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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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月清辉遍洒洛阳,庄严宫城中,白雪满地。雪映月光,更显凄清。

惠帝回到殿中,头脑已冷静下来。

萧皇后仍在伏案写字。

大殿中央,跪着一名美貌妇人。

楚王坐在一旁,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刚吩咐孟殊时去寻惠帝回来。

惠帝望了萧皇后一眼,不由松开董晗的手,同他先后走入殿中。

楚王起身行礼。

惠帝单刀直入,询问楚王有何要事。

楚王言,赵王最宠爱的妾室卫夫人,今日到大理寺告发他谋逆。大理寺刚刚吊死一个廷尉,案子没人敢接。可今日朝中发生的事早已传遍洛阳,大理寺的人虽不敢接下此案,却也不敢把事情压下去。于是,这烫手的山芋,又被抛到了自己手上。

惠帝审视着卫夫人,确定自己此前的确曾在赵王身边见过她,再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对答得当,身份应当不假。

朝中人尽皆知,赵王上了年纪,尤其是在惠帝即位以后,已不再执着于权柄,变得与世无争。他醉心玄学,尤好黄老之术,日日炼丹求长生,不再贪恋女色,独宠妾室卫微清,甚至让她同自己一起修道,成了一对令人称羡的道侣。

卫微清何许人也?

此人年纪不过四十余,模样长得平平无奇,只声音清灵动听。她的来历没甚稀奇,出身不甚光彩,原是青山如是楼中的歌女,只为赵王唱过一次歌,便抓住了他的心,先被重金赎身接入府中,后被破例封为“夫人”,算得上是个奇女子。

“罪妇卫氏,参见陛下。”卫微清脸色灰白,跪在地上,怀中抱着个小木盒。参见过惠帝以后,她静待在上位者发问,并不多言,时而闭目摇头,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惠帝本就看不起卫微清的出身,对她今日望风而动、出卖亲夫的举动更是不齿,过了好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问:“卫夫人要告赵王谋逆,可有证据?”

卫微清在意旁人如何看她,双手微微发抖,将紧紧抱在怀里的盒子打开,交由董晗查验,道:“罪妇潜伏在赵王身边十三年,早已搜罗到他的种种罪证,因时机未至,一直不敢声张。如今赵王多行不义,引得人神共愤,罪妇终于能将证物公之于众,揭开他的丑恶面目。所有罪证,皆在此盒中。”

董晗仔细验过,禀报惠帝:“陛下,盒中所藏,皆是书信。内容大逆不道,臣不敢读。”

“拿来,朕自己看。”惠帝已接过董晗递来的青纸,一张接一张地仔细查看,“本帅思虑多日,认为王爷先前来信中所言无错,你与赵氏父子水火不容,我匈奴同他们更势不两立。本帅愿与王爷精诚协作,我先偃旗息鼓,至关键时刻再佯攻玉门,王爷掐准时机向赵铎索要兵权,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赵铎定然抗旨不从,届时我两方南北夹击,岂非瓮中捉鳖?王爷助我立功,同我合谋歼灭并州五万驻军,届时本帅自则可降服诸部落大帅,不日定能当上右贤王,本帅定将竭尽全力推动胡汉议和,其中利益尽归你我。乌朱流。”

惠帝断断续续地将来信读出,越看越是心惊,疑惑道:“本帅,乌朱流?这是匈奴右贤王乌珠流写的?是了,玉门一战前,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部落小帅。那一战中,不知他荣立了何种大功劳,一举当上右贤王,而来十六年。这是在他仍为部落小帅时写的,他称呼对方为王爷,他写信给谁?”

卫微清双唇紧抿,想了片刻,才答:“回陛下,这些书信,俱是罪妇从赵王处盗来的,是乌珠流写给赵王的信。”

楚王可不信,两眼瞪得滚圆,当即喝问:“试问,若你同他人密谋行不义之事,会否留下这样至关重要的罪证?难道赵王竟这样疼爱你,知道你有朝一日要告发他,便故意留下这罪证换你一笑!”

