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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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坛子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岑非鱼双眼微微眯着,眼眶通红,一副落拓狼狈模样。他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似个空酒坛,心中苦酒流了一地。此人表面看似不羁,其心却总是一片赤诚,爱亦真、恨亦深,极易热血冲头,做出非常举动。十七年前,他激愤难平,怒上鱼山削发为僧;十七年后,他义愤填膺,狂奔一夜火烧王府。想必,纵使再过二十年,他的心亦当如赤子一般。

但岑非鱼不是没有脑子的人。他同白马置气,挥刀自伤,并非为了发泄被欺瞒的愤懑,为的是让白马易位而思。

思什么?思见爱人受伤的切身之痛。

以自伤而伤人,是因为岑非鱼相信,白马爱自己一如自己爱他。

岑非鱼的这份信任令白马震惊。

白马心道,岑非鱼甚至不介意我骗他,令他生气的,是我没有珍惜自己。他不负岑非鱼所望,在看见岑非鱼腰间的血污,既惊又怒,但惊怒过后,留下来的只有钝痛。在这痛苦的反复折磨中,他明白过来,自己不敢将伤情以实相告,原是出于不自信,但这在岑非鱼看来,何尝不是自己对他的不信任?正是他的不信赖,令岑非鱼失落,正是他的自我轻贱,令岑非鱼痛苦愤怒。

白马痛过以后,忽然明白过来,情爱里没有谁低贱、谁卑微,只有谁胆小、谁优柔。畏惧与猜疑经年积累,会凝成一把无形的尖刀,割伤彼此。若不及时醒悟,今日的伤不过是个开始,这猜疑终将在两人间,划出一道天堑。

爱是平等和尊重。爱一个人,不能卑微地将自己雕刻成对方期望的模样,而是珍视对方,更要为了对方善待自己。

白马就这样开了窍,恍悟了什么叫“必先自爱,而后爱人”。

他心头涌起一股酸楚,半跪在岑非鱼身前,伸手摸他的脸颊,觉得有些扎手,心道:这才几日?他已生出了一片青胡茬。

白马有些哽咽,怕被背后站着的檀青发现,只是小声咕哝了一句:“我错了。”

“你说什么?”岑非鱼醉眼朦胧,像是听不真切,用小指掏掏耳朵,继而扬手推开白马,“你走开!不用你管!”他一双手胡乱挥动,不让白马靠近,扶着梁柱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

然而,没走几步,岑非鱼忽然一*股坐在地上,扒住游廊的栏杆,哇地一下吐了起来。

檀青欲言又止:白马醒来前,二爷不过是坐在外头熬药看炉子罢了,怎一推开门,他却是一副醉酒的模样?吐得那么惊天动地,不过是呕了几口水,白马瞎了?

白马确实瞎了。他难受至极,光顾着扯衣袖抹眼睛,哪还有心思留意恁多?

岑非鱼吐完了,两眼一闭倒在地上。

白马因此止住呜咽。他最爱干净,硬着头皮挽住岑非鱼的大臂,试图把他搀回房里。

然而,喝醉酒的人身体很沉,白马自己才从昏迷中转醒,浑身使不上劲,刚刚把岑非鱼扶起来,对方一挣扎,他便被推倒在地上。

岑非鱼压着白马,手上很是不安分,沿着白马的膝弯一路摸到大腿根上,与他脸贴着脸,不住地在他脖间嗅来嗅去。

白马满脸通红,但不能和醉鬼计较,好容易才再次把岑非鱼扶起来,半拖半抱地弄到床上,让他躺平。

檀青躬身捡起地上的酒壶,拿在手里掂了两下,发现壶是满的,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巨大的秘密。他打了个激灵,怕被岑非鱼杀人灭口,把炉火一熄,便蹑手蹑脚地逃走了,心里一直琢磨着:二爷真乃情场高手,这荒郊野外,光是找酒坛子就够不容易了,回头得给他买两壶好酒,讨教两招。

