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相许

上一章: 第105章 败北 下一章: 第107章 中计

泰熙七年九月,楚王在江东征兵五万。

十月十三,大军挥师南上,第一战攻打许昌,生擒齐王三子梁羽,收编许昌守军万五千人。十月廿五,大军攻克官渡。楚王收编城中驻军万人,沿途又得各地百姓投奔,麾下兵士达八万余。

十一月初四,万里雪飘,黄河封冻。

楚王退回许昌,隔空同齐王喊话,希望两方罢兵休战,合力攻打长安,救出被贺珲劫持的惠帝。

洛阳城中,笙歌依旧。

出乎众人预料,齐王遵守了自己的承诺,掌权半载间并未有出格举动。可他虽没有自立,却也没有丝毫发兵对付贺珲、解救惠帝的意思,而是以宗室联盟的“盟主”自居,忙着“选贤任能”。

齐王的目的很明确——找一个没有背景的藩王,将他立为储君,让他名正言顺地继承帝位;此后,齐王便可正大光明地辅佐皇帝,实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纵使日后东窗事发,追就起来,别人也不能说他的不是。

齐王定下的储君任选,乃是先帝第二十九子,年仅十岁的豫章王梁冶。梁冶的母妃出身低微,身后没有任何世家支持,自幼远离王都,与朝中各方势力都没有瓜葛,正适合充当齐王的傀儡。

十月廿七,豫章王秘密抵达洛阳。齐王才给楚王回应,答应他罢兵休战,同时要求他听命于朝廷,在来年开春时同朝廷一道向长安发兵,迎惠帝回京。自然,齐王并非真的想救惠帝,他只是需要惠帝亲自将梁冶立为“皇太弟”。此后,惠帝若愿意退位让贤,又没有“非分之想”,齐王自会让他安度余生;若他紧握权柄不放,齐王也有办法,让他“寿终正寝”。

试问,哪个明眼人会看不出齐王的如意算盘?但如今齐王掌权,众人轻易不愿同他为敌。

至于楚王,他不是不明白齐王的狡诈心思,可一来冬日不宜长途行军,二来他远道而来,一月之内连续攻占许昌、官渡两个重镇,眼下已是人困马乏。而且,目前万事皆以救出惠帝为重,楚王只能佯装应下齐王的要求,暂时按兵不动,等待来年开春救出惠帝,再行计较。

数百里外的平原县,又是另一番气象。此地东临大海,气候宜人,晨风尚带着一丝温热。

岑非鱼懒洋洋地躺在院中凉亭里,剥着花生、烧水烹茶,饶有兴致地看着白马忙前忙后,督促手下清点自己从魏武帝的藏金洞中挖回来的黄金,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哐——!

“这世道兵荒马乱,挖那么多黄金回来有什么用?”寇婉婵从未见过这么多金子,光是清点、登记,就已把她弄得头晕脑胀。她见到岑非鱼一派悠哉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将算盘往岑非鱼面前桌上一拍,“二爷,你倒是清闲得很!”

岑非鱼笑嘻嘻地递了杯茶给寇婉婵,打趣道:“让我家那小财迷晚上枕着睡,开心开心也是好的。喝杯茶消消火,仙儿姐姐脾气这么大,小心将你的仰慕者都吓跑了。”

“老娘不稀罕。”寇婉婵喝了茶,无奈地拿起算盘,埋头继续清点。

直到傍晚,黄金才全部入库。

天幕上飞霞绚烂,空气里浮动着金钱的味道,白马心里开心得不行,两个眸子亮晶晶的,欢呼着跑到岑非鱼面前:“足足有八十万两黄金,可以买下八个我了!”他说着,张开食中二指,夸张地比了个“八”字。

岑非鱼看白马那见钱眼开的模样,实在忍俊不禁,将他按在自己怀里一顿猛亲,笑道:“瞧你那点出息。”

白马顺势倒在岑非鱼身上,喘匀了气,冷静下来,忽而转喜为忧,叹道:“但寇姐姐说得对,如今这世道,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粮食、布帛俱是有市无价,黄金没什么大用处。”

“若你哪日玩腻了、看不上我了,我就带着黄金跑路,再买八个你回来,给我端茶递水、捏肩揉腿。”岑非鱼作出一副苦相,把茶递到白马唇边。

“瞧你那点出息!”白马就着岑非鱼的手将热茶喝下,满意地咋了咂嘴,道:“淮南王传了密信给我,让我们注意朝廷动向,帮帮楚王,免得他上当吃亏。”

岑非鱼:“我觉得,咱现在这样就很好,在平原占山为王,天高皇帝远的,避开战火,过过小日子多逍遥?”

白马:“我何尝不想就这样和你过一辈子?可别说匈奴未定,现在已是天下大乱,自扫门前雪可不行。”

岑非鱼:“别想那些不开心的,平白耗费心力,走一步看一步就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白马:“当务之急是什么?”

“我给你生个儿子吧。”岑非鱼坏笑着,将手伸进白马的衣襟里,*地摸了他两把,忽然将他打横抱起,朝房里走去,“等不了了,现在就生!”

白马:“天还没黑呢!”