卫微清双目无波,冷笑道:“当时,赵王本可带幽州军前往玉门驰援,他却假称路遇暴雪,道不通行,驻扎在云山东麓,任凭匈奴人攻打玉门关。而后,他趁火打劫,发信命令赵铎交还兵权。赵铎正带兵抗敌,拼死守卫关门,怎能临阵交权?赵铎的奏报、赵王的告状,先后抵达洛阳,先帝派谢瑛前往视察事情,那谢瑛驱马赴边关,整个来回只用了三日三夜。当时,赵王收到风声,便私下通知乌朱流且暂收兵。谢瑛登临城关,只见远方空无一人,哪有匈奴铁蹄的影子?朝廷认定赵铎贪恋并州军权,故意与朝廷作对,便令赵王发兵平叛。当时行军匆忙,赵王没有时间同乌珠流再立誓约,便先留下书信,想着若乌珠流背弃约定,他还能以此为凭,请朝廷发兵讨伐匈奴。”

楚王没有争权的心,行事俱是为朝廷和惠帝考量。他同赵王不对付,仅仅是因为赵王被请回洛阳以后无人压制,行事做派日渐霸道。故而,他不会听风就是雨,捉到一个把柄便揪着不放,更不能让旁人污蔑梁家人,听罢卫夫人分辨,在此出声质问:“不过是些书信而已,你难道就不能伪造?”

卫微清:“来信皆为乌朱流亲笔,大人们可将他写给朝廷的书信拿来对照参看。再者,赵王多疑多虑,非乌朱流亲笔信,他绝不会接。故而,罪妇带来的每一封信上,俱有乌珠流的印鉴。王爷若仍不信,自可找他前来对质。”

惠帝将读过的书信交个董晗,让他派人去藏书库中找乌朱流的亲笔信,拿来对照鉴定。

“还有别的信,是什么?”惠帝接着往下看,发现剩下的书信,信纸都是小而破旧,上面满是血污,“匈奴佯装罢兵休养三月,忽出奇兵强攻玉门,恐有后招。届时,并州军定会粮草吃紧、军备不足,请朝廷速速发兵驰援。”他伸出手指,细细描摹落款处业已褪色的暗红印鉴,“这是赵铎的印,他除了之前请求暂缓教权的奏章外,还曾向朝廷发出求援羽檄?”他又拿起另一张,“并州军抵死守城,粮草已断,速来驰援。这张青纸上,亦有赵铎的印鉴。”

“求援……寡不敌众……速来增援……誓死卫国……”惠帝接连拿出九张信纸,发现这九封书信,全部都是赵铎向朝廷发出的求援羽檄!

惠帝气愤地拍桌而起,怒问:“当年,朝廷可有接到过类似的求援信?”

孟殊时听得心如刀绞,目光低垂,握手成拳,紧要牙关不发一言。

董晗答道:“微臣记得,当时先帝卧病,朝中局势紧张,并州军似乎确有送过几道奏报,先是说边关情势缓和,后又突然说战事吃紧。此事,曾引得百官议论纷纷,都以为是赵铎不愿还兵权于赵王,以为他闹脾气,俱没当成是要紧的事情。后来,先帝派谢瑛去玉门关巡察,谢瑛去了不足三日便返回,言及赵铎谎报军情,有骗取粮草的嫌疑。其余的这些求援书信,倒未曾听人提过。”

楚王更为冷静审慎,提议道:“臣弟当时年幼,所知不多。皇兄何不传史官和几位老臣前来询问?让他们好好查查,绝冤枉了皇家人。”

董晗随孟殊时即刻出宫,秘密地将几位老臣接来。楚王亲自护卫惠帝及萧后,移驾至宣室殿。

数名官员议论了好一阵,确定这九道带血的羽檄俱为赵铎亲笔,而且,从未传到朝中。他们接近了旧案的真相,俱都惶惶不安,想必是在后悔此夜不该听命前来。

唯有楚王临阵不乱,道:“本王的疑问仍与先前相同:若羽檄为真,赵王为何会留下这些罪证?”

卫微清苦笑道:“这些羽檄,非为赵王所留。留下羽檄的人,是他帐下亲卫,罪妇的哥哥卫骁。”

楚王目光如刀,问:“此话怎讲?”