白马抹了把汗,给岑非鱼擦了擦脸,视线落在他腰间那一片殷红上。他伸手解开岑非鱼的外衣,再去解他的里衣,手刚刚摸到岑非鱼的腰带,便被他一把推开。

岑非鱼眯缝着眼睛,偷偷打量白马,见他愁得跟个小苦瓜似的,心中窃喜,面上还装作酒醉伤心,大声嚷嚷:“你不要管我!”继而连连发出痛苦的*。

白马站在床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岑非鱼武功高强,不让他碰,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扒在床头,忍着刺鼻的酒气,轻声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对你隐瞒,不该自轻自贱,往后我会好好照料自己,你莫再生气。”

岑非鱼翻了个身,露出胜利的微笑,喃喃道:“真疼。”

白马帮岑非鱼擦脸,恳求他:“你让我帮你看看伤口,先上药再生气。”

岑非鱼本就脸皮厚,此时假装酒醉,就更不要脸了,竟然咬着枕头垂泪,委屈道:“白马伤了十日都不告诉我!哼!我可不治,我要拖他个二十日,让他好好体会我的难过!你不许告诉他。”

白马从没见岑非鱼这样,被吓得发蒙,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点头道:“你别哭了,我不告诉他就是,你、你别哭好么?

岑非鱼扯起白马的衣袍擦眼泪,双手捂住腰带,假装昏迷过去。

白马喊了两声,不见回应,没有办法,只能先烧热水,帮岑非鱼擦脸擦身。

他摸到岑非鱼的胡茬,叹了口气,抱来一个木盆,再煮了一小锅皂角水,涂在岑非鱼的下巴上,用小刀一点点刮去他的胡茬。

午后天高云淡,秋日暖阳透过窗格了进来,落在岑非鱼的脸上,让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看起来格外柔和。鸟儿不时鸣叫,荒野中静谧安宁,光阴如潺缓的溪水,慢悠悠地流着。

说来奇怪,到这时候,岑非鱼一身酒气已经散尽,倒不像是醉得有多厉害。

只是白马心里慌张,不曾注意到。他跪坐在床上,陪在岑非鱼身边,等了很久也不见岑非鱼醒过来。

白马等着,渐渐来了困意,便侧躺下来,凑在岑非鱼耳边说话,向他道歉,叫他快些醒过来,对他说自己的所思所感。

岑非鱼听得满意,本想就此作罢。但他被伺候得舒服极了,演着演着,渐渐上瘾,玩心忽起,似梦呓般,喊着白马的名字。

“我在!”白马惊而坐起,凑到岑非鱼面前,紧张地问他,“可有哪里难受?”

岑非鱼一把推开白马,把脸埋在枕头里,闷声闷气地说:“你才不是我的白马!”

“别这样,不透气。”白马掰开岑非鱼的手,“我是白马。”

岑非鱼扭过头去:“可你不是我的!”他说着胡话,假装要翻身下床。

白马紧张地把他拉回来,无奈道:“我、我就是你的,我就是,你的白马。”

岑非鱼这才肯把脸朝向他,道:“我的白马乖巧听话,从不会骗我,可你不仅骗我,你还伤了他!你把他藏到何处去了?”他说着,假装要挣扎着爬起,险些一脑袋栽倒在地,“我要去找他!”

白马费力地把岑非鱼拖回来,用被子压住他,气喘吁吁道:“我以后再不骗你了!”

岑非鱼不依不饶:“你骗人!你不是我的白马,你不是他。”

白马没了脾气:“我真的是我!先不说这个,让我看看你的伤。”

岑非鱼迅速用被子捂住自己:“骗子,我不信你!”

白马直视岑非鱼,问:“你要如何才肯信我?”

岑非鱼想了想,道:“他胳膊上有一道伤疤,你有没有?”

白马一本正经,褪下上衣,露出大臂上的伤疤:“你看。”

岑非鱼双眼发光,得寸进尺,道:“他脚底心上有个烙印,你有没有?”

白马褪下下裳,解掉袜子,拿脚掌对向岑非鱼,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

岑非鱼一手捏住白马的脚掌,使劲在他脚底挠了两下,弄得白马笑岔了气,倒在床上。他便用双手捧住白马的脚,继而一路滑了上去,最后把脸贴在他腿上,像只狗似的蹭了两下,道:“你真是我的白马?”

