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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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太守坐在书房里, 蹙眉望着眼前案卷发呆。不知过了多久, 窗户被风哗啦一下吹开, 北风带着细雨呼啸着闯入屋内,他这才猛然惊醒。
“老爷!”太守夫人嗔怪一声,为他关上窗户, 又亲自为他披上毛裘,“转眼就是十月了,天气转凉, 老爷别老一心扑在公务上,也该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才是。”
太守安抚般拍了拍夫人的手,闻言却把眉头蹙得更紧了:“十月了啊……夫人,你说赵政为什么迟迟不解决幽州之事, 非要一天天拖下去呢?”
“我的老爷啊!”夫人叹了一声, “我只是一介妇人,哪里懂这个。照我说,赵将军行事自有他的道理,老爷何必苦苦琢磨?”
她说着为太守倒了杯茶:“老爷非要想个明白呢,干脆去问问赵将军不就得了?”
“我何尝不想问?”太守摇了摇头,一脸苦笑, “只是我连赵政的面都见不上。每次去见他, 他那随从不是说赵政在巡营就是在演练,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
夫人听得心中火气, 柳眉倒竖:“还有这种事?这帮兵崽子!我去会会他们!”
她说着就要出门,太守好歹把她拉住了, 哭笑不得:“别别别!这不成体统不说,那帮边戍军下手没个轻重,我怕伤着你。”
夫人哼了一声:“老爷可是正儿八经的正二品幽州太守,我也是先帝亲封的二品诰命夫人。赵政这厮真是欺人太甚,仗着打仗时候没人敢把他怎么样,一派胡作非为!”她越说越气,“不行,我一定要让他知道老/娘的厉害!”
原来太守夫人是武将世家出身,其家族世代忠勇,可惜于大理之战中全部战死,只剩了太守夫人一个女儿家。而太守夫人从小和当兵的哥哥们一起长大,别的没学会,一口混话倒是这么多年都没忘。
太守闻言自然是无奈:“粗鄙之语!粗鄙之语!”他说着赶紧把夫人按在座上消消火,“娘子啊,别冲动,依我看,这事八成有蹊跷。”
太守夫人翻了个白眼,正要说些反驳的话,看到自家夫君手忙脚乱劝慰自己的样子,满腔怒火骤然熄灭,望了他半晌,噗嗤一声笑了,眼中泛起一丝柔和:“行吧,老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总归我们过我们的日子,他赵政爱呆多久呆多久,我们权当做他不存在便是了。”
她说着站起身来:“我去催催厨房,老爷歇歇吧,过一会儿便用晚饭了。”
太守笑道:“好。”
两人相视一笑,太守夫人便转身走了,顺手为他把书房门关上。而太守慢慢坐回座上,轻轻叹了口气,依旧是忧心忡忡。
哪有那么简单?他心想。边戍军那十万大军往那一放,就算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赵政九月十三便到了幽州,如今大半个月过去了,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布防,北境攻城他便退敌,北境撤退他也不追,两方你来我往,互相都没怎么见血。
太守被完全排挤在防守事宜之外,他的人甚至连山海关城楼都上不去,所有事务全被边戍军不由分说地代劳了。他被迫冷眼旁观了这十数天,怎么看怎么觉得儿戏。
若说赵政是想拖死北境,其实又没必要——他们处处占优,大可反守为攻,若赵政再老辣果决一些,甚至可以一路北上,直捣王庭,完成先帝都没有完成的事业——“一战功成,封狼居胥”,这不就是他们武将梦寐以求的东西么?
可赵政偏偏没有这么做。不仅没有这么做,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有。他看着每日北境龙朝来来回回的,说句不好听的,活像是在点卯,点完就收工大吉。
如此反常,太守不由得心下嘀咕。更何况除去军情,那大牢里的龙骧卫也是件颇棘手的事——圣旨说关押龙骧卫不假,奈何那帮龙骧卫太过难缠,上次他去巡牢,被这帮半大小子抓胳膊的抓胳膊,抱大腿的抱大腿,一群人鬼哭狼嚎,势要他放他们出去不可。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总之,大牢他是不敢再去了,一面是圣旨昭昭,一面是一群实际上没犯什么错的少年,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至于替他们沉冤昭雪?得了吧,又不是要他们的命,不就是关几天?饿不死他们就是了。
何况依他看,陛下这道旨意实际上多有回护,估计已然顶着莫大的压力,他还是别再添乱的好。
太守想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却见管家敲了敲门:“老爷,京中表姐的来信。”
太守一愣:“哪个表姐?”
