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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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禾自七夕之后第一次出宫, 依旧是“微服私访”——他坐了一台八抬大轿, 周围数十人环绕, 浩浩荡荡往天香楼去了。
一到地方,顾禾依旧在轿上安稳坐着,而魏平安则带着龙纹扳指去找阮山白, 如此安排一番,等他再次出来时,天香楼已经被清场完毕, 一众姑娘们也都被吩咐在自己厢房待着,湖心岛上骤然安静下来。
阮山白跟在魏平安身后,匆匆从楼内走了出来,在轿前停下, 拱手作揖道:“陛下圣安。”
魏平安打起帘子, 顾禾从轿内走了出来,望了他一眼:“楼主免礼便是。”
阮山白抬头看去,只见今日的陛下全然一身贵公子打扮:他一身绛红色的袍子,袖口袍角都绣着银线,腰束玳瑁带,头戴白玉冠, 顾盼间自有一种不凡的矜贵之气, 然而观他眼角眉梢,又带着温和甚而是天真稚拙的笑意, 叫人挪不开眼睛。
阮山白眼睫一颤,移开目光, 明知故问道:“陛下今日莅临天香楼,是所谓何事呢?”
却见皇帝眨了眨眼睛,神色踌躇:“这个……”
他左右瞄了一眼,凑近阮山白耳边,这才轻声道:“朕来找潇湘。”
阮山白想着这自己一手促成的滑稽场景,心里觉得好笑。
笑完了,他面露难色,欲言又止:“陛下,潇湘她……”
“她怎么了?”皇帝神色紧张,“她不会是出事了吧!”
阮山白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道:“陛下随我来便是了。”
皇帝却没有动,而是干脆利落地问了一句:“她在不在?”
阮山白神色一顿:“......不在。”
皇帝点了点头,转身欲走:“那朕下次再来找她。”竟是不愿意再踏进天香楼。
阮山白心中暗自吃惊——皇帝往日可是很好说话的,如今这是为什么?是谨慎?还是......怀疑起他了?
眼见皇帝要钻回轿中,他脱口而出:“陛下且慢!”
阮山白注视着皇帝,神色认真:“阮某可否请陛下喝杯茶再走?”
皇帝望了他半晌,这才奇怪道:“你看起来有心事。”
阮山白一愣,浅浅笑了:“陛下如何得知?”
那厢皇帝看了他半晌,却没说话。
我当然知道了,顾禾心想。
就凭你这双酷似我前男友的眼睛,但凡有什么心绪不宁,我都能看出来。
不过......
顾禾又瞥了阮山白一眼,神色复杂。
不过如今再看到这双眼睛,居然没什么感觉了。
曾经爱他爱到死去活来,曾经失去这份爱情时心碎不已,如今却再引不起心底一丝波澜。
我怎么了?顾禾有些茫然地想,是因为我终于全心投入到另一份感情中,还是因为......我变绝情了?
如果说曾经的刻骨铭心如今不值一提,那么会不会在某个将来,他也将不再爱谢逐流?
顾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抬眼四顾,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
他沉默片刻,戳了戳系统:“小统子,你在吗?”
“......”系统,“乱叫啥呢。”
系统顶着一个鸡窝头出现在他脑海里,翻着手上的粉色的书:“呐,你这种情况呢,叫做恋爱忧郁症。”
“......”顾禾,“什么意思?”
系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是不是忐忑不安?患得患失?焦躁难忍?yu火焚/身?”
“......最后一个没有。”顾禾抽了抽嘴角。
系统一脸了然:“你就是恋爱忧郁症啊!这都怪你家小攻哦啧啧啧,撩了就跑,留你独守空闺......”
顾禾深深吸了口气,迟疑道:“不是。我确实觉得不安,但是应当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嘛。”系统不以为意,随口道,“都说夫夫间心有灵犀,难道是谢逐流出事了?”
顾禾:......
顾禾:!!!
系统看见他表情,顿时也慌了:“你你你别哭啊!我随口说的!”
阮山白看到皇帝脸色骤然惨白,也是吓了一跳:“陛下?你还好吗?”