“当然。”白马一动不动,任岑非鱼靠着自己,伸手抓着他的短发,轻轻*,哄小孩似的哄他,“你还疼不疼?让我帮你看看伤口,别闹了,我很担心你。”

岑非鱼装傻充愣,问:“白马爱我,你爱我么?”

白马点点头:“我爱你。”

岑非鱼无赖地扭头侧脸,抬起下巴,道:“那你亲我一下,要亲嘴。”

白马失笑,摸摸他的脑袋,低下头。

岑非鱼满足地结束了一个深*,手滑到白马腰间,摸了摸他的伤口:“你不会在让他受伤,他受伤了,会第一个告诉我,对么?”

白马斩钉截铁道:“对。”

岑非鱼半躺起来,把手从自己腰带上移开,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让你看看吧。”

白马终于松了口气。他颤抖着手,慢慢揭开岑非鱼的腰带,衣服上的血污已经发黑,可见血是止住了,但他害怕看见可怖的伤疤,动作十分轻柔,一直在问:“疼不疼?”

岑非鱼来劲了,呜呜咽咽地喊:“疼,你给我吹吹。”

白马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对着岑非鱼的腰腹吹气。他弄得满头大汗,终于揭下了岑非鱼捆住伤口的腰带。

然而,岑非鱼的伤口不仅已经愈合,而且早就结痂!

白马伸出两指,在岑非鱼的伤口上捏了几下,问:“三天而已,就好了?”

那处本就是一点皮肉伤,当时那小刀烧过,本就很是干净,加上天气凉爽,伤口并未恶化,岑非鱼双眼瞪得大如铜铃,一时无语。

白马盯着岑非鱼的伤口,沉默了。

岑非鱼紧张起来,生怕白马以为自己骗他,连忙解释:“我是真的受伤,伤得可重了!就是我这人皮糙肉厚,你不要与我计较。哎,你听我说……”

“别说了!”白马一把抱住岑非鱼,脸埋在他肩膀上。

岑非鱼心虚担忧,酒也不醉了,胡话也不敢说了,僵着脖子不敢动,道:“你别生气,我就是……逗你玩玩。”

白马失笑:“不用说了。无论如何,你没事就好。”

“你如何会这样好?”岑非鱼感觉到白马的声音中带着笑意,但自己的肩头却有一股暖流滑落,他反手搂住白马,“我的白马。”

岑非鱼抱着白马,一觉睡到第二日清晨。

再推开门,丹桂飘香,晴空万里。

荒野寂寂,岁月悠长。

日出日落,山猫躺在屋顶晒肚皮,四肢一撑,尖爪刺出,悠闲地伸个懒腰,流云便已飘过天际,一日又结束了。

鱼鳞似的云朵像天公华服上的精美纹路,夜间飘摇,凝结水雾,逐渐膨胀。于是,凄凄秋雨一日多过一日,月桂落在泥地里,清香结成片片无形的纱帐。

桂香随风飘扬,朦胧沁人。

白马住在归居中,晨起练功,与檀青对打。

檀青完全不是白马的对手,被打累了,索性躺在地上耍赖,不肯再起来。

岑非鱼与周望舒从秦淮河边担水回来,倒满两个大缸,把扁担撩在柴房里。

檀青跑上前去,给周望舒端茶递水,想帮他擦汗,但每回都被周望舒躲开。可檀青并不因此气馁,兀自说着自己今日又是如何败北的,请周望舒收自己做徒弟,同样,一直被周望舒婉拒。

可檀青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回头便把被拒的难过忘了,第二日又是如此,终于磨得周望舒不好意思,答应“教你一些防身的武功”。