管家道:“老爷的二表姐啊,嫁给吏部侍郎王成的舅舅的那位。”
太守这才想起来是谁:“进来吧——她没事给我写信做什么?”
管家自然是不知,而太守有些头疼地看着手上的信,并不想打开看。
这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这个二表姐生性嫌贫爱富,好斗善妒。上次回京时她看上了他夫人身上的红狐裘,伸手讨要,被他婉言拒绝,便因此耿耿于怀。这位这次写信过来,八成又是这种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苦着脸望着那封信半晌,还是打开了。他一目十行地扫过,果然不出所料,是来炫耀她也有了一件红狐裘的事。而这件红狐裘可比他夫人的好多了,除了因为这件成色做工怎么怎么好,还因为这是因着他们家好侄子王成赈灾有功,谢逐流谢大人替他们向皇帝请的赏——
等等!
太守看的一愣一愣的:谢逐流他略有耳闻,不过不是说这位不得皇帝喜欢吗?怎么突然就能向皇帝请赏了?字里行间看起来还颇为得势的样子?
另外,赈灾又是什么?
他深深皱起了眉,仔细看起这封信来,越看神色越是骇然——
七夕时皇帝遇刺,刺客是北境人,谢逐流舍命救驾;八月玉京地动,皇帝全权交给谢逐流处理,而这位则借此机会兵不血刃地夺了宴文傅的权,隐隐成为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这些他居然全然不知道?幽州的邸报中居然没有一字提及!
太守后背骤然升起一阵寒意:究竟是谁在设计他,设计幽州?这人切断幽州和玉京的联系,又是要做什么?
他如坠冰窟地僵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望着手上的信。
若不是这是一封家书,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妇人走民间驿站送来的,怕是也会被拦截下来。
事到如今,该怎么办?
太守神色严峻,紧紧抿着嘴角,在书房中慢慢踱着步子。
而窗外,冷雨倾盆。
秋冬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不一会儿雨声便小了下来,风吹落叶,一片苍黄。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凉,这一阵阵的雨过后,天气便猛地凉了下来,尤其是在苦寒之地的幽州,妇人早上起来舀水,都能看到水缸表面浮着一层薄冰。
赵政披着大氅坐在帐中,帐内早早烧起了炭火,倒是非常暖和。
赵政沉思片刻,这才开口问道:“玉京地动了?”
心腹小心答道:“是的。”
赵政眯了眯眼睛:“这个谢逐流……哼,看来小皇帝的运气不错,总能遇到贵人。”
心腹腹诽道那皇帝虽然昏庸,但到底是天命在身,他自己不就是天下最大的贵人?
不过他当然没有说出口,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半晌,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奴已经答应了见面,敢问将军作何打算?”
“我不是说了?要她有去无回。”赵政漫不经心,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让我先跟她说两句话吧——这样的女人,我倒是很好奇。”
赵政说罢不经意一侧头,看到帐上挂着的地图,凝神望了很久。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闽南,大理,江南,中原,玉京,幽州,北境。
他的目光在幽州一片停驻半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心腹见他如此,也跟着去打量那地图,只见幽州外画着一道关隘“山海关”,山海关外是平芜荒地数十里,往北便是北境草原,再往北是迢迢大漠,大漠尽头标着四个小字:北境王庭。
龙武帝十八年,龙朝边戍军加龙骧卫一共二十万人,曾虎视眈眈地驻扎在王庭外的大漠上,离彻底铲除北境只有一步之遥。
为了这一步,死了十余万将士,死了十数位劝谏的大臣,死了一位老将的心。
于是最后这一步也没跨出去,反而是龙武帝葬身于无垠大漠中。
心腹想起这段往事,忍不住去看赵政的神色,却见赵政无声地笑了笑,眼中一片漠然。
而赵政却并非如表面上那么平静。再次来到幽州,他不由得想起了龙武帝十八年的那个夜晚。
那夜他独自骑马遥望迢迢大漠,月色苍茫如雪,而身后杨怡纵马过来,与他并肩而立。
她淡淡道:“陛下要见你。”
他答道:“好。”
就是这一面,他把梦还魂之毒下在了皇帝身上。
哈!赵政忍不住笑了起来。
陛下!你英明一世,所做一切便是要臣民怕你敬你,可曾想过被你逼到极致,我也会有反戈一击的一天?