卫微清回望楚王,并无半分惧怕,目光中带着一丝决绝,道:“罪妇其实曾与人成婚,且育有一子,丈夫名唤李明阳。大人们若不嫌麻烦,可从当年处罚并州叛军的名单上找到他。明阳是个热血儿郎,我们成婚后不久,他便应召至边关抛洒热血。怎奈造化弄人?为国为民的,最终成了叛军;作威作福的,最终执掌权柄。罪妇的哥哥虽在赵王帐下,但他懂得仁义道德,能够明辨是非,只因情势迫人,他一个小卒子无法挽回大局,所以才未曾在明面上反对赵王,而是偷偷留下羽檄作为证物,等待他日同赵王算账。”

惠帝不由叹道:“确实太过巧合。况且若你大哥有此证物在手,先帝在世时,他为何……”

说到此,会读戛然收声,回想起先前董晗所言。他终于明白,为何赵灵也好,卫微清也罢,俱是一副无比冤屈的模样。他们明为被赵王所害,实则是被整个朝廷遗弃的卒子,一切都只是为了成就先帝的一场帝王霸业!他们怎能不冤?

是故,心直口快的曹跃渊才会拼死直谏,负责查案的周瑾才会埋骨蜀中。想必当年,曹三爵潜行入宫,为的并不仅仅是取赵王的性命。

惠帝深感无力,不敢再想,不敢再问。

卫微清懂得察言观色,自不说破,只道:“其实,所有的事俱非巧合。明阳惨死以后,罪妇万念俱灰,只为替夫君报仇雪恨,才苟活世间。罪妇想方设法接近赵王,投其所好,终于成了他的枕边人。罪妇同他在一起十三年,十三年来来卧薪尝胆,小心翼翼地收集他的罪证,度日如年。此为巧合?非也。天理循环便是如此,他当年既然敢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早应知道报应不爽!”她说到激动处,不禁提高了声调,自觉失态,便再叩首道罪,“若觉得旧日书信不足为证,陛下请继续往下翻看。”

董晗按照卫微清的描述,找到盒底藏着的一个机关,打开了从盒子最底下的夹层,从中取出数十道奏折。

惠帝接过奏折,随意翻看,问:“这些奏折平平无奇,不过是粮草赋税的调度,能证明什么?左不过是赵王以权谋私罢了。”

卫微清哈哈大笑,说是笑,却更像是哭,指着奏折说:“陛下请仔细看看,这些奏折,难道都是您御笔朱批?难道真的都是您亲自发出的圣旨?”

“这印章,是传国玉玺?”惠帝定睛一看,直觉两眼发黑——奏折上,御笔朱批俱是自己的字迹,但那一方御印,却跟今日赵灵所呈矫诏上的印章一模一样!若是如此,赵王只怕并不仅仅是构陷忠良,他甚至有谋逆的嫌疑。

楚王接过奏折仔细查看,惊怒道:“这全部都是矫诏!你一个无知妇人,想必做不出来。”

卫微清:“当年,赵王用矫诏骗了赵铎。他好容易刻了一方假印,从矫诏中尝到了甜头,怎会轻易收手?这些年来,他不知假传了多少圣旨,在封地上横征暴敛,完完全全是西北的土皇帝。”

楚王问:“赵王行事隐秘,更不会在你面前露出蛛丝马迹,这些书信罪证,恐怕不是你一个弱女子能搜集到的。你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赵王不行悖逆之事,谁人又能变出罪证诬陷于他?那枚假玉玺,就藏在他日日枕着的玉枕中。”卫微清一阵惨笑,嘴唇翕动,似在喃喃自语,忽然起身,一脑袋撞在大殿里的立柱上。

血溅三尺,卫微清当场毙命。

惠帝尚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不知何时已离开的孟殊时忽然冲入殿中,跪地抱拳道:“事出突然,请陛下恕罪!”

楚王率先反应过来,当即拔刀出鞘,喝问:“你意欲何为?”

惠帝回过神来,忙让楚王收刀,道:“孟大人有何急事上报?”

孟殊时飞速朝身后瞟了一眼,道:“回陛下,禁军在宫门外抓到两个形迹可疑的人,鉴于其身份特殊,不敢擅自做主。臣方才赶去卫所核查,发现那两人一个是匈奴左部帅刘彰幼子刘玉,另一个则是他的义子刘曜。”

惠帝想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问:“刘彰?他不是在关内放牧,许多年都不见消息了么?刘彰的儿子,似乎是十六年前胡汉议和时,被送往右匈奴为质的,怎忽然跑到洛京来了?”