岑非鱼踩在游廊的栏杆上,悄悄挪到白马身后,扒着柱子等他往后退来。

白马靠上栏杆歇气,岑非鱼便迅速低下头,一口亲在他脸颊上。他回头朝岑非鱼笑了笑,反手扣住对方的脑袋,把脸贴过去。

岑非鱼沉醉其中,心魂荡漾,不禁松开手,向白马凑近。

白马出其不意地一用力,岑非鱼便被拉了下来,大狗熊似的摔在地上,翻个身,满脸土灰,傻愣愣地看白马冲自己哈哈大笑,然后跟着一起笑。

白马笑够了,向岑非鱼伸出手。

岑非鱼握住白马的手,使劲一拉,把他拉倒,搂着他在地上打滚。

如此闹了一番,太阳也出来了。岑非鱼走进厨房生火做饭,周望舒拿起斧头劈柴,白马和檀青背着两个背篓,拿起柴刀,进山砍柴。

柴禾毕毕剥剥地响,很快,米饭飘香。

午后,几个人围桌而坐,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吃过饭后晒晒太阳,一日又过半。

周望舒闲来无事,只知道打坐。

檀青偷偷走到他身边坐下,与他并排打坐,偷瞄周望舒一眼,见对方神色无异,便定下心来。他心思单纯,虽武学天赋平平,但一步步稳扎稳打,进步倒也不算慢。

周望舒感觉到檀青已沉淀下来,睁眼看了看他,而后继续吐纳调息。

白马从未来过南方,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在院子里看花,看书,看燕子叼着枯白的干草,飞到屋檐下搭窝。

岑非鱼坐在地上,拿昆仑派老掌门亲手打造的宝刀“云上天”削竹签,三两下功夫,变戏法似的编了两个竹斗笠,跟白马一人戴一个遮阳挡雨,牵着手跑到野外玩耍。

此日,两人走到归居不远处的一颗桂花树下歇凉。

他们并排蹲着,捧着脸看满地新鲜的落花。

白马笑道:“一到秋天,草原上的青草就变成一片枯黄,西北风吹来沙尘,湖泊日渐萎缩,有时候一滴水都不剩。未知南方这个时节,竟到处都是绿的,当真有趣。”

岑非鱼感慨:“松柏常青,不知四季。草原有草原的壮美,江南有江南的明秀,黄沙堆里虽荒凉,却更显得绿洲生机勃然。”

白马好奇,问:“你见过绿洲?”

岑非鱼长舒一口气,道:“做过先锋,探过沙漠,干渴时远远望见一点墨绿,简直如获新生。绿洲里的花木水草,对迷失的旅人而言,都是上天恩赐的瑰宝。”他侧头看着白马,墨黑的浓眉一挑,眉峰如山峦,“如同你之于我。”

“从前,我听人说‘秋尽江南草未凋’。”白马别过脸去,闭眼任秋风轻抚脸颊,“此刻惟愿,你也不老,我也不老。”

岑非鱼眼神闪烁,哂笑:“哪有人不老?往后与我合葬如何?”

白马起身,负手踱步,卖起关子:“我要想想,须得深思熟虑一番。”

岑非鱼把白马扑倒在地上,带着他一路滚到桂花堆里:“你还要想?”

白马捧起一把桂花,洒在岑非鱼脸上:“当心我现在就把你埋了!”

两个人打打闹闹,滚得满身落花,白马终于投降:“好好好!”

岑非鱼心满意足,开始在地上捡桂花。

白马站在一旁,扯起衣袍,接着岑非鱼扔来的花,兜住,问:“晚上吃这个?”

岑非鱼愤愤不平,觉得白马对食物的喜爱,一直都远超过对自己的喜爱,忍不住跟几盘菜争风吃醋:“自你我相遇后,我何曾让你饿过肚子?怎一天到晚只想着吃的?”

白马却不闻醋意,问:“炒着吃吗?”

“拿来酿酒!”岑非鱼无语,“桂花酒,香甜不醉人。咱们酿个十几二十坛,五十年后喝它个江洋翻覆,长醉不醒。到时候便相互抱着,一起滚进棺材里。”

白马刚刚有些感触,肚子却骨碌碌响了起来,摸了摸鼻子,道:“我饿了。”

“回去就给你做饭吃。”岑非鱼摇头叹气,“唉!这辈子就跟个饭袋过活了,鲜花插在牛粪上,小牛犊子吃老草,想想真是意难平。”

白马翻了个白眼:“酒囊就好到哪里去?”

岑非鱼耸耸肩:“酒囊配饭袋,这不正好么?”