顾禾有气无力,半晌才道:“......朕有点头晕。”
魏平安慌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快快快!快扶陛下进去坐坐!”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扶着顾禾进了厢房,他靠在软塌上,这才缓了过来。
他双眼半阖半闭见看到一袭白衣的阮山白坐在桌边注视着他,随口问道:“这是你的房间?”
“不是。”阮山白声音温和依旧,“这是潇湘的房间。”
啊?
顾禾顿时来了精神,睁大眼打量四周。只见潇湘的闺房还算宽敞,进门处放着一扇仕女扑蝶的小屏风,屏风后是一张小桌并几个圆凳,再往里走,才是顾禾所坐的美人榻,紧挨着长榻的正是一张拔步床。顾禾忍不住朝床里面张望,却只能看到笼着的粉紫色纱帐。
粉紫色!顾禾惊呆了,他怎么没看出叶婉儿有这等少女心?他震惊之下手不知道按到了哪里,突然觉得身下一震,咻咻几声,就见什么破空而出,急射而去,擦着阮山白的脸便钉在了屏风上。
呆若木鸡的顾禾:……
还端着茶杯结果鬓边碎发被削去一截的阮山白:……
半晌,顾禾干笑一声:“你没事吧?”
阮山白放下茶杯,心有余悸般叹了口气:“我没事,多谢陛下关心。”
顾禾还想解释几句:“朕不是故意的,也不知道刚刚按到了什么机关,就……”
话说叶婉儿房间里怎么会搞机关这种东西啊?是准备谁看上她了进了她的房间,就刷刷刷弄死吗?
而阮山白转头来望着他,神色复杂:“这倒是提醒我了......陛下,我有一件关于潇湘的事情要告诉陛下。这件事对陛下而言,应当会很重要,远远不止涉及到潇湘一个女子。”
顾禾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离开这个危险的美人榻,在阮山白面前坐下了。
他松了口气,这才笑道:“行,你说吧。”
阮山白深深看他一眼:“陛下,前几日侍女们为潇湘打扫房间的时候,在房间里发现了这个。”
他说着,从一边取出一只小木盒,打开后推到顾禾面前:“请陛下过目吧。”
顾禾低头望去,只见是一张面膜似的东西,伸手戳了戳,还很有弹性。
硅胶面膜啊?顾禾忍不住心下吐槽,疑惑道:“这是什么?”
阮山白神色凝重:“不知道陛下可曾听过人/皮/面具?”
“……”顾禾心道这不是武侠小说里面的东西吗,忍不住瞪大眼睛望着阮山白,“你不会要说,这就是一张人/皮/面具吧?”
阮山白微微笑了笑:“我初时也不确定,还专门去问过一个江湖上的朋友,他说是的,这就是一张人/皮/面具,还是做工上乘,耗资不菲的精品。”
顾禾一时好奇起来,没来及细想叶婉儿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倒是迫不及待地拎起那面具,细细打量了一番。
他把面具平平摊在桌上,上上下下看了半晌:“唔……这张脸有点熟悉。”
“陛下自然会觉得熟悉。”阮山白道,“这是潇湘的脸。”
顾禾背后的鸡皮疙瘩一下子起来了:“阮山白,你在讲鬼故事?”
阮山白愣了愣,苦笑一声:“当然不是。陛下,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和您一样惊恐万分,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他深深注视着顾禾,“陛下,您所见的潇湘,是有人假扮的。”
顾禾蹙了蹙眉:“能不能查出假扮她的人是谁?”
“查是查得到,但是——”阮山白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但是这个人很棘手?”顾禾哼了一声,“好吧,你说来朕听听,看有多棘手?”
“既然这样,那我就斗胆说说我的调查结果吧。”阮山白闻言,这才道,“那日发现面具后,我命人不要打草惊蛇,而是放回了原处。等到那假潇湘回来,我派人暗中监视着他,见他在房间中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又出去了,小厮来不及回禀我,便追了上去。”
顾禾一挑眉:“然后他发现了小厮,把他杀人灭口了?”
“那倒不是,”阮山白哭笑不得,“我精心挑选的人,又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这个假潇湘有多危险,他自然是小心谨慎,万幸没被那人发现。”
阮山白顿了顿:“他一路顺利跟踪着那人,直到发现他进了榕树街。”
榕树街?顾禾心想,有点耳熟。
他思索了片刻,突然灵光一闪:“那不是谢逐流住的地方吗?这人和谢逐流是邻居?”