孟殊时沉着脸,道:“他们把右贤王带来了。”

惠帝大惊失色,问:“你说什么?”

孟殊时把话重复了一遍,道:“刘彰的儿子,刘玉和刘曜,把匈奴右贤王乌珠流劫持到洛京来了。不知想他们做什么,坚持要面圣才肯说,此刻正在门外等候。”

从寝宫到宣室殿,今晚萧穆淑格外安静。她平时惯爱舞刀弄剑,可没有练字的嗜好,不知为何,今夜却一直在伏案写字,直到此时才发声,道:“刘玉远到是客,陛下怎好不见?人既已劫至洛阳,乌珠流必然认定是陛下授意,纵使您将他放回去,亦是于事无补。”

惠帝的目光带着怀疑,审视着神色一派淡然的萧穆淑,还是问了出来,道:“皇后,你似乎并不惊讶?”

“哀家一个深宫妇人,哪儿管得到万里外的匈奴?”萧后一哂,她极擅弄权,惠帝只要吭一声,她就能猜透对方所想,但此刻并不反驳,“今日许多事,连陛下都已觉得巧合,想必定然有人在暗中*控。但说到底苍蝇不叮无缝蛋,还不是因为赵王做了太多有损阴德的事,才会引起众怒?恨他的人那样多,有几个人合同起来算计他,没什么可惊讶的。”

惠帝转念一想,不得不承认萧穆淑说得不错。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今日的一切,发生得顺利近似巧合,任谁都能看出,是有人暗中做局算计赵王。然而,任何人都没有冤枉赵王,事情桩桩件件俱有证据,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持身不正,咎由自取。

惠帝无奈,示意孟殊时将人带进来。

殿门外,刘玉解下佩剑,当先走入。

高大魁梧的刘曜紧随其后,肩上扛着个黑布袋,走到了地方,不待刘玉发话,便一把将那布袋扔在地上。

“曜哥,不得无礼。”刘玉眉头一紧,低低地喊了一声,随即跪地三叩首,行了个君臣大礼,“匈奴左部帅刘彰之子刘玉、刘曜,拜见陛下!”

惠帝摆摆手,道:“刘玉,十六年前胡汉议和,匈奴左部将你送往右部为质,非诏不得入关,更莫说劫持匈奴王爷进宫面圣。你枉顾胡汉盟约,陷大周于不义,到底是为何?”

刘玉再叩首,未及回话,只见一人从地上的黑布袋中爬出——虽形容狼狈,面带衰色,却是如假包换的匈奴右贤王乌珠流。

乌珠流一路颠簸,被人像畜生似的对待,加上本身就负伤未愈,如今身体彻底亏空,仿若风中残烛,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他虚弱地趴在地上,好容易才适应了大殿里的火光,指着惠帝大骂:“言而无信的中原狗皇帝!你竟敢背弃盟约,将我擒来。你就不怕匈奴铁蹄南下,让中原变成尸山血海吗?”

楚王见惠帝大惊失色,心中暗暗叹息,不得不冲出来替他挡住这番唾骂,喝道:“贼子大胆!先行不义的是你,可不是中原人。乌珠流,你可还记得,十六年前玉门关外,你是如何勾结赵王梁伦,残害五万大周将士的?你用不光彩的手段上位为王,此事一经传出,匈奴人必会唾弃你,哪还有人替你报仇?”

“楚王说得很对。”惠帝感激地望向楚王,紧接着朝乌珠流说,“右贤王,如今你已成阶下囚,该是你怕朕才对。”

萧穆淑瞥了楚王一样,眼神不善,但她只紧了紧握笔的手,并没有多说什么。

乌珠流冷笑道:“你算个甚么东西,也配审问本王?梁衷,你就是个白痴、懦夫,只敢用下三滥的手段阴谋暗算!”