岑非鱼一脚踹开房门,说得有模有样:“天亮的时候做,天黑的时候就能生了。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干脆生一对龙凤胎,让哥哥照顾妹妹,然后咱俩继续生。”

然而,还没等岑非鱼把房门关上,却见苻鸾急匆匆地跑来。

苻鸾见到两人正耳鬓厮磨,一个踉跄停在门前,捂着眼睛大喊:“有敌情!”

白马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推开岑非鱼就往外走,问:“什么敌情?”

苻鸾偷偷瞟了岑非鱼一眼,见他满脸阴云,登时打了个激灵,小跑追上白马,道:“上个月,楚王攻打许昌的时候,刘彰趁朝廷无暇他顾,便借口攻打长安、营救惠帝,自称‘大将军’了。”

白马:“此事我亦有所耳闻。”

岑非鱼:“匈奴畜生俱是养不熟的白眼儿狼!他们恨不得宗室、世家自相残杀,好坐享渔利,本该按兵不动。但连月暴雪,关外闹了饥荒,他们不得不冬日行军,杀进中原抢地、抢粮。”

苻鸾:“据传,匈奴人已攻占并州。并州百姓为避战火,不要命地往中原腹地逃窜,沿途烧杀抢掠,几成匪患。其中,有个叫甘元平的,原来是并州的戍边将领,因为朝廷没有发兵增援,更没有下令让他们抵抗,他就自己带着手下军士撤出并州,沿途收编了数万难民,建成一支共有五万人的乞活军,自北面绕道行至青州,沿途烧杀抢掠。此刻,他们已在三十里外,正朝平原县城行来。”

“五万?只怕是来者不善。”白马边走边整理衣袍,使劲拉了一把,帮岑非鱼捆好腰带,“把人都叫到正厅来,乞活军都是逃荒来的,饿得久了难免丧失理智,只怕会强行攻城抢粮。快!”

冬日昼短夜长,不过多时,天已黑了下来,北风呼啸而过,吹得林木爆响。

正厅中聚满了人,气氛紧张。

白马:“现情况如何?”

苻鸾:“乞活军一路疾行,没动过沿途的小村寨,眼下离平原还有二十里,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白马:“看样子,他们是真的要来攻城。可五万人,未免也太多了些。”

岑非鱼:“防御工事进展如何?”

陆简擦了把汗,道:“我们入城以后,得各地百姓投奔,重新整军编队花了不少时间,半月前才开始挖沟筑垒。但天气太冷,昨日才挖好一半,鹿角木、木蒺藜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去。我已经下令关闭城门,全军集结待命。可我们人太少了,与他们正面交锋,胜算不大。”

白马摇摇头,道:“乞活军长途跋涉而来,为了活下去,打起来肯定都不要命。更何况他们全是老百姓,老弱病残不在少数,跟他们对战,兵士们难免于心不忍。”

岑非鱼看出白马的心思,问:“你想放他们进城?”

白马迟疑片刻,点点头,道:“大家都不容易,我不想跟老百姓动手。若能不打,自然最好。”

寇婉婵捧着一堆账册,道:“咱们的粮草已经不多了,眼下天寒地冻,若真把五万人全放进城,去哪儿找东西供他们喝?照他们那烧杀抢掠的凶残做派,断粮以后,定会在城中盗抢。你愿意放人,城中百姓却断然不肯,到时候我们里外不是人。”

苻鸾一路小跑,进屋回报:“甘元平已至城北五里了!”

白马:“怎这样快?”

苻鸾:“他们里有万余正规军,由甘元平亲自带领,充当先锋部队,走得很快。现在甘元平在城外喊话,让我们交出粮草、打开城门,否则就要杀进来。”

岑非鱼:“要不然,你先牵制他一阵,我带一队人马潜行出城……”

白马打断了岑非鱼的话,道:“先出去看看情况。”

平原西城门外,烈风扬起沙尘。

天地间一片昏暗,唯有城墙上燃着窜天的烽火,如浓稠的血水,染红了平原上方的天幕。

乞活军的先锋部队,此刻正停在平原城北门外,约略有近万人马。

为首的甘元平正在叫骂:“城内的人听着!若打开城门,交出粮草,让我等在此地过冬,我等自不会与你们兵刃相向,明春回暖便将离开。否则,莫怪我们刀下不留情!”

白马跑上城墙,借着烽火的余光放眼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而且这支队伍中,兵士们装扮各异、甲胄寥寥,形容说不上的狼狈,但各个都目露凶光,仿佛一群正在围猎的狼,应当确实是被*上了绝路。白马心道:“饥饿使人发狂,这些人不是善茬。我若强行回绝他们,必定会激起他们的求生斗志,反倒不好对付。还是同他们约法三章,然后放人进来,挨过这个冬天再说罢。”

然而,甘元平看见了站在城头的白马,以为平原县城中领头的,竟是个赤发绿眼的胡人,登时怒火中烧。

“他们领头的竟是个胡人!胡人已打到青州来了?”甘元平喃喃着,虽见白马嘴唇开开合合,像是在同自己打商量,但因对方是个胡人,他一句话都不愿多听,便举起手中大刀,放声怒吼,“儿郎们不必留情手下,杀光城中胡人,护我大周河山!”

