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22.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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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兴城。撵走倩惜的次日,八月十五夜,城中有灯会,凤楼要带月唤去外头赏月看灯,但月唤这两天都不太高兴,没那个兴致,不愿意和他出去。
他心里固然觉得有几分遗憾,但想想留在家中与她说说闲话,看她吃吃东西,再教她几首缠绵悱恻的花间词,亦是赏心乐事,不算辜负这良辰美景。但适逢盛会,他的一众狐朋狗友岂会轻易放过他,一拨拨地遣人前来相邀。因温老爷一直未有出远门,他很是老实了一阵子,酒都没出去喝过几回,见人来请,心里头便有些痒痒起来,犹豫再三,还是打马出府赴会去了。
街上行人众多,马跑不起来,幸而地方也不远,他便信步由缰,纵马慢慢走着,一边闲适地看看灯市风景。距沈记酒家尚有一箭之地时,鸡鸣忽然指向道旁的一堆人,笑说:“那不是邢来敏么?”便扯开嗓子喊,“邢大爷,邢大爷——”
邢来敏领着婆娘及一堆儿女正在路旁看灯猜灯谜,听见有人喊,一回头,见是凤楼,喜得一蹦老高,三两步窜过来,躬身给凤楼请安:“五爷一向可好?昨天我才带人送菜蔬瓜果去府里,入内给老爷请了安,却没看见五爷。”
凤楼下马,笑着将他拉起,问道:“你也来赏灯?”
“婆娘同猴崽子们吵闹,非要来。”邢来敏将他马头搂住,回身招手道,“猴崽子们,快都给过来给五爷行礼!”
他家婆娘领着五个儿女挨上前来,几个半大孩子依次排成一排,呼啦啦往凤楼面前一跪,凤楼笑道:“快起来,快起来。”
邢来敏道:“中秋节下,便是给五爷磕个头也是该当的。”
凤楼抬眼看向鸡鸣,鸡鸣正在数跪在地上的一排人头,见状赶忙从怀中掏出钱袋子,抓出一哒把碎银子,几个半大孩子一人一把。凤楼笑道:“都起来罢,银子赏你们买花灯。”
邢来敏的婆娘欢喜不尽,拧几个孩子的耳朵,说:“大驴子二驴子,还不快谢五爷的赏!”
大驴子二驴子低着头红着脸,吭吭哧哧说不出话,倒是三个女孩儿爬起来后,脆生生地齐声说道:“谢五爷!”
凤楼看着几个女孩儿,心底忽然一动,遂问道:“都多大了?”
三个女孩儿中个头顶高的那个就垂下头不说话了,当中一个却不怕人,大大方方说道:“三春今年十五了,正忙着说亲呢,媒人来几拨,说了几茬,可惜都没成。我过年满十四,叫四春。五春十岁了。”
三春的脸都都垂到胸口上去了,一边还悄悄抬脚去踢妹妹的腿,嫌她话多丢人。邢来敏和他婆娘和两个儿子并五春就站在一旁咧嘴傻笑。
凤楼对这四春打量几眼,满意地点点头,开口问:“愿意随我去府里头当差么?”
“我……我……我能行么?”四春眨巴眨巴眼睛,左思右想,不敢回答,便回头去看她爹娘。
她爹和她娘俱是一脸的喜色,笑得嘴都咧到耳朵边,几乎能看到嗓子眼儿。适才凤楼才一开口问时,邢来敏就喜滋滋地与婆娘悄声道:“去府里头学几年规矩,挣些银子,比在家里成天野着强,还能省些嚼用……旁的不说,府里头打发出来的丫头,将来亲事必然好说,断不会像三春这样叫人*碎心。”
他婆娘听了,自是喜笑颜开,对凤楼称谢不已。邢来敏喜不自禁,与凤楼道:“咱们两口子心里是一万个愿意的,只是这几个丫头在家里野惯了的,怕到府里头添乱子,给人笑话。我却有些不大放心……”
凤楼笑道:“不妨事。”
四春闻言,便也道:“既然我爹娘愿意,那我也愿意。只是不知道要我做什么事情?我针线活儿不太好,力气倒是有几分的。”
凤楼不禁一乐,道:“没有力气活儿可做,针线慢慢学就是。”
邢来敏小心问道:“不知是叫四春去跟府里头的哪一位……”
凤楼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道:“我家二千金。”
邢来敏一听,一揖到底,口中连连道贺:“原来是五爷又要添一位千金小姐。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嘴上跟抹了蜜似的说着恭维话,心里头却在暗暗嘀咕:他与夫人许氏不睦已久,如今也只剩下一个空名头罢了,所以绝不会是许氏;至于二姨娘,昨天进府时,还在二门里头和她说过几句话,那身段,那言谈举止间的麻利劲儿,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孕之人。若是有孕,老太太哪里还舍得叫她出来管事情?要么就是才抢来没多久的三姨娘有了身孕。掐指一算,这三姨娘自小灯镇抢来已三月有余,也差不过该有了。定然如此,定是如此。只是,即便有孕,顶多也就三两个月的事情,他又怎么知道三姨娘肚子里的是千金而非小少爷呢?