“你——!”惠帝气极,不知该如何反驳。

萧后终于停笔,朝乌朱流说:“右贤王,你是匈奴人,怎会不清楚匈奴人和中原人,哪一个才是无信无义、无心无德?你们匈奴右部忽然间群龙无首,你说,他们是会唱出一曲‘将相和’,还是会上演一场‘窝里斗’?话可不要说得太满。”

乌朱流知道她所言非虚,匈奴部落众多,而他自己不过是凭借玉门一战才脱颖而出,许多人心中并不服气,若事情败露,平白给那些人推翻自己的机会。他只能骂一句:“堂堂汉家天子,却要靠一个女人替自己出头,令人不齿。”

刘玉见乌朱流气焰已灭,连忙说到:“陛下,劫持乌朱流,确是刘玉所为,并非受到任何人指使。我是汉人,十余年来一直思念家乡,更感念大周接纳我匈奴左部的恩德。故而,当我发现了乌朱流的悖逆行为后,才愤而不平将他捉拿至此,为的就是请朝廷公正处决他。”

惠帝点点头,虽然刘玉一人将此劫持右贤王的事扛下,但人心深沉,他是越来越有体会,不敢轻信对方,故而只点点头,不置可否。他刚想再问别的事,却见萧后用眼神示意自己不要开口,便缄默不言。

萧后清了清桑,问:“乌朱流,当年你以五万并州军的性命为条件,暗中同赵王议和,要挟他攻打玉门关,助你获取军功以登上右贤王的宝座,可有此事?”

乌朱流听了这话,以为是赵王出卖自己,怒道:“本王要挟他?明明是他先向本王示好!你们中原人,果真都是忘恩负义的畜生。”

刘玉没想到萧穆淑三两句话,就能*得乌珠流吐出实情,觉得这女人实在可怕,不敢多说其他,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双手奉上,道:“右贤王此话不假。这些是我在他营帐中发现的密信,是他与赵王勾结的证物。桩桩件件,都写得清楚明白。”

乌珠流亦是敢作敢当,愤愤道:“本王就知道他会反咬一口,幸好将书信全都留了下来,你们自己看看清楚罢!”他说罢转念一想,忽然觉出不对,“刘玉,你当时来去匆匆,并未搜查本王的营帐,怎会拿到本王暗藏的书信?哼,想也知道,你没有这样的手段,你是受何人指使?”

刘玉眸光一闪,沉住气,道:“乌珠流,我从出关的第一日起,就一直在筹谋回到中原。你对我母子百般羞辱,你以为我娘会真的屈服于你?你老了,就像一匹跑不动的马,必定会死在虎狼的利爪下。”书信罪证,俱是周望舒送给他的,但刘玉不能让旁人知道,以免节外生枝,便暗示乌朱流,自己是从李雪玲处得知了他的秘密。

“噤声!”惠帝出言喝止两人的喋喋不休,将信一张张取出翻看,又递给萧后和楚王过目。

如此,赵王同乌珠流勾结残害并州军,真相完全浮出水面。

惠帝心中百味杂陈,沉默地坐着,忽然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

萧后比他果断,率先出言打破这可怖的静默,道:“陛下,卫夫人状告赵王,这事想必赵王已经了。”

惠帝木木然道:“皇后觉得,赵王会如何?”

萧后波澜不惊,细细道来:“原本,无论是赵灵所言,或是卫夫人带来的书信,赵王俱可矢口否认。所以,他不会率先动手,一定只是在府中聚集兵士幕僚,静观其变。只可惜他千算万算,算不到刘玉会把乌珠流带来。

惠帝算是松了一口气,道:“刘玉果敢有决断,当记一功。”

萧后话锋一转,道:“但陛下不能庆幸,因为纸包不住火,赵王早晚都会收到风声。他胆子很大,保不齐不会狗急跳墙。”

楚王附和道:“陛下,若要处置赵王,定要抢占先机。”

惠帝面露犹豫,道:“容朕想想,或许,赵王会认罪?”

正在此时,有一名禁军前来向孟殊时禀报,称有刺客暗袭大理寺,更在天牢重犯的伙食中下了毒,必定是想要杀赵灵灭口,幸被岑非鱼尽数斩杀。

萧后劝道:“陛下,赵王心虚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更加大逆不道的事来,若要处置他,须得快刀斩乱麻,不可再拖!”

楚王跪地请愿,道:“皇后说得有理,还请陛下速速决断!臣弟愿领禁军前往捉拿赵王,以免迟则生变。”

惠帝心如刀绞,呼吸都乱了,双手握拳又松开,最终紧握一拳,重重砸在御案上,道:“赵王残害忠良,私制玉玺等同谋逆,此罪不可饶恕。楚王,朕命你领禁军前往捉拿梁伦,若遇抵抗,自可便宜行事。速去!”

