万一是栽赃嫁祸呢?”

宴文傅蹙眉想了阵,望向一边的赵政:“赵将军,你与杨怡相熟,你觉得是不是她?”

“我跟她不熟。”赵政再次强调,“不过我想但凡习武之人,佩剑都是手不离身的。”

“手不离身,”顾禾喃喃自语,“即使那人不是杨怡,她贴身之剑被夺,会不会她已经死了?”

诸人神色一变。

赵政却慢慢摇头:“谁能杀她?论武功,她甚至在我之上。”他笑了一声,“难不成是先帝死而复生,把她一刀杀了?”

“万一她是中了什么圈套,被暗害了呢?”顾禾思索着,“比如——”

谢逐流接口道:“——比如毒。”

两人对视一眼,都想起了一个词:梦还魂。

这毒究竟是谁做的?又是谁一直潜藏在暗处?顾禾思量着,不由得心惊。

他心念电转间,往日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一一浮上心头:

第一次朝会上,提及为先帝报仇,本是一边倒的主战,是谁拒绝出兵?

——是赵政。

后来七夕夜,又是谁一手促成了他几乎丧命的局面?

他隐隐约约捕捉到什么。

为什么天香楼里空无一人?因为阮山白让他们出去游玩。

为什么杨怡没有来救?因为有个女人把她引开了。

赵政,阮山白,杨怡,还有一个神秘女人。

这四个人中绝对有人有问题——尤其是赵政和杨怡,当年眼看着先帝死在他们眼前。

顾禾抬起眼,慢慢扫过面前诸臣。

当皇帝真是件折寿的事情,他想着,究竟谁能信任,谁不能?

或许他一个都不信,也不必信。

他突然想起谢逐流对他说的话:“都是废物的话,全杀了便是。”

“天下想要做官的人多着呢。”

顾禾心中腾起冷冽的杀意,望着那传令官,突然问道:“幽州能守多久?”

传令官答道:“城中只有六千守军,陛下!以山海关之险,也只能守上七八日。”

赵政冷声道:“若是守军中有叛徒呢?陛下?”

顾禾抬头望着他:“将军什么意思?”

“杨怡疑似叛国,而她的龙骧卫,还有她那小徒弟,都在幽州呢。”赵政朝他一拱手,“即使陛下信任杨怡,如今真相未明,还是应当多做准备才是。”

“将军言之有理。”顾禾笑了,“但拘了龙骧卫,幽州守卫不足,恐怕还得麻烦将军了,是不是?”

赵政脸色不变:“危急关头,自当挺身而出。末将遵旨便是。至于幽州龙骧卫——”

“都押进幽州大牢。杨怡出现,不论是不是真的杨怡,对别人或许没什么影响,对龙骧卫的影响却是致命的。”顾禾语气中颇有些不容拒绝的意味,“朕不缺他们那一千个愣头青。赵政,朕要你即刻带兵,镇守幽州——你若是再托病拒绝,朕可要把你绑过去了!”

赵政神色一顿,而谢逐流笑着道:“赵将军不去也行,把虎符交给我,我很愿意替你跑一趟。”

赵政望他俩半晌,扯扯嘴角:“臣遵旨。”

诸人神色都是一松,顾禾看着厌烦,忍不住冷冷开口:“如今外敌当前,诸位大臣们却心心念念着什么外戚、军/阀的党争,朕对你们非常失望。”

“还有你,谢逐流。”顾禾瞥他一眼,“你不是很能耐?让你查个杨怡都查不出来?”

被莫名怼了一通的谢逐流:......

这时听到一个声音从殿外传来:“使不得使不得啊!”

所有人齐刷刷抬头望去,见三清摇摇晃晃走了进来,念念有词:“此卦天狼主位,紫薇黯淡,幽州之后,玉京必然大乱——使不得啊陛下!”

顾禾面无表情:“谢爱卿,你来给朕翻译一下。”

谢逐流一脸莫名其妙:“陛下,我师父是这样的,惯常胡说八道。没事,把他舌头割了就行。”

“......”三清气的胡子乱翘,“你这逆徒!”

赵政却颇有兴趣:“敢问国师,此劫如何能解?”

三清神色意味深长:“此卦显示,紫薇内府空虚,星图四周佐星陨落,倒是凤鸾日盛,陛下用凤鸾对冲即可。”

顾禾:?

三清总结道:“娶妻可破啊陛下!”

顾禾:......

幽州城外,女人悄无声息地退到战线之外,默默望着远处刀兵相加。

她抬手按住自己脸颊,一条蓝绿色的蛊虫便从皮肤下钻了出来。

她揉了揉脸,露出原本精致婉约的五官来。

正是潇湘夫人叶婉儿。

“祭司大人,”身后有人小心翼翼道,“赵政还在追查您的下落呢。”

“嗯。”女人神色淡淡,“让他来吧。”

她望着天上淡淡的星子:“姓阮的还没动静?”

“自那假潇湘入宫之后便没什么动静了。”那人忍不住疑惑道,“那假潇湘到底是什么来头?照说阮公子期间进了一趟宫,怎么都有机会直接杀了皇帝才是,为什么按兵不动呢?”

“惜命罢了!”叶婉儿嗤笑一声:“他本无深仇大恨,又非要推翻龙朝,不过是因为一腔不平。‘不平’这玩意,能让人剑走偏锋,难道还能让人不顾性命吗?”

叶婉儿低声道:“他与你我、与赵政都不同的。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而非被逼无奈。”

“若非如此,”叶婉儿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我当初在天香楼初见顾禾,他又为何明知顾禾的身份却不告诉我?”

她站了起来,月光勾勒出她的轮廓:“你且看着吧,他迟早引火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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