五春这时却突然傻傻地来一句:“二千金是什么意思?是人的名字么?是五爷府里的人么?”
凤楼就有些嫌她话多,拿眼将她一横,隔了半响,还是说道:“我家二千金啊……是前一阵子在府里头和你斗草,赢了你石榴的那个……”
四春两手一拍,高兴道:“原来是她!那个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的姐姐。我记得她,我可羡慕她的小酒窝啦,笑起来好看死人啦!”转头和她爹娘说,“上回老爷过寿,我们在老太太那里遇见那个小酒窝姐姐,她同我和五春两个斗草,她斗不过我,都快气哭啦。我看她嘟着嘴生闷气的样子可爱又漂亮,不知怎么,就不忍心看她输啦,于是偷偷和五春商量,故意输给她,叫她赢走两个石榴,她这才高兴起来的。我说的对不对,五春?”
五春想了一想,点头道:“对,对。我们两个斗遍嘉兴无敌手,从小到大还没输给人过,她哪里是我们的对手。要不是我们故意输给她,她早就气哭啦。”
凤楼不知想起什么,背着手在一旁也嘿嘿乐了几声。
邢来敏一边赔笑,一边训斥四春五春:“什么小酒窝姐姐、小酒窝妹妹的,是三姨娘。待进府以后,不可胡说八道,这般无礼。记住了,是姨娘!胡乱说话,看不打你!”见凤楼不语,便晓得自己猜对了,对自己很是佩服。
凤楼看看时候不早,远远望去,见几个狐朋狗友正站在沈记门口东张西望,想来是等得急了。遂翻身上马,与邢来敏道:“今天你回去收拾一下,过两天得了空送她进府即可。”
邢来敏晓得那位三姨娘乃是凤楼拼了一条命抢来的,眼下是府里头最得意的一位,而且听说也颇得老太太的欢心。四春若是真能跟了她,日子自然不会难过到哪里去。恐怕耽搁了一天,要生出变故,到手的肥差被人给撬去就不好了,忙道:“咳,择日不如撞日,她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好收拾的,无非几件换洗衣裳罢了。那些破衣烂裳,到府里头还能穿用?正好就留给五春穿了。我灯也不看了,这便送她进府去!五爷请自便,我熟门熟路的,不用挂心。”
四春忙道:“哎呀,爹你别急呀,我还有好多话要同三春五春和我娘说呢!”
话未落音,她娘便接道:“我没话和你说。赶紧的,给我利索点!跟上你爹,再不快点,我一顿竹笋炒肉伺候!”
凤楼与一帮子狐朋狗友在沈记酒家饮酒作乐,又乘兴与一众人等去了玉春楼听怜怜姑娘唱小曲儿。县太爷才一踏进玉春楼的大门,尚未见到怜怜姑娘的倩影,一张胖脸上就先晕出两团红来,心里更是小鹿乱撞,被凤楼等人嘲笑也无暇还嘴。
及至入内,见着佳人,更如哈巴狗儿一样献媚谄笑,时时刻刻赔着小心。趁人家不留神,就悄悄地蹭一蹭人家的玉臂,伸一根手指头碰一碰人家的手背或面庞,吃到一下豆腐,便暗自**不已。谁料才不过一时半刻,便把怜怜姑娘给惹怒了,不顾许多人都在,左手揪住他颌下一把花白胡须,右手来了个左右开弓,叫他当众吃了两个再清脆响亮不过的肥耳光。
凤楼等人大开眼界,心下诧异,想笑却又不敢笑。县太爷护着自己的一把山羊胡须,一面软绵绵求道:“好怜怜,好怜怜,快松开,快松开,本官这胡须本来一入秋便掉了许多,更经不起你这般揪扯了。”
怜怜见他这个下作样子,更是看他不起,手上暗暗用力,又扯下一把胡须来,直到鸨母听了信儿急急赶来,方才恨恨松开。
凤楼看够了县太爷的笑话,饮了个半醉,听够了小曲儿,于半夜二更时分尽兴而归。进了二门,直奔月唤的住处,小院静悄悄的,想来人早已歇下了。砸门呼喝着唤人起来开院门放他进去,李大娘听得东京,急忙披衣起身。院门一开,他提脚入内,快步走到正屋门前,再去捶正屋的房门。
月唤这晚躺在床上想心事,脑子里乱纷纷的,一时喜悦,一时难过,一时独自发笑,一时默默流泪。直想了许久。也是到二更时分才睡着的。才一入睡,就做了个美梦。睡梦里头,她掉到一个月饼堆里,月饼有莲蓉的,五仁的,有猪油豆沙的,也有鲜肉火腿的。她东看看,西看看,个个都那么美味,她都爱吃,实在不知道从哪个下手好,正在流哈喇子犯难,谁知就被凤楼的捶门声给惊醒。心里老大不高兴,披衣下床,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个不停。
才拉开门闩,便被凤楼俯身一把抱住,不由分说先亲了一个嘴。李大娘“哎呀”一声,慌得捂住脸,闪身跑了。
因他动作又猛又重,月唤被他的双臂箍得生疼,嘴里“啊哟啊哟”地叫唤,一边挣扎,一边用力掐他的胳膊,问:“又出去鬼混喝酒了?每回一喝酒都是这样,讨厌讨厌,哼!”