楚王领命,叫上孟殊时同往。

董晗却将孟殊时拦住,劝说惠帝:“赵王豢养了许多刺客,宫中只怕亦不安全,还是请孟大人留下护卫陛下吧?”

惠帝点头称是,待到楚王离开,才想起自己连圣旨都忘了写。他在桌案上一阵翻找,不见纸笔,再看萧穆淑仍在写字,便口述详诏,让萧后替自己拟旨,交由董晗送出,而后才敢松一口气。

楚王疾行而出,半道却被董晗追了上来,不解道:“陛下可还有甚么吩咐?”同时吩咐手下,“给本王牵马过来。”

董晗递出青纸卷轴,道:“方才太过匆忙,王爷只领了圣上的口谕,就想带兵去围赵王的府邸?皇后最先反应过来,请陛下手书密诏,王爷快收好。”

楚王大惊,道:“多谢皇后。本王方才义愤填膺,实在糊涂,竟连规矩都忘了。如此,本王应当入殿复奏,请陛下颁布圣旨将赵王定罪,再调兵将他拿下。”

董晗眼神一闪,道:“赵王毒杀天牢重犯,派人入大理寺行刺,可见有一颗狼子野心。而且,赵王平日很讲排场,得陛下恩典,府中养了近两千名私兵,若要处置他,须得先发制人,不能让他抢占先机啊。王爷先去复奏,再等陛下准奏拟旨,唯恐走漏风声,让赵王得了消息。”

董晗说得不无道理,可楚王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道:“本王非是墨守成规的人。可赵王手上有两千私兵,本王必须调动三十六路禁军营兵,一则守卫宫门,一则待命支援。眼下中护军空缺,本王领北军中侯一职,没有单独调兵的权力。”

董晗:“事急从权,陛下赐您便宜行事!皇后让下官嘱咐王爷,带上李峯一同行动,。王爷,您不要出头,让李峯为您担任先锋,一来不与赵王撕破脸,平白让旁人看了天家的笑话;二来,往后万一出事,尚有转圜的余地。”

“如此更为稳妥,也只能如此了。”楚王接过圣旨翻看,短短半个晚上,他将皇后萧穆淑的果决机智看在眼里,渐渐放下成见,“陛下得萧皇后辅佐,甚好。”

此时已是下半夜,宫灯微明。

幽昧的灯火,令董晗的面色显得有几分怪异。他见楚王准备映着灯火细看圣旨,不禁催促道:“楚王还是快些动手,莫让赵王钻空子逃出京城!”

那青纸卷轴尚未完全展开,楚王却已懒得再看,将东西卷好收进怀中,策马冲出宫城。

今夜的洛阳宫和大理寺,俱是风波不断。铜驼街边的赵王府,又是怎样一番情景?

赵王府更不安宁。

却说赵王下朝后回到京中府邸,因心中烦闷,无法继续清修,径直去西厢找卫夫人排忧解困,想要同自己的枕边人说说心事。

可等他走到卫夫人房中,不见有人来迎,只听侍女上报,说卫夫人偶然风寒,今日已在房里睡了一整天。

赵王心中更加烦闷,挥退左右,独自进房,见卫夫人躺在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一动不动,只怕是病的不轻。他健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揭开锦被,竟发现里面裹着的分明是个枕头!

赵王做多了亏心事,疑心很重,他首先想到不是卫夫人出卖自己,而是有人将她掳走,想要*迫她诬告自己。

赵王此时完全确定,自己已落入他人罗网,立马召来亲信幕僚商议对策,同时下令,纠集五百名仪仗兵和千五百名私兵武装待命。

赵王府里灯火通明。

梁伦来回踱步,心急如焚,骂道:“皇帝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定是萧穆淑那个贱妇从中挑拨,勾结曹家小子,想要一举置我于死地!该如何是好?”