“等等!”白马立即出声阻止,但乞活军得了命令,仿佛不要命一般,即刻对城门发起猛攻,喊杀声直冲云霄,将他的喊话声盖了过去。

箭雨铺天盖地而来,刹那间,城墙上的兵士已被射倒大半,鲜血流淌,几成一条小溪。

岑非鱼看见自己人受伤,登时气红了眼,怒道:“不用同畜生讲仁义,大家动手!”

随着岑非鱼一声令下,守军迅速涌上城头,拉开脚弩、张开劲弓,对乞活军以牙还牙,将攻城的人射倒了一波又一波。

“敌军五倍于我,这样下去不行。你实在太冲动了,岑非鱼?遭了!”白马一个不注意,回头时已看不见岑非鱼的人影,知道他必定已带人潜行出城,想要与守军合围敌军,将对方全部歼灭,气得大骂一声,“真他娘的不分轻重!”

眼看着岑非鱼就要同乞活军进行死战,白马迅速思虑,下定决心,提枪上马,冲到城门口,下令道:“开城门!”

守城兵士不明所以,劝道:“双方都已杀红了眼,若开城门,他们定然猛冲进来。侯爷,万万不可啊!”

“本侯命令你们,即刻打开城门!一切罪责,皆由我一人承担。我出去以后,你们便关闭城门,不要管我死活,更不许任何人出城来援,违令者杀无赦!”白马径直向前冲去,一枪横扫,把城门边的守卫扫开,又出一枪,挑开了挡在城门后的障碍物,单骑冲出城门。

“挡我者,死!都给老子让开——!”

城门打开了一道缝,白马只身冲出。面对如汹涌潮水般的乞活军,他和乘云都没有后退半步。白马飞速出枪,横斜挑动,澎湃的真气将迎面冲来的乞活军震得飞上半空,如狂风卷落叶般,把奋力挣扎着冲进城的人全都扫开了。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过如此。

白马单枪匹马挡住万人大军,当身后的城门重重阖上,他终于转守为攻,仿佛将自己化成了一杆锐不可当的银枪,在攻城大潮中冲出一条血路,直奔敌方将旗而去,喊道:“清河侯赵灵在此,敌将通名,速速来战!”

“侯爷出城了?停止放箭!”城墙上的苻鸾看见白马独自一人杀出城外,不知他作何打算,然而岑非鱼又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未免流矢错伤白马,他不得不下令暂停攻击。

甘元平见白马直冲自己,将手掌一抬,下令全军待命,而后独自打马上前,喝到:“吾乃并州乞活军头领甘元平,竖子胆大至此,且上来领死!”

乞活军众分开让道,将白马和甘元平围在中央,俱在为甘元平喝彩。

“吁——!”

白马勒马驻步,并不立刻进攻,而是将银枪往地上一杵,振起漫天扬尘,道:“甘将军,大家都是乱世中挣扎求生的寻常人,你我何必自相残杀?”

甘元平冷哼一声,此时他的位置已被敌将发现。他便不再遮掩,命人亮起火把,细细地打量白马,道:“你是胡人,是我大周死敌。我等就是被你们强占家园,才不得不颠沛流离,你凭什么说我们是自相残杀?”

白马看出甘元平是个讲理的人,便将手中银枪一松,朝对方遥遥抱拳,道:“在下名唤赵灵,是今上亲封的清河侯,朝廷今年封侯颇多,将军或许不认得我,但你一定认得我父。”

甘元平眸光一闪,问:“奸人当朝,尽分封一些尸位素餐开蠹虫!你父又是何人?”

白马:“家父曾为并州守将,名唤赵桢。十数年前,他与亡祖赵铎蒙冤而死,三年前,我历尽艰辛方得为其洗冤平反,此事天下皆知。”

甘元平面露犹疑神色,有一名手下策马上前,附在他耳边一阵低语,他听罢点点头,道:“先不说你是个胡人,就说你作为堂堂清河侯,不在清河受人供养,跑到平原来占领城池,又是意欲何为?”

白马:“我身上虽流着胡人的血,但我在中原长大成人,自认是个汉人。至于我的手下,他们中有胡有汉,俱非残杀百姓的乱军。我等起兵,为的是迎接楚王南上勤王,无奈齐王无道,将我们*至此地。”

甘元平打量着白马,见他一对眸子幽绿如狼,总觉得放不下心,喝道:“胡人奸猾狡诈,休想用几句花言巧语诓骗于我,速来领死罢!”

甘元平不分青红皂白,径直挥刀向白马砍来。

白马单手御马、单手持枪,起手一招提炉,将甘元平的刀挑开,雄浑的内劲将对方震得虎口发麻,大刀几乎要脱手飞出。

甘元平未料白马相貌柔弱,功夫竟如此霸道,看着自己被一枪削断的帽缨子,瞬间起了一个激灵,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一阵急速猛攻。但打着打着,他渐渐发现,白马所用的功夫的的确确就是在并州流传甚广的《赵家枪法》。

不过四五招,白马已经摸清了甘元平的实力,知道此人功夫虽强,却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便暗中收了几分力道,同对方周旋起来,趁机劝道:“甘将军,我若想杀你,此刻你早已身首异处。但我此来,并非为了取你性命,而是想同你言和。”

甘元平既羞又怒,吼道:“我与胡人无话可说!纵使我武功再如何低微,也绝不会向胡人示弱,更不会与你同流合污。”

白马无奈,不得不横劈一枪,将甘元平缴了械,将枪尖点在他喉头,道:“赵灵先前所言,句句属实。甘将军,莫说我不是胡人,纵使我就是胡人,亦与野蛮的匈奴人不同。”

甘元平憋得面色通红,道:“要杀就杀,我怕你不成?你能杀了我一个,难道能杀光我五万乞活军?”