“……不是,”阮山白缓缓道,“小厮跟我说,他看到这人一路直接进了谢逐流谢大人的家门——从正门,拿钥匙进去的。”
顾禾:……
他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半晌,他才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这人跟谢逐流住在一起——不是,”他骤然反应过来,一脸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这人就是谢逐流?”
他简直是三观尽毁:“你说潇湘是谢逐流假扮的?!”
空气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而在他对面阮山白抿了抿嘴角:“陛下,我知道这消息过于惊世骇俗,而且证据并不算太可靠;又因为涉及的人乃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我就一直犹豫着没有说。”
顾禾幽幽望着他,依旧没有回过神来:“……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说了?不怕是个误会?”
阮山白一脸同情地望着顾禾:“因为我又发现了一个证据。——敢问陛下,谢大人是不是中秋那天就离京了?”
顾禾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你怎么知道?”
阮山白又问道:“敢问谢大人是不是去了幽州?”
顾禾心道这还真不是,他没去幽州,倒是直接去了塞外,想要搞个大事。不过这种军事机密他自然不会跟阮山白讲,于是只是不置可否地望着他。
阮山白见状,心下一动,面上一字一句道:“陛下,自中秋起,我便再也没见过‘潇湘’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有力的证据,证明潇湘夫人便是谢逐流假扮的?”顾禾哑口无言,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突然想起很多以往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来:
潇湘刚一入宫,便对三清殿了如指掌,熟悉得仿佛是自己家;而在三清殿中住过的,又只有三清道人和他的徒弟谢逐流。
潇湘得“天花”不敢见人那几天之前,正好是他派秦少英去给谢逐流下痒痒粉的时候。
潇湘自称是孤儿,在太原认识了阮山白;而众人皆知谢逐流是个好运的混混,少年时便是混迹于太原一带。
以及刘全所说,那小宫女于半夜在三清殿桃花林中看到男人的身影,小太监们说谢逐流在内宫之中鬼鬼祟祟,眨眼便不知所踪。
还有潇湘时而纯黑时而变成深蓝的眼睛——现在想来,那种湛蓝的瞳色,放眼玉京之中,除了谢逐流又有谁有?
更不要说还有一个更有力的证据——系统。
他忍不住把系统揪了出来:“原来之所以每次谢逐流的好感度都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涨,是因为谢逐流就是叶!潇!湘?!”
“……”系统也是一脸懵逼,“这个,我都说过了,女人不在我的业务范围之内,所以我也不知道潇湘究竟是谁啊——啊啊啊啊别动手!”
顾禾收回拳头,面无表情地望了系统一眼。
辣鸡!我要投诉!
然而事到如今,投诉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顾禾勉强冷静下来,忍不住思考起一个严肃的事情:
他在除夕之夜穿了过来,难道他所见到的潇湘一直都是谢逐流?
既然如此,谢逐流是什么时候混进宫的?难道没有被他原身发现吗?
还是说,就是因为被发现了,谢逐流干脆杀人灭口,他这才有机会穿越过来?
顾禾越想越觉得细思恐极。
系统见状都忍不住叹气:“喂,你早上还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呢,这会儿就怀疑起他来啦?顾禾你个渣男!”
“……我也不想怀疑他!”顾禾抓狂了,“但是这事,你说!他为什么要扮作一个女人潜伏在我身边?”
顾禾好想抓着谢逐流的衣领问他:“你和之前的我是什么关系?朋友还是敌人?”
然而谢逐流远在天边,没有办法回答他。
顾禾心乱如麻,那厢阮山白不动声色望了他半晌,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可他还未来得及动手,魏平安突然推门闯了进来:“陛下!朝臣们在勤政殿外聚众请旨,都跪了好一会儿了!”
顾禾一脸愕然,而魏平安又结结巴巴补充了一句:“是......弹劾谢大人欺上瞒下,结党营私……”
顾禾霍然起身,嘴角紧抿:“走,回宫!”
