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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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崔氏树大根深,子弟遍布北方各王侯幕府,上至洛京朝廷、下至县官乡贤,不分地域、不论朝代,政局中都不乏他们的身影。

如今,崔氏中人丁最兴旺的一支,就在清河,族长崔谅乃崔琰兄孙,曾在周朝任尚书、大鸿胪,因年事已高而辞官归故里,在北方诸州县俱有贤名。

白马觉得崔家能在历朝历代都混得如鱼得水,并非因为他们的子弟皆为贤才,更重要的是,他们懂得审时度势。

审时度势,非是看一时之势,而是预料天下大势。白马自见到崔谅的面开始,就没有端着任何架子,亦未言及借粮,只是同对方闲谈、饮酒。

两人谈了一日,陆简一直在门外候着。

崔谅见到陆简的表现,甚感异之,问白马:“你府中主薄,是何许人也?”

白马知道,对方定然已经将自己查的清清楚楚,自不敢谎报,而且崔谅有此一问,更多的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展示自身的机会。

白马答道:“陆简是并州军的子嗣,父兄蒙冤获罪,他不得已落草为寇。因缘际会,我同他不打不相识,看他既有武功在身又能读书识字,是块儿好材料,不愿见他被耽误,便将他从匪窝中绑了出来。”

“你有将军风度,治下有方。”崔谅点点头,又笑道,“不默守陈规是好事,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白马闻弦音、知雅意,清楚崔谅是在说,抢劫山匪的事情虽能解一时之困,但毕竟书是荒诞不经的事情,绝不可多做,便从善如流道:“在下不敢为朝廷增添负担,可堂堂清河侯,是圣上御笔亲封的,在下若做不出个好模样,实在有愧浩荡皇恩。先前情势*人,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我自当刀枪入库,为清河做些实事。”

直到走出崔府,白马亦未提及借粮的事情,陆简信他,没有多问。

三日后,陆简兴高采烈地冲进书房,告诉白马:“崔家送粮过来了!还不是说借给你,只说给你。你怎么说服崔谅的?”

白马早已料到,说:“还是多亏了你。”

“我?”陆简大惊,“因为我长得好,崔谅那老头儿看上我了?”

白马失笑,道:“你这模样,流里流气的,可当日站在门外,整整一日都没动过。崔谅见了你,自然知道我治下有方。所谓‘见微知著’,就是如此。他们这些老狐狸,看人很有一套。”

“说这些做什么。”陆简倒不好意思起来。

九月廿三,冬至。

白马清早起来准备练功,推开窗户,发现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他看见轻缓飘落的雪花,天地都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雾,不禁放慢动作,披着件外衣,趴在窗边抬眼看雪。

寅正四刻,天刚蒙蒙亮,雪沫子像干粉一样飘摇散落,覆在飞檐翘角上,相互堆叠继而滑落,发出沙沙响声。远山群峰,枫叶尚未凋尽,枯黄中夹杂着丝丝绕绕的火红,仿佛静夜中无声燃着的碳火。

十一岁遭逢变故,而今已是七年过去。

白马懂事以来,所过的日子里,总是苦痛多过快乐。但有关痛苦折磨的记忆,从不会在他心中停留多久,毕竟,人要向前走,就不能总回头。这些年,不分白天黑夜,他咬着牙不断向前走。刻在骨头里的苦难,让他飞速地成长。

昨夜,他向外倒了一盆水,现下,回廊朱红的梁柱上,已蒙着一层薄薄的冰。

冰面光亮如镜,映照出白马的模样——他才十八岁,外表是那样地新鲜,光阴的河流从他身上缓缓淌过,没有留下泥沙,只令他的颜色更加好看。赤红长发色若晚霞,入冬以来他懒得打理,就把头发编成了几条四股小辫坠在肩后,行动时辫子扬起,全是少年意气。他的眼睛长大了一些,双眸从灰绿变成了浓绿,像迷人的秋日湖泊。

一颗雪花落下,映在白马双眸中的湖泊里,飘飘摇摇,最终停在他的鼻尖上。

白马觉得鼻尖一凉,伸出食指,用指尖按住那一点雪,再抬起手指时,只见雪花已化成水。这一滴水聚在他的指尖,照出了他的眉眼、他的房间、桌上的刀剑、书橱里的笔墨,仿佛一面无所不包的尘世镜,让他看见生命中已有过的悲欢离合,忽觉光阴飞逝,转眼就过了一年又一年。