甘元平双目紧闭,等待白马下手取自己性命,却只听得一句话。

“诸位,请听我一言!”

白马忽然将枪收回,从地上挑起甘元平的大刀,送到他怀里,策马踱着小布,朝周围众人道:“两千年轻,大禹传位于启,开启华夏王朝。当时,黄河以南地方荒凉偏僻,东有淮夷、南有百越、中有荆蛮、西有百濮,他们编发左衽、随畜迁徙,可说是尽皆胡族。但当商纣无道,文王兴师罚纣,众胡族与文王于牧野作《牧誓》,而后从其而战。可见,道义远在胡汉分别之上,自古皆如是!

“而况乎,千三百年以来,吴越、西楚、荆襄、巴蜀,皆已为秦、汉一统,纳入中原版图,无论长江南北,俱是华夏儿女。胡与汉的分别,本就只在一时、只在一世而已。若胡汉和平共处,杂居通婚,千百年后哪里还有分别?我们都是炎黄子孙。

“我叫赵灵,又叫柘析白马,我的身上流着汉人的血,也流着胡人的血,只因相貌异于常人,自幼皆不见容于胡汉。我曾在云山牧马,曾在匈奴为奴,曾在洛阳为优伶,亦曾走上王宫朝堂受封侯爵。胡汉两族相互攻伐所带来的苦难,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明白,我绝不会让这样的苦难,再在我们的子孙后代身上延续。

“匈奴人无信无义,私废盟约,犯我疆界,那是因为匈奴贵族觊觎我华夏沃土!然而,对于那些饥寒交迫的胡人来说,他们其实与你们没什么两样,只是想要有一口包饭吃,想要作为一个有尊严的人,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人若犯我,以战止战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仇恨就像秋火烧不尽的野草,春风一吹,即便生发。我们若让仇恨延续,让我们的子孙世代活在仇恨中,世间将永不会出现和平盛世。

“我希望你们收起兵刃,好好想想:你们是人,胡人同样是人;你们想活,胡人也想活;你想有子女亲眷,胡人也有子女亲眷;你们的亲人惨死、想要报仇雪恨,胡人难道不是同用作此想?我希望你们能好好想想:这世间的千种仇、万般恨,还有那染红边关黄土的鲜血,难道真的是因为胡汉两族不能相容,是因为两族是不死不休的天敌?

“古人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道是说胡汉两族,永不能和平共处?非也!此话不过是说芈姓之楚国,与姬姓之晋国,乃相异之宗族;就如同现在刘姓之匈奴,与梁姓之大周,是相异之宗族。尧舜率天下以仁,而自秦以降,在上位者无不愿令后世以数计,做着‘一世、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的千秋大梦,宗室想牢笼天下,故而驱逐异族、异类。然而,百姓何辜?

白马的陈词慷慨激昂,全是他这二十年来在世间颠沛流离所感所悟,虽非工整严谨,却句句真心、句句诛心。

是时,天地俱为黑暗所笼罩。

流云涌动的暗沉的天,金戈鸣响的肃杀的城,城外的乞活军仿佛疯狂攒动的蚂蚁,城头的守卫就像缓缓拉开的箭弩。冬雨洒落漫漫荒野,累累白骨露出土堆,亡者的怨愤随夜风从地底升腾而起。

在寒风刮得最暴烈的刹那,人间的战场仿佛被永远封冻在了漫长冬日的这个夜间,像一块冰冷的浮雕,活灵活现地镂刻下战士们鼓动的筋肉,狰狞的神情,白刃入肉鲜血喷溅的情状,仿佛在向天地万物展示着人间的仇恨、苦难,以及愚昧无知。

天地间唯有一点火光,那火光照亮了白马,照亮了他碧绿的双眼和赤红的长发,将他飞扬的长发化作烈火,燃尽荒原,融化寒冰,赋予万物温暖与颜色,褪去战士们脸上的恨与恶。

人间,再次成为人间。

“我愿意开城门容纳你们。我在此许诺:尽我所能,让你们吃饱、穿暖。但值此乱世,中原各地都缺衣少食,你们若只顾自身而不爱他人,只顾眼前而不计长远,饿了、冷了就强行偷盗、劫掠,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得所有人都活不下去。我希望你们能相信我,让我带你们一同为平定乱世、促成胡汉共荣共存而战斗。你们若愿意,便请放下兵器!”

白马说罢,不待对方回应,心中已有七成把握,转身朝城墙上扬手大喊:“放下兵器,打开城门!”

苻鸾迟疑道:“侯爷……”

铛——!

白马将手中银枪抛掷落地,怒道:“听命行事!”