“陛下!”阮山白伸手拦住他,望了他半晌,“万望陛下不要轻信一人,而应当以万民为重才是。”
顾禾面无表情:“朕不需要你来教,阮山白。”
他说着扬长而去,衣袂翻飞,阮山白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他握紧手中的利剑,心想:差一点点,可惜。
可是为什么不早点下手呢?
因为知道皇帝软弱?因为他看起来还是个小孩?
还是因为他遇刺时的果决,理政时的机敏,待人时的宽和?
顾禾啊顾禾!阮山白心下苦笑,你可真不像顾家的人。顾家几代皇帝,没一个手上不是血债累累的。
你若像他们一般,我背上弑君的恶名也就罢了,总归是为民除害;可你偏偏,你偏偏仁义至此!
这叫我怎么下手呢?
他轻轻靠在栏杆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阿绮悄悄走了过来,低声道:“公子,北边传来消息,赵政在守山海关,潇湘又在北境营中......这,这会不会出事?”
阮山白出神了片刻,答非所问道:“他们中总要死一个的,阿绮......”
顾禾一路回到勤政殿前,大殿外跪着的群臣见了他,都开始义愤填膺地陈诉起来。
这个说国库券一事,谢逐流散步虚假谣言,把玉京重臣富商玩弄的团团转,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个说谢逐流刻意提拔他的亲信,打压反对者,在朝堂内外都掀起腥风血雨,简直其心可诛。
还有说得更夸张的——刘全激动的脸红脖子粗,痛心疾首道:“陛下,如今玉京中已经是只知谢相不知皇帝了啊!陛下威严何在!”
顾禾刚得知被谢逐流这家伙用一张面具瞒天过海了这么久,再被一群人这么一提,怒从心中起,冷冷训斥道,“尔等不去处理公务,跑来宫中号什么丧?!”
一众大臣们愣了片刻,愤然道:“陛下,谢逐流他——”
“——他欺上瞒下!朕知道!”顾禾暴躁地打断他,“这是我......朕和他之间的事,轮不到你们指指点点!”
刘全激烈反对道:“陛下!此事并非陛下二人之事,而是天下之事啊!”顾禾慢慢转过头来盯着他:“刘大人,你生怕朕不记得你了。”他漫不经心提了一句,“朝廷官员妄议朝政,是什么罪名?”
刘全顿时脸色一变,却又眼珠一转:“陛下难道要因为臣今日的劝谏而问罪与臣吗?”
顾禾冷笑:“你知道朕说的是什么事,那与今日之事无关。”
刘全装傻道:“陛下何必粉饰太平!陛下若是一意孤行,刚愎自用,宠信那个奸臣,危害的可是天下!”
他扯着天下的大旗,说的越来越来劲:“此番玉京地动,想来便是君王失德,奸臣当道所致,还望陛下三思后行啊!”
诸大臣们不知刘全在天香楼中和皇帝起过冲突,还以为他是真的一心为国,于是纷纷赞同,一时场面骚动起来。
顾禾被这前前后后的事气的说不出话来,厉声喝道:“来人!把他们都给朕赶出去!”
侍卫们一面应诺,却只是犹犹豫豫地看着这帮文官大臣,不太敢下得去手。
顾禾从未如此怀念秦少英和龙骧卫,一时站在殿前,明明是众星捧月,却觉得孤立无援。
他深深吸了口气:“朕平日还是太宽待你们了些,一个个闲的没事做,政务也不处理,又是打架又是劝谏。”
顾禾压抑着怒气,冷冷道:“行,你们要在这跪着,那就跪着吧。”
他说罢拂袖而去,不再看众人一眼。
顾禾走进殿中,缓缓坐了下来,望着烛火出神。
他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论起说话难听,这帮大臣们根本不算什么。谢逐流说的话,那才叫一个让人烦。
但顾禾却从未从他的话中感受到恶意。不像今日,他宛如与众臣互为死敌。
真心还是假意,为公还是为私,见的多了,便自然感受得出来其中的区别。
他想到了第一次见到潇湘时,他说的一句话。
那时他刚把顾禾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躺在他身边笑道:
“陛下不必再担心,往后有我陪在陛下身边保护陛下。”
保护我?
是的,他是来保护我的,顾禾心想。
朕的潇湘夫人,朕的爱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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