两个人说着说着,又打了起来,纠缠到一起,黏黏糊糊地滚来滚去。刚刚捡好的桂花洒了一地,又是一场白忙活。

白马踢开岑非鱼,忽然想起什么,问:“我用周将军的那招,如何?”

岑非鱼呸地一下吐掉嘴里的树枝,问:“什么?”

“让开点,当心血溅你一身。”白马努努嘴,示意岑非鱼靠边站,回忆起在周瑾旧宅中看到的八卦符文,双手一左一右,比照符文各划了一圈,继而向前方用力一推,使出一式云岚天元掌。

一股强大的真气自白马丹田升起,随他手中动作被释放,若有实质地扬起满地落花。

花随风舞,最终聚在一团,被白马用真气托举着,移到自己身前翻过来的斗笠上方。

岑非鱼心下惊异:他竟有这样的天赋!不行,我可要打击打击他,让他戒骄戒躁。他想着,坏笑起来,弹指一挥,用一颗石子打乱了白马的真气。

桂花砰地一下散开,浮空下落,其中露水映日闪烁,星光点点。

白忙活了。白马几欲抓狂:“岑非鱼!”

岑非鱼躲到树后,只探出个脑袋来,道:“饿了么?回去吧,奴家给你做饭。”

白马双手抱胸,一*股坐在地上,不动了:“五十年后,我要喝桂花酒。”

岑非鱼抓了把头发:“好!”

于是,白马悠闲地躺在地上,时而吹吹尺八,时而闭眼浅眠,像个放牛的牧童。

白马叹道:“我的功夫,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好?”

岑非鱼道:“这几日养好伤,九月,我开始教读书,教你大哥的功夫,《白马枪法》正与你同名。十一月,带你去十二连环坞踢馆玩儿。十二月想做什么?到时候天冷了,咱们窝在归居里,每天都在床上抱着吧。”

白马无语:“去你的!”

岑非鱼挠挠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一月给你过生辰,我那时说过要送你一份大礼,记得么?”

白马渐觉困意袭来,只想到自己与岑非鱼在青山楼中重逢的那夜,岑非鱼说过……他不禁脸一红,撇撇嘴,故意问:“吃的?”

岑非鱼摇头失笑。

白马说着说着,睡着了。

岑非鱼趴在地上,老牛似的勤勤恳恳,一颗颗捡着桂花,时不时偷偷亲一口白马,然后便似成了精的山鸡,疯狂地在地上啄花。

白马睡眼惺忪,被岑非鱼拎起来了背到背上,手里被塞了个装满桂花的斗笠。他便赶牛似的,趴在岑非鱼背上“呜咯咯”地催。他一时兴起,把倒着的斗笠放在岑非鱼脑袋顶上,嘱咐他好好看路,不要弄翻了。

岑非鱼认命地“哞哞”叫。

两人慢慢走在粘稠的夕阳中,逐渐变成一个小点,最终走入红色的日盘,消失无迹。

日子若能如此继续,倒似神仙般逍遥快活。

只可惜,大仇未报,各人有各人的牵挂。

八月末,一日晴朗,晚饭过后,四人并排躺在屋顶看澄澈星空。

一只信鸽从月间飞过,落在周望舒肩头。他拆信看过,面色凝重,对岑非鱼说:“李青来信,岭南飞猿帮帮主张天鹏,带着三十九名帮众,已入建邺,宿在城西随安客栈,扬言已寻得大哥遗孤,对外开价八千两。”

岑非鱼嗤笑,道:“什么小帮小派?”

白马闻言,不禁紧张,道:“小帮派,怕是自知无力守住那个什么遗孤,才会公然向外头开价,想赚点钱罢了。”

“聪明。”岑非鱼点头称是,问周望舒,“可不可信?”

“派人查了,远远看见一名少年,扛着枪,真假难辨。”周望舒想了想,还是转头对白马说,“我并非怀疑你,但玉符尚未寻得,望你谅解。”

白马倒是十分释然:“我明白的。”

“跳梁小丑,没什么好玩,就不邀你同去了。”岑非鱼在白马脑袋上抓了两下,继而伸了个懒腰,“二爷去会会他!”他低下头,在白马脸颊落下一*,“晚上睡觉,莫踢被子。”说罢,翻身落地,回房拿枪。

周望舒追了下去:“许是陷阱。”

岑非鱼已经扛枪上马,笑问:“是陷阱,你就不去了?”