当一切悲欢都如江水滚滚东流,白马指尖那面尘世镜中浮华幻象扫清,最终浮现出来的,只剩下一个岑非鱼。

“七月里,他被我强行赶回鄄城,至今已是三月过去,我却没有收到他半点音讯。他该不会是生气了吧?”白马抖抖脑袋,不敢细想,迅速洗漱一番,跑到后厨去找东西吃,“我何曾想与他分开?可我不能做个没本事的人,纵使他喜欢我,我却没发喜欢自己。唉!待会儿就去鄄城看他罢,希望他别真的生气。”

“可我不能惯着他的横脾气,得找个什么借口。”白马心里犯嘀咕,嗅着一股高墙隔不断的浓郁鲜香,几乎是闭着眼睛就走到了厨房,心里犯起嘀咕,不知自家这做什么菜都跟豆腐渣一个味的厨子,厨艺何时变得如此精湛了,便又忍不住小小地思念了一把岑非鱼,心道:“有了!我叫陆简一起,拉上百来个兄弟,就说是去他那踢馆的。”

厨子背对着白马,埋头在煮着一大锅羊汤。

白马见灶台上摆着数个小碗,碗里已装好骨头汤,毫不客气,端起来就喝,一面咂巴着嘴,一面想:“羊肉是我的,厨房是我的,这么大个宅子也是我的,还有外头的农田,农田上的收成,竟然都是我的!我还有什么可烦心的?”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一个坐拥良田美宅的侯爷了,喝过一碗汤,将羊腿啃得只剩一截光溜溜的骨头,便又端起另一碗,心道:“这汤是我的,想喝就喝!”

待到第四晚烫下肚,白马的肚子已经微微鼓了起来。他舔着碗沿,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这汤的味道太熟悉了,就像是岑非鱼做的一样。他觉得莫名其妙极了,心道:“真是奇怪,想他都想出幻觉了。我怎会这样想他?”

“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我丈夫独自打拼,三个月来对我不闻不问。侯爷给我评评理,你说我怎摊上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夫君?”那厨子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白马背后,颠着大勺,给他手中的空碗里放了几个白胖胖的大馄饨,“难道,他还在为几年前我抢了他几个馄饨的事情生气?”

白马听出岑非鱼的声音,一手拿着碗,看着碗里的馄饨,不舍得放下,喊完便喝汤一般,一口气将几个大馄饨吞下。他烫得险些灵魂出窍,放下空碗转过身去,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就是岑非鱼那张放大了的俊脸,怒道:“臭馄饨!”

岑非鱼莫名其妙,问:“刚包的,哪里臭了?”

白马撇撇嘴,不愿承认自己喊错了,恨恨地叫了声:“臭流氓!”

“你别血口喷人!我可是洗得香喷喷的才过来的。”岑非鱼扯着袖子,给白马抹了把嘴,抱着他亲了一口,满脸委屈,“你才是,咸的。”

白马既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怒道:“你他娘的!不会这几个月来,都在我家后厨里待着吧?”

岑非鱼:“可不是嘛。”

白马双目圆睁,不敢置信:“真的?”

岑非鱼哈哈大笑,道:“你还真信!本公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闲工夫给你当厨子。”

白马面色发白,捂着肚子,不出声了。

“你!我说了你多少次,没人跟你抢!你是猪精变的吗?”岑非鱼满脸担忧,单膝跪地,拉着白马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轻轻地给他揉肚子,“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有人吃馄饨用喝的。一碗馄饨而已,真那么记恨我?”

白马面色少霁,懒得同他嚼舌,把脸别开,道:“我方才刚好在想你,准备去鄄城看你。没想到,你就自己跑来了。”

岑非鱼动作一滞,笑道:“是吗?我可没看出来。”言语间颇有些被冷落的怨气。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白马望着窗外的雪,低声道,“终于明白这诗的意思。跟你不过几月未见,我却觉得像是过了几年。”

白马一句话,岑非鱼已丢盔弃甲。

岑非鱼不再抱怨,老脸微红,笑道:“终于知道我的好了。”

白马用手肘拐了岑非鱼一下,撞到他胸前,感觉不太对劲,机警地问:“怀里揣着什么?”

岑非鱼捂着胸口,不让白马看。

白马使劲将岑非鱼的衣服扒开,用力过猛,反将岑非鱼推倒在地。

岑非鱼衣襟大敞,近百封书信如雪花片般洒落。

“又要使苦肉计?”白马瞬间明了,这些只怕都是岑非鱼写给自己的信,一日一张,该有百来张了。

岑非鱼躺在地上,笑道:“那你说管不管用嘛?”