苻鸾不得办法,唯有依照白马所言,命众人休战,将城门打开。

甘元平已被白马打动,抛下了手中大刀。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渐渐地,四周的乞活军都扔掉了武器。

寒铁落在地上,发出乒乒砰砰的的响声。

“将军当心!”

然而就在此时,甘元平身后忽然飞来一支铁箭,瞬间扎穿他的左臂,强劲的力道将他带飞出去,跌落马下。

“胡人果然在使诈。兄弟们,不必再同他们讲甚么道义,全部一起上。攻城抢粮,斩首敌将,为将军报仇!”

白马大惊,回头一看,发现岑非鱼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带着一支小队潜行出城,从外围将乞活军众合围其中。

岑非鱼收起弓箭,提枪打马上前,一招夺过对方的将旗,一面迎风挥舞,一面大喊:“甘元平已败,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岑,非,鱼!”

白马气极,双腿一夹马腹,令乘云扬蹄将地上的银枪踢起,单手接枪,策马上前,一枪劈在岑非鱼胸前,吼道:“你他娘的干什么?”

岑非鱼被打得措手不及,登时喷出一口鲜血。他瞪大眼睛望向白马,满脸的不可置信,怒道:“你他娘的逞甚么威风,竟同这帮不要命的人将道理?老子看你一人被大军围困,命都不要了,冲进来救你!”他啐了口唾沫,使劲一抹脸,不经意地擦掉因剧痛和愤怒而冒出的泪水,“而你,你为了他,要同我动手?柘析白马,你他娘的犯了失心疯吗!”

“发疯的人是你。”白马二话不说,提枪就向岑非鱼攻去,“总是如此冲动,不分青红皂白,胡汉间的深仇大恨,就是被你这种人给挑起来的。”

眼看着乞活军已被自己劝降,但岑非鱼那不分青红皂白的一箭,却将此地再次变为战场。白马气血翻腾,出手不留情,同岑非鱼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

岑非鱼没有半点要与白马动手的意思,他只接招、不出招,不过多时,就已隐隐处于下风。

白马边打边说:“我很早就想说你了。你起兵也好,作战也好,可曾存过一点为国为民的心思?不过是好勇斗狠,为战而战!”

岑非鱼被白马气笑了,用力甩出一枪,道:“你满心仁义,那是你德行高尚,可你不能将你的道义强加在我身上。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救国救民的心,可为了你,我何曾说过一个‘不’字?”

“放你娘的*!”白马格住岑非鱼的枪,发力将他推开,照面连劈数十下,“你因为十数年前的那一场惨案,便觉得所有人都亏欠于你。你心结难解,灰心丧气,将万事万物都当做游戏,把自己埋在放荡不羁的表皮下,醉生梦死、放纵自我。”

岑非鱼:“此种心结,问世间何人能解?老子没有因为复仇,而变成乔羽、变成周望舒那样,就已经够了。”

白马:“可我们的仇已经报了!所有往事,全都已经埋在洛阳城外的无字碑下,一切业已结束!而你,你却仍在梦中不愿醒来,自觉是个无辜的受害者,从不曾想过要对别人真心付出,一味地窝在角落里舔舐伤口,又怎能寻回更胜于往昔的快乐?”

“我不曾真心付出?那你将我给你的真心当成什么了!”岑非鱼被白马强行揭开了心中最为隐秘的伤疤,瞬间恼羞成怒,开始全力回击,将白马*得节节败退。

“今日,我要将你打醒!”白马见到岑非鱼的痛苦模样,下定决定,要在今日挖开他的伤疤,无论多么痛苦,都要将他那旧疤下的脓血挤出,让他真正恢复成一个正常人。

两杆银枪在空中激烈碰撞,激发出千万道火花。

岑非鱼双目通红,目中隐隐泛着一层泪光,嗓音嘶哑,道:“我给过大周热血忠心,给过百姓仁爱恻隐,可他们用什么回报我?用冤屈、用杀戮,老子的热血早就凉透了!”他用力一甩脑袋,便有两颗泪珠从眼中飞出,落在地上、埋入尘埃,“我以为你懂我,以为你知我真心,以为你不会像旁人那样,用世俗的眼光来审判我。但现在看来,是我错了,是我一厢情愿。”

白马一枪穿云破风而来。

岑非鱼却忽然将手一松,面色颓败,仿佛是心灰意冷不愿再战。

白马未料到岑非鱼会忽然停下,片刻间无法收下攻势,一枪拍在岑非鱼小腹上,将他震下马去,“岑非鱼?”

岑非鱼落在地上,滚了数圈,脸埋在土灰中,头也不抬,就那样躺着。他伸手捂住眼睛,却挡不住从指缝间滑出的眼泪。

白马一来想让岑非鱼冷静冷静,二来必须安抚乞活军,便吩咐最为灵活的陆简,道:“押下去,按军法处置。”

陆简眼珠子骨碌一转,知道白马是什么意思,趁着岑非鱼伤心难过、没有反应,便喊人上前将他绑住、押下,暂且将这两个正在气头上的人分开,以免他们再起争执。

白马查看了甘元平的伤势,见对方中箭处非是要害,此刻血已止住,终于放心下来。他再次对乞活军作出承诺,答应放他们进入平原县城,但对他们的行动有所限制,规定入城后的前三月,他们只能在军营中驻扎。