她愈是矫情造作,凤楼愈要张口往她脸上哈气,她便嚷:“啊哟,都被你熏醉了。”就呸呸呸地啐他。他嗤嗤闷笑,一边揽住她往屋内扯,一边凑到她耳旁低低说了一声醉话,她没听清,因问,“你说什么?”
他又说一句,她还是没听清,就踮脚伸脑袋往他唇边凑了一凑,不想这一凑,脸却被他趁机啃了一口。但她这回总算听清了,听他说的是:“小酒窝妹妹,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儿的,嗯?”
八月十六。月唤睡醒,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赖了好大一会,打了几个哈欠,揉把眼睛,这才翻身下床。凤楼伸手来扯她头发,被她用力给掐退了。看他手背上新鲜血红的两枚指甲印,自己也觉得好笑,叽叽咯咯笑了一阵子。他每一回被她掐时,都不躲不闪,看着她的眼睛,默不作声地由着她掐,等她住了手,他再从别处找补回来。这回自然也是,待她停手,上来就一把扑倒,上下其手,一通痒痒把她搔得哭爹喊娘,直笑出两行眼泪来。
直到闹够了,月唤瞧瞧天色已然不早,赶紧穿衣起床,才一拉开帐幔,就对上两只骨碌碌转动的黑眼珠,还当是见了鬼,当下又怕又羞,尖声嚷了一嗓子,往回一缩,倒在凤楼怀里,嘴里嚷道:“谁?谁?”
床前,四春细声细气道:“是我,四春。昨晚我就来啦,那个时候,你……姨娘你已经歇下啦,李大娘就叫我跟静好姐姐睡啦。现在外面天已经不早了,李大娘叫我来和姨娘说:该起来用早饭啦,早饭有你喜欢吃的汤包和春卷。”
月唤却老大不高兴,问:“你怎么进来的?”
四春忙道:“门没闩,我一推就开啦。”
月唤带着些愠怒道:“哪里来的?姓温的我都不要。”
凤楼微微着恼,皱眉道:“姓温的怎么了?至于这样耿耿于怀么?你还想要怎样?到底要记仇记到什么时候去?”
帐外的四春也忙赔着小心道:“姨娘,我不姓温,我姓邢,邢四春。”
月唤这才撩了帐子,仔细打量这新来的小姑娘。见她一身太过宽松而略显不合身的新衣,红头绳扎小辫儿,宽脸地包天。头上小辫儿扎得太紧,两只眼睛都微微向上斜吊着,托这两只细长吊眼睛的福,人看着又精神又喜气,还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月唤将信将疑地问:“你真不姓温?我怎么看着你面熟得很?不是这个家里的?”
四春年岁虽小,口舌却比一般大人还要灵便,当下伶伶俐俐说道:“我爹叫邢来敏,我家住在城外庄子里,昨晚我们一家子来城中看灯,五爷在街上遇见我爹,就叫我爹送我进府来伺候姨娘。姨娘不认得我啦?咱们不是还一起斗过草么?那时候我和妹妹五春两个人都是姨娘你的手下败将呀!”
帐内的凤楼实在忍不住,嗤嗤一通笑。月唤也高兴起来,得意洋洋道:“啊哟,你早不说,你换了衣裳和发式,眼睛也好像变细变小了,我一下子都没认出来是你。上回还赢了你两个石榴,过后我想想,觉得很不好意思,下回你妹妹来了,我便让让你们,叫你们也赢一回。”
凤楼放声大笑,她钻回帐幔中,掐他一把,恼道:“我说话就这样好笑?就这样好笑?笑什么笑,讨厌,哼!”
四春在外催促道:“李大娘叫我和姨娘说:再晚了,去给老太太请安就要迟啦。日头已经升起老高啦。”
月唤却又耍小性子道:“你唤我姨娘,我便不睬你。”
四春道:“李大娘也说了:要是你想叫我唤你姐姐,千万不能答应。没规没矩,五爷听到了要发怒的,旁人也要笑话的。”
凤楼亦笑道:“知道你不喜欢人家唤你姨娘,但规矩就是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一大家子人,人人都像你这样,岂不要乱了套。乖,不许再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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