幕僚们亦是满头大汗,一时间六神无主,说不出个所以然。

有人议论道:“先前萧后为了对付谢瑛,曾派孟殊时请王爷出山,王爷向他询问过当年的旧事,那厮欺瞒了王爷,才让您如此被动。想必,萧穆淑是早有预谋,只等着您入京以后才敢张开罗网来对付您。”

赵王当年陷害赵氏父子,幕僚们俱是心知肚明,但当时先帝经过两番细查,已经定案,他们便觉得可以高枕无忧,从未想过会有东窗事发的一日,此刻情势危急,俱是束手无策。

有人大着胆子提议,道:“萧穆淑心思歹毒,敢对付王爷,必定准备充足,人证物证都备齐了,王爷抵赖不得。您不如先把罪认下,而后在行周旋。王爷不必认全,只认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将其余的都推到乌朱流身上。那右贤王远在天边,谁人会去问他?”

赵王怒道:“不行!事情还没到这一步。”

赵王话音未落,忽听侍卫来报,说禁军李峯领着楚王的命令,已让人把王府团团围住,说他欺君罔上,要他出去认罪受缚。

幕僚们大惊失色,均道:“王爷不能出去!他们若真是想让您认罪受缚,定只派一队人马前来,何须大动干戈,派禁军围住王府?这是把王爷当成谢瑛一样的逆贼对待啊!”

赵王进退两难,迟迟不能决断。

李峯骑马堵在王府门口,手中短刀银亮。他能从数万人里出头,做到今天这个官位,自然并非只知听命行事的泛泛之辈。

旁人各有各的谋划,李峯心中亦有计较:“先前皇帝单独传召孟殊时,想必是要问些有关玉门一案的旧事,不能让我听见。然而,到了真正行动的时候,楚王不带上姓孟的,偏让我来打前锋,多半是留着他自己的心腹守卫帝后。我同楚王素无瓜葛,他不会信任我,此番前来会带上我,甚至让我充当前锋,定然是萧后授意。萧穆淑心机深沉,绝不会无缘无故令我担此重任,她到底想要我做甚么?”

“咴——!”

李峯正思索间,他的坐骑却忽然发出“咴咴”叫声。他紧盯前方,不见赵王府的人有什么动作,只见王府的大门仍旧紧闭,墙头的旗帜随风雪飘动,推测是府中侍卫定在排兵布阵,纷乱的脚步声引得马匹躁动。

幕僚们给不出主意,赵王只能自行决断。他先让侍卫们收起兵器,再派人走到大门前同李峯喊话,道:“赵王无罪,尔等宵小怎敢以兵围府?”

李峯将短刀半收入鞘,又抽出,继而再收入鞘,回道:“还请转告赵王,如今认证物证俱全,他构陷忠良以及欺君罔上的罪名业已坐实。纸包不住火,请赵王快快束手就擒,如此拖延再三,难不成是想要谋反?”

里面的人又喊道:“先不说赵王无罪,纵使王爷有错,他仍是大周朝的王爷,不是你们说拿就拿的。你们这帮人来历不明,要我们如何敢信?若真奉了皇命,便请将圣旨拿来!”

圣旨?是了,楚王没有圣旨!

交谈间,李峯忽然明白过来,萧后派自己前来,为的根本不是捉拿赵王,而是借机陷害楚王。

只是一个疑问,李峯怎忽然明白了,萧后要害死楚王?

原来,方才李峯请楚王出示圣旨,楚王给他看的只是一封手诏。那手诏卷成青纸小筒,楚王并未将它展开示人,想必连看都不曾看过,只奉了皇帝口谕便来拿人。

当时,楚王举着手诏,告诉各路禁军统领,道:“赵王梁伦构陷忠良、勾结外族屠戮并州军、私刻玉玺行悖逆之事,陛下命本王前往捉拿逆贼,并赐我便宜行事。诸将听命:一,集结禁军,分别屯驻各大宫门;二,李峯领五百禁军围堵赵王府邸,免其官职,令其出府受缚。”

手诏,是皇帝亲手书写的密诏,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圣旨,没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当时,在场众将听了楚王的号令,皆相率惊顾,心中犹疑不定。但毕竟楚王有密诏在手,且是惠帝的亲弟,更领着禁军北军中侯一职,凡有所命,诸军莫敢不从。

至于楚王,他并非不晓得手诏不能调兵,亦非不明白自己如此调兵等同假传圣旨。但他身为惠帝的亲兄弟,完全信任自己的皇兄,且确实不情势紧急,只能权宜行事。他多半想着:赵王的私兵众多,自己若不先发制人,只怕双方短兵相接,将致血流成河,故不得三思而行,只能持此密诏行事。

此种情势下,楚王矫诏调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在于惠帝会否追究;不追究就罢了,若真的追究起来,治楚王一个假传圣旨的罪,那是再简单不过。

此计阴毒,无声无息地陷楚王于两难和不义,除了萧后没人想得出来。

李峯未接到密令,却自行悟出了萧后的意图,可见萧后看人的眼光奇准无比。李峯沾沾自喜,只在犹豫一件事:自己如何才能让萧后再高看一眼?