考虑到乞活军人多而杂,且多数是没读过书的寻常百姓,若对他们施行严刑苛法,对方多半记不住那些条条框框,而且会对白马的统领产生抵触。因此,白马效仿汉高祖,同乞活军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及盗抵罪。

说到底,乞活军的诉求早已清楚明白地写在名号上,乞活、乞活,只是想在乱世中活下来,找到一个安身之处,得一口饱饭吃。他们没想过,平原县城会对自己敞开城门,能够安定下来,他们自然不愿再四处流亡,当即答应白马,并由头领甘元平同白马歃血为盟。

白马安顿好五万乞活军,又乔装打扮混在人群里,暗中观察了几日,见他们没有出格的举动,才从军营里退了出来。他独自进入平原县城,将三老、乡贤等人招来,先说服他们,再请他们帮自己的忙,前去同百姓们分说。

等到平原百姓和乞活军都安定下来,白马才再次回到落脚处,此时距他上回清点完黄金、出门迎敌,已过了十五日。

连日来,白马每天都只能睡上一、两个时辰,有时更是几乎两、三日都未能合眼。回到家里,他脑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下来,只想着找岑非鱼过来相互搂着睡觉。

白马迷迷糊糊地穿过堂屋,走入后院,大喊着:“岑非鱼!你惯会躲懒,看我一人忙前忙后,也不晓得过来帮忙,死到哪儿去了?”

“人呢?”白马喊了好几声,都没收到回应,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影。他满头雾水,好容易才抓到陆简询问,经提醒方才想起,自己先前同岑非鱼大打出手,还让人把他押了下去。

白马:“他现在何处?”

陆简:“还关着呢。”

白马不明所以,问:“谁让你们把他关起来的?”

陆简额头上冒着一层薄汗,道:“可不是你自己下的令么?”

白马更莫名其妙了,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关他了?”

陆简欲哭无泪,道:“你说‘押下去,按军法处置’啊!”

白马怒道:“当时那么多人看着,我若不逢场作戏,那被他射伤的甘元平怎会善罢甘休?我说把他押下去,是看他受了伤,想找个由头让你带他下去医治。没想到,你平时精得跟狐狸似的,关键时刻跟个聋子瞎子没甚分别。”

陆简:“我那么聪明灵活,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可二爷不愿意!他不愿意,我能有什么办法?你自己去看看他吧。”

白马只觉太阳穴刺痛,用力掐了两下穴道,在陆简肩头一拍,“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我去找他。”

陆简认命地带白马前往大牢,撇撇嘴,道:“你当时就像个炸了毛的老虎,我哪敢再烦你?二爷非要自领二十军棍,我们不动手,他就自己打自己,打完以后赖在牢房里不肯走,不吃不喝,亦不让人帮他看伤,就那么躺着。”

白马既心疼又愧疚,低头默默不语。

陆简甚少看见白马露出这样的神色,抓住机会,添油加醋地说:“侯爷别不说话啊,你怕不是在想:若二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定要让我们给他陪葬?别人家小夫妻吵架,不过是摔个盆、砸个碗的事,你两个吵起架来,那是要毁天灭地。”

白马怒道:“都是我的错行了吧!你到底是谁的人?”

此时此刻,苻鸾等人都围在大牢外,正想方设法,试图把岑非鱼从牢里请出来,却都没个头绪。

冯明如蒙大赦,激动道:“侯爷可算是来了!”

苻鸾幽幽道:“你再不来,大哥就要死了。”

岑非鱼皮糙肉厚,众人其实并不担心他,只是觉得他成日躺在牢房里,有损自家威风。

此时,他们见白马闻言后脸色白里泛青,深藏在心里的戏瘾先后发作,纷纷煞有介事地说着,什么“大哥真的要死了”“大哥好像已经半死不活了”“大哥只差一口气在,你快进去听听他的遗言吧”“大哥怀了你的儿子,快进去看看,别成了遗腹子”,简直把岑非鱼说得比纸片人还脆弱。

白马被念得耳朵生疼,瞬间炸毛,把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蛋全都赶走,独自提着风灯,走入幽暗大牢。

岑非鱼的牢房,在大牢最幽深的角落。

牢房本就背阴,岑非鱼所在的那间条件更差,一面是发霉的栅栏,另三面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房里阴冷潮*,青苔布满角落,地上只铺着薄薄一层稻草。

岑非鱼躺在稻草堆上,脸朝着墙壁,一动不动。

白马提灯上前,在墙壁上落下一个巨大的人影,那影子被栅栏割裂开来,随着他的呼吸而纷乱地晃动,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白马停在栅栏前,俯视岑非鱼,隐约看见他后背上的衣服,已经被军棍打得裂开了,血水从皮开肉绽的伤口流出来,将他的后背染成乌红一片。

白马的心脏忽然“突突突”地一阵狂跳,他的呼吸乱了手也在颤抖。

风灯晃了两下,墙壁上那巨大的阴影跟着晃动,光影交错流动,隐约间照见了两颗鲜红炽热,不设防备的真心,此刻它们都落在地上,无力地跳动着。

“岑非鱼,你……你怎么样了?”白马不敢靠得太近,似乎是怕看清岑非鱼的伤势,“你的伤,要不要紧?”