那时你问我为什么反对铲除北境?这还不简单?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已然疑我至此,若北境一除,下一个不就是我了?
不只是我,若是杨怡不是谢皇后的亲族,若她不是个女人,恐怕在我之后,下一个死的便是她了。
杨怡……
火烛一跳,赵政目光迷离起来,沉溺于往事无法自拔。
那是先帝还是太子之时,第一次带兵出征,命他为副将。
一接到任命,他便很是奇怪:“殿下,另一个副将是谁?”
“是你不认得的一个人,孤正要让你们两个互相认识一下。”顾成林神秘一笑,又补充道,“对了,是个女人。”“女女女人?”赵政大惊,“女人怎么能参军?”
谢莹不知何时倚在门边,笑盈盈道:“女人为什么不能参军?”
赵政看过去:“谢姑娘,你怎么进宫来了?”
谢莹把手中龙纹玉牌给他看:“哈哈,陛下给我的!”
赵政看看脸色微红的谢莹,又看看傻笑的顾成林,恍然大悟:“哇,陛下同意你俩,你俩那什么啦?”
谢莹抬手敲了一下他脑袋:“与你何干?”说着打量着他,“喂,我可告诉你,杨怡是我表姐,到了军中,你可不能欺负她!”
赵政一脸懵逼:“杨怡是谁?”
“边戍军从三品副将是也!和你平级。”谢莹眼中闪着骄傲的光彩,转头朝殿外喊,“杨怡姐姐!你进来呀!”
殿外,那叫杨怡的姑娘朝里望了一眼,这才走了进来。
她瘦瘦高高的,头发枯黄,和丰润的谢莹完全不是一个品种。若说谢莹是牡丹,是要做皇后的人,这杨怡就是一根小麦杆子,还蔫不拉几的。
这麦秆子走到他们跟前,冲着顾成林抱拳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顾成林抬手让她不必多礼:“我们是一家人嘛。”
闻言,杨怡淡淡望了谢莹一眼,而谢莹则羞涩地低下了头。
她这才说道:“既这样,我家小妹便托付给殿下了。”
“哈!”顾成林一笑,“你入了军中,从此不仅是孤的家人,更是孤的兄弟。”
他像对待男人一般拍了拍杨怡的肩膀:“孤的性命便交给你了!”然后轻轻锤了赵政胸口一拳,“还有你!阿政!”
几人相视而笑,手掌相交。
杨怡看向赵政,犹豫一下,学着男人抱拳道:“在下杨怡。”
赵政冲杨怡抬了抬下巴:“赵政。”
那时赵政脸上没表现出来,但是心里甚是瞧不起,觉得她是一个走后门进来的,甚至一度担心她会不会骑马,更不要说提刀杀人了。
谁曾想后来上了战场,他被敌人包围之时,还是杨怡一骑当先,率兵救他于重围。
他至今记得杨怡用她那轻飘飘的剑轻飘飘杀人的场景——她眉头都没动一下,轻描淡写一般,那人便人头落地了。
这与军中只求蛮力的风,全然不相同。他顿时呆在那里,而杨怡大声怒喝着:“撤退!”然后冷冷看了他一眼,“在想什么?快!”
他这才如梦初醒,挥舞着手上长矛:“撤!”
等赵政下了战场,忍不住问杨怡:“你手上,那是什么?似乎不是刀?”
“这个?”杨怡把手上长剑拿给他看,“这是剑。”
赵政看着那长剑,那剑又轻又细,剑光如秋水,闪烁间泛着寒光。
“好剑!”他脱口而出。
杨怡脸上笑容一闪即逝:“她叫‘春蚕’。”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赵政想到这诗句,摇了摇头:“这名字不好。总觉得要榨干你最后一滴血似的。”
杨怡又笑了下:“名剑认主,同生共死。我杨怡认主也是如此,愿为殿下流尽最后一滴血,无怨无悔。”
红烛在风中飘飘摇摇,赵政心里突然一阵悲凉。
你后悔了吗,杨怡?
我又后悔了吗?
赵政摸索着摆了两只酒杯放在面前,想了想又拿出一只。
他把三只酒杯一一满上,那掌握天下雄兵的手居然有些微微发抖。
他把两杯酒都泼到了地上,自己拿起最后一只酒杯,沉思半晌,最后一饮而尽。
他把酒杯往地上一扔,再抬头时,已是一片决然。
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他只能大步往前。
狭路相逢,勇者胜;
阎王殿前,莫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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