“赵王堂堂当朝王爷,是天子的长辈,非圣旨御令,无人可动他分毫!烦请将军回去,请楚王将圣旨拿来。”对面的人喊完此话,便迅速回到议事厅中,不再给任何回应。

李峯心中已有决断,旋即吩咐手下,爬上赵王府的墙头,密切注视其中动静,不断朝赵王喊话,让他束手就擒。

他又派了自己的亲信,打马奔向半里外的宫门,即楚王驻兵等候处,向楚王回报,说赵王不愿出门就擒,且传来满王府的幕僚,聚在议事厅中筹谋叛逆,若是发兵强攻,只怕牵连太广;若是按兵不动,唯恐他们欲行不轨,如何行事,须请楚王发话。

楚王是个有魄力的人,简单思量过后,当机立断,道:“传令下去,若府中幕僚不助纣为虐,当即离去,则官职可留,绝不会受连坐;若不奉诏,皆军法处置。”

李峯得了命令,暗自发笑。

他命人在墙边搭了梯子,亲自爬上墙头,朝里其中众人宣旨,张口就编造出一道不存在的圣旨,并谎称是楚王所传,道:“赵王拒不出府受缚,等同谋逆。陛下已传旨楚王,圣旨言:赵王拒不认罪,私自聚兵于府中,欲行伊、霍故事,王宜调兵分屯宫门,免赵王官爵。”

在场禁军,尽皆沉默肃立。

其实,并非无人怀疑此诏真伪,但王室中的争斗,又岂是他们这些小人物敢管、能管的?眼下赵王大势已去,若自己敢怀疑楚王,只怕亦会惨死在这场风波中,故而,没有一人发出异议。

有些幕僚胆小,当即作鸟兽散。

唯有几个赵王的心腹老臣,曾参与了他的许多罪事,知道自己逃不了干系,不得不勉强撑着,劝赵王:“楚王连面都不敢露,其中定然有诈,王爷绝不可出府受缚!”不过是怕赵王倒了,自己免不了要受牵连。

赵王摇头,知道大势已去,但因为仍对惠帝的仁慈抱有一丝侥幸幻想,方行至院内,与李峯面对面,道:“本王何错之有?既从未有错,为何要认罪?认甚么罪!楚王、萧后、赵灵,他们才是国之大贼,狼狈为奸,势要将本王置于死地。本王无罪,更无二心,谋逆一说从何谈起?”他说到最后,直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李峯不为所动,淡淡道:“下官只是奉诏行事,其余不得而知。”

赵王面色灰白,愣愣地说:“要本王认罪亦可,请将军把圣旨拿来。”

李峯:“还请王爷束手就擒,莫要为难咱们这些听令办事的。自前次谢瑛谋反,至今不过短短半年,洛阳城不该见两次血。”

赵王听了此话,沉默良久,最终大手一挥,让府中侍卫撤离,自己跪伏院中,束手就擒了。

赵王被禁军以麻绳紧紧缚住,准备带离王府,行至府门前,不由站定回望,不甘地长叹一声:“本王忠心耿耿,足可披示天下。如何无道,枉杀不辜![注]”

李峯眸中精光一闪,招来方才为自己传讯的亲信,告诉他楚王先前曾传给自己一道密旨,让其代为发出号令,道:“楚王有言:能斩伦者,赏金千两、布万匹!”

诸军闻言,争相刺杀赵王,或割耳、或剜目、或截其手足,场面混乱无比。

李峯计谋已成,趁乱将那传讯的亲信杀了灭口,而后直驱入宫,在帝后面前反告楚王一状。

赵王死于诸军围攻中,死无全尸,血溅三尺,染红了府门前牌匾上的“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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