白马不答,俯下身去,慢慢将脸贴近岑非鱼,闭上眼,*在他唇上。

“大哥,嫂夫人房里没人,你把信给我,我趁现在偷偷放到他被窝里去?是放在枕头下还是……呃?”苻鸾推门而入,看见倒在地上的两个人,仿佛看到了一副活春宫。他脸颊绯红,想要假装没看见,倒着退出去。

不料正在此时,陆简带着几个兄弟跑到厨房,准备包馄饨过节。

“苻鸾?你何时来的,这是准备要帮咱们改善改善伙食?”陆简跑上前,痞兮兮地搂住苻鸾。

苻鸾僵着脖子,半晌不答话,只喃喃道:“走走走,别找死。”

陆简顺着苻鸾的视线望去,见厨房里满脸通红趴在地上的两人,瞬间眼睛瞪得像两个铜铃,扯起嗓子大喊:“快来看!侯爷光天化日对鄄城公霸王硬上弓啦!”

整个清晨,清河侯府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唯有侯爷臊得不想见人。

岑非鱼浑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一副神清气爽模样,只用一招就将白马哄得开心起来——他不仅带来了一肚子思念,更拉来了好几车过冬的米面粮食、棉被皮货,帮白马解了燃眉之急,令他至少到明年夏天,都不必再为粮食发愁。

陆简一面吃馄饨,一面添油加醋地说着白马的困难,道:“岑大侠,你可不知道!那崔家的老东西见了咱们侯爷,两个眼睛色眯眯地这么一瞪,侯爷都没开口呢,他就送了过冬的粮食给咱们,还不说一个‘借’字。”

苻鸾瞥了陆简一眼,琢磨着什么是“色眯眯地一瞪”。

岑非鱼嗤笑,道:“马儿做得好。其实你是知道的,我必定会将你需要的东西送来。你去找崔家借粮,是为了安他们的心。”

白马点点头,道:“那些在上位者,就喜欢看别人欠他们的。反正我没说借,那就不一定要还。”

岑非鱼:“听说,你想疏通白沟,引沁水?”

“若能做到,自然是利在千秋。”白马说罢才觉出不对,问陆简,“鄄城公如何会听说我们清河侯府中的事?”

陆简摸了摸鼻子,道:“他耳朵长呗。”

岑非鱼同陆简相视一眼,连忙帮他分散白马的注意力,问:“修缮河道是精细活,没做过的人根本无从下手,把十二连环坞那几个吃干饭的绑来问问?修不出来,咱就不放人回去。”

白马蹙眉思索,道:“我原本亦做此想。但连环坞至此近千里,快马加鞭也要半月。冬日大雪封山、道不通行,黄河可能结冰,倒不好马上请他们过来。”

岑非鱼:“白沟是魏武帝开的,史书上没甚记载,于是你才想起了我?”

白马哼了一声,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你满脑袋龌龊心思,只怕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没寄希望于你。”他看着岑非鱼面前的汤碗,看汤水里映出岑非鱼那神采飞扬的脸,“想你,就只是想你这个烦人精。”

陆简一口汤喷了出来,正好洒在苻鸾脸上,他连忙扯着袖子帮苻鸾擦。白马见状,没好气地踢了陆简一脚,道:“有点儿骨气!苻鸾又不好龙阳,少倒贴别人。”

岑非鱼朝苻鸾扬了扬下巴,道:“侯府里除了你嫂夫人,旁的无论甚么人都可随意揍。两个小子出去打,别溅血弄脏地板。”

苻鸾不明白岑非鱼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陆简却知道这两人是要说悄悄话了,识趣地拉着苻鸾离开。

岑非鱼肃容道:“当初修造白沟,有两个地方至关重要。其一,是枋头坝。原本,淇水南流入黄河,因其流经之地尽是高山低谷,水势湍急,非一座大坝不可阻断其入河口。武帝用大枋、铁柱、青石混合,在淇水口建了一座宏伟大坝,扼住凶猛淇水。其二,是利漕渠。白沟初通时水势很好,但九年以后,淇水水势渐不如前。武帝命人在馆陶县内开凿了一条河渠,引漳河水入白沟。当初武帝修白沟,是花了大力气的,铁石不易腐坏,疏通沟渠不是难事。至于其中开销,你亲我一口,我就帮你想办法。”

岑非鱼说着,伸长脖子,把脸颊对向白马。

四下无人,白马亦无顾忌,二话不说就朝岑非鱼凑过去。这却正中岑非鱼的下怀,但见他脖子一扭,瞬间换将正脸对向白马。

白马的双唇正好落在岑非鱼嘴上,猝不及防被对方捉住舌头,好一阵戏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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