周望舒提剑,策马跟在岑非鱼身后,道:“当然去!”

“你跟二爷可真好!”檀青愁肠百转,对月叹息,“大千世界,茫茫人海,能遇到一个人,你喜欢他,他喜欢你,太难得了。”

白马不解:“你当真喜欢周大侠?”

檀青觉得莫名其妙:“不然呢?你帮我参谋参谋吧,别有了二爷就不要兄弟啊!”

白马拍了拍檀青的肩膀,道:“周大侠是个好人。”

檀青几欲抓狂:“先生心,海底针!不懂啊啊啊啊!”

白马心不在焉,打着呵欠准备回房睡了。

檀青对此很是惊讶,问:“你不担心二爷?”

“担心他做什么?”白马跳下屋顶。

相处日多,白马渐渐明白,周望舒虽然聪明过人,但经过乔羽多年教导,他已经把那个喜欢吃糖、喜欢雀鸟、向往自由的自己,封在一个冰冷坚固的壳里。也许,只有檀青这样傻愣愣的人,才会一直用热脸贴他的冷*股。

檀青的热情能融化周望舒的壳么?对此,白马并不十分确信。但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多你情我愿,他不想打击檀青,便说:“从前,我请周大侠收我为徒,他只教了我一招剑法。如今他肯收你为徒,我觉得他待你是不同的。”

檀青眼神一亮,问:“我要如何?哥!你办法最多,你教教我。”

白马无奈道:“你这样就很好,做你自己。”

话虽那样说,但白马总是担心岑非鱼的,夜里做梦,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他。

他梦见两人在大雪纷飞的云山边集相遇,同吃一碗热气升腾的馄饨。三年后,岑非鱼从桓郁手中救下自己。温泉池子里,他他在岑非鱼手上咬了一口,至今仍能看见隐约的牙印。几天后,岑非鱼背着自己,在傍晚的洛阳城上飞檐走壁,俯瞰十万伽蓝。

然而画面一晃,他忽然看见一个鲜血满地的战场,岑非鱼穿着一身喜服,踏过白骨堆堆,从自己身边跑开。

“呼!”白马从梦中惊醒,见天色一片漆黑,还是夜半三更。

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清晨才再度睡着。

天色渐明,白马从梦中惊醒,听见有人在窗外唱歌。

“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党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注]。”

这是周望舒的声音。声音清冷异常,仿佛带着冰霜白雾,声调平缓,但无奈与悲凉,都随这歌声传到了远方。

白马不识楚歌,不知其意,只若有所感心头郁郁。

片刻后有人相和——

“怀质抱青,独无匹兮。伯乐既没,骥焉程兮。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这是岑非鱼的声音。歌声激昂高亢,蕴含着雄浑的内力,曲调与先前相仿,但除了遗世独立的寂寞外,还深藏着热血和渴望。

白马从床上爬下来,随便抹了把脸,踢开房门,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穿过游廊,见到坐在廊下的岑非鱼:“你回……你不困么,唱什么歌?”

岑非鱼双目通红,显是十分疲惫。他闭上双眼,掐着太阳穴,休息片刻,道:“一夜不见,思君如狂,让你担心了。饿了么?我去给你做饭。”

“我可不担心你。”白马走上前,闻见岑非鱼身上的血腥味,“果然是圈套?”

“跳梁小丑,懒得多说。”岑非鱼点点头,因为希望落空,他深感疲累,不禁垂头,视线落在白马脚上。这一眼看去,他脸上终于出现笑意,抱起白马往西厢走去,“鞋都不晓得穿,还道不担心我?”

白马一双赤脚沾满泥,自己都没发现:“我是还没睡醒。”

“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岑非鱼把白马送回房,准备出门舀水冲凉,离开前忽然想起什么,正容道,“你再睡会儿,我洗个澡就去做饭。你睡醒了,就来正厅吃饭,要办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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