岑非鱼没有回话,但小腿痉挛了一下。

白马瞬间跪倒在地,将手伸进栅栏里,摸了摸岑非鱼的额头,“你在发热!”他一掌劈开牢门,将岑非鱼背了出来,感觉到他滚烫的额头贴在自己后颈上,直是止不住地心惊,“脾气怎这样倔?”

大半夜地,白马派陆简出去将城里最好的大夫找来。陆简不敢怠慢,为省时间,一路小跑,把大夫从城南背到城北的府中。

大夫查看了岑非鱼的病情,说他并无大碍,但最好能在今夜服药疗伤,尽快止住发热,方不至于伤及根本。

白马仍未放心,跟着大夫走到书房,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药方,止不住地问东问西,“他身体一直很好,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从来没见过他生病。”他想起往事,心痛难忍,“他还曾割脉放血,为我炼制丹药。不知他当时流了多少血,但面上却没有半分虚弱模样,我总以为,他永远不会倒下。先生,此番他为何忽然就病了?”

大夫写着方子,道:“老来的病根,都是年少时落下的。我看鄄城公的模样,应当是自幼就开始习武,少年时不知养生,没日没夜地练功,身体劳损严重,积下了许多小伤病。他仗着年轻、身板结实,平日不将伤痛放在眼里,于是就积下了祸患,指不定什么时候发作。”

“方子开好了。今夜看着他些,先让他吃药,然后敷一副药膏,一个时辰过后,再敷另一副,缠上纱布,等三日后再行换药。他背上的都是皮外伤,你不用太过担忧。”大夫说罢,把笔放在搁山上,看了看白马,目光略有些疑惑,“鄄城公年纪不小了,身边怎连个服侍起居的姬妾都没有?竟要劳烦侯爷亲自照料。”

白马连连道谢,双手接过药方,答道:“我就是。”他见大夫不明所以,又补了一句,“我就是他的妻子,或者说是他的丈夫,都行。是我没照顾好他,往后我会注意的。”

大夫游方半生,自是见多识广,对岑、白两人的亲密关系不予置评,只道:“怪不得,原是小两口闹脾气?你比他年轻许多,若想彼此相伴一生,往后别由着他折腾自己,免得病来如山倒。”

“多谢大夫,我都记下了。”白马亲自送大夫出门,让人帮忙看方子、抓药,自己则烧了热水,帮岑非鱼洗澡擦身。

岑非鱼背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几日下来,几乎同伤口黏在了一处。

白马小心翼翼地把岑非鱼的衣服剪开,用温水帮他洗澡、擦身,顺手修剪了他的乱头发,再刮掉他下巴上新冒出来的青胡茬。他用指腹轻轻摩挲岑非鱼的下巴,叹了声:“你瘦了。大夫说的话,听清楚了没有?”

白马忙完以后,药才刚刚煎好。他将岑非鱼抱上床,让他趴在着睡,怕碰着伤口,不敢给他盖好被子,便烧了几盆旺火摆房间里,自己则跪在床边,一口一口地给岑非鱼喂药。

岑非鱼浑身发烫,意识迷糊,没发自己喝药。白马用汤匙舀了药汤,放在嘴边吹凉,再把药喂进岑非鱼嘴里。

岑非鱼昏迷着,根本没法自己发力咽下汤药,纵使勉强吞下,不过多时便又吐了出来。

白马不得办法,只能捏住岑非鱼的下巴,强迫他将嘴张开,自己含一口药在嘴里,对着嘴喂岑非鱼喝下,抬起头来,拍拍他的前胸,看他没有呛着,才敢喂下第二口。

白马喂完药,再给岑非鱼背上的伤口敷好药膏,已是半夜。

时值腊月十五,寒风日渐一日地凛冽起来,吹散了空中千变万幻的云霞,令天幕变得无比湛蓝澄澈。

黄澄澄的月盘挂在天边。从窗口向外望,乍一看,只觉得月亮近在眼前。

北风吹拂,树摇影动,延绵的群山瞬间化成温柔起伏的波涛。那波涛扬起,飘至半空,变作比素纱更轻柔云烟,托住月盘,带着它飘过人间的悲欢离合,在天地间载浮载沉。

白马累极,但不敢离开岑非鱼半步,亦不敢沉沉睡去,怕不能及时发现他病情变化,便趴在床边,牵着岑非鱼的手,小声地在他耳边说话,“你平日里讲起道理来,总说得头头是道,很容易就能开解我。可你知道那么多道理,却仍旧过不好自己的日子。你可知,这是为何?”他用手指轻轻描摹岑非鱼的指腹,透过他长着薄茧的、略有些粗糙的手,感觉到他的发热似乎退了一些。

白马总算书来了些精神,爬起身来,将额头贴在岑非鱼的额头上,确定他已经停止发热。

岑非鱼发出了几句梦呓,大约是在同白马狡辩,只可惜他此刻大着舌头、言语模糊,不论骂了什么话,白马都听不清楚。

白马把耳朵凑到岑非鱼嘴边,仍旧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怕他是在装睡,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喊道:“嘿,岑非鱼?梁炅要在你面前撒尿了!”

见岑非鱼没有反应,白马大着胆子,屈起食中二指,夹着岑非鱼脸颊上的肉揪了几下,道:“应该没在装睡。”

白马玩够了,欣喜复归平静,担忧和复杂的心绪再度涌上心头。

“下雪了?岑非鱼,别睡了,起来看雪。”他向窗外望了一眼,月亮依然又亮又圆,北风吹个不停,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悄无声息地下起了小雪。

岑非鱼没有回应,白马叹了口气,再度蜷缩在床边,眼巴巴地望着岑非鱼,说:“你聪明、悟性高,很多道理都倒背如流,都能明晓其中深意,但在心底,你并不认可它们。知道而不认可,更莫说躬身施行,道理懂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处?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先前说你灰心丧气,有没有说错?”

岑非鱼又哼了两声。

白马只当他在说“是”,便继续道:“我没说错吧?你总说,人要及时行乐,是因为你骨子里悲观厌世。你觉得世事无常,人世间的幸福与快乐皆如过眼云烟,疏忽显现,忽而消散。亦是因此,你才总害怕我忽然离开你,你不是不信我,而是不信老天爷。”

“与你在一起,不留心,一个时辰就过去了。”白马说着话,看了一眼月影,估摸着俱上次上药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便按着大夫的嘱咐,帮岑非鱼把先前敷上的药膏清理干净,再换上另一种药膏,并给他贴上纱布。

白马换药时,面对岑非鱼的伤口,眼睛一眨不眨。可等到换好了药,看见岑非鱼背上贴满纱布,他便觉得鼻尖发酸,忍不住掉了两颗眼泪。

幸而岑非鱼仍昏睡着,白马不用刻意假装不在意对方,此刻他也懒得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就这么在枕头边坐下,帮岑非鱼盖好被子,以指为梳,帮他理顺头发。

白马低声道:“我知道,你是真心爱我,才会将心底的悲凉藏起来,陪我拼搏闯荡,假装为此快乐。我还知道,你其实并不快乐。你的快乐,已经同并州军一道,被埋没在玉门关外的大雪里了。这不怪你,这要怪老天爷。”

岑非鱼听到“玉门关”,手指抽动了两下,忽然将白马的手抓住不放,在他雪白的皮肤上留下了几个红通通的指头印。

白马吓得一个激灵弹了起来,脑袋撞在床方上,使劲收手,可他的手却被岑非鱼死死地拽着,如何都收不回来。

白马见岑非鱼仍没有要醒的意思,才放心下来,就着他的手,撑着自己的脸颊,继续和他“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道:“你人生前十几年,一直跟在我父亲身后,由他带领,走过鲜血满地的战场。因此,你牢牢记住了他的背影。你对我说,往后你会一直跟在我身后,你不用我停下来等你,只盼我多回头看看你。可我不想让你记住我的背影啊,我想让你记住的,是我的侧脸——每当你觉得孤独难过,只要朝身边一看,就会知道,我们总是并肩而立的。”

岑非鱼闭着眼睛,眼珠在眼皮下迅速转动,睫毛颤动,眉头紧皱,像是挣扎着想要醒来,却被困在了梦魇里。

“你还是睡着的时候可爱,不会强词夺理。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白马笑了笑,伸手推平岑非鱼的眉头,“虽然,无论是什么样的日子,只要跟你在一起,我都可以凑活着过下去。但是,我不要你违心地将就我,我要让你重新感受到什么真正地快活,就像……就像你八岁那年,单骑出洛阳,万里赴戎机。此时想来,不亦壮哉?”

白马枕着岑非鱼的手,视线落在敞开通风的窗口,两个碧绿清亮的眸子中,都映着一个黄澄澄的月亮,以及那纷纷扬扬的小雪。

白马觉得很冷,唯有与岑非鱼十指相扣的手,是那样温暖。他枕着岑非鱼的手,看雪花慢慢飘落,喃喃道:“我真希望,苍茫大海倒灌入河,黄河水,向西流。我能在咸宁二年的铜驼街头,骑着乘云,牵你上马,照顾幼弱无依的你,与你共赴一场金戈铁马。

“我真希望,燎原烈火逆风熄灭,潮*的新柴,长回树梢。我能在原初六年的云山边集,支个帐篷,摆个小摊儿,给你捞二十个香喷喷的大馄饨,让吃饱了,做个好梦,不被卷入那一场阴谋当中。”

白马说着说着,渐感睡意如潮水袭来,慢慢阖上双眼,声音越来越小,道:“可我不是老天爷,我只是个人啊。我没法倒转时光,只能狠下心来,给你当头一棒。岑非鱼,快些好过来吧,求你,别怪我。”

岑非鱼其实早已睁开双眼。他的眼神清亮,视线穿过窗扉,眸中倒映着远山峰峦,明月天涯。

他听见白马的呼吸渐渐平稳,便伸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而后轻脚默手地爬起来,点了白马穴道,把他抱上床,帮他盖好被子,又挑了挑炭火,再往火盆里添了几块木炭。

岑非鱼做完这些,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

他深深地看了白马一眼,随手扯过搭在屏风上的新衣,胡乱往身上一披,退出房间,扎进雪里,走到宅院西厢,随意寻了个僻静的地方窝着。

第二日,白马睡到傍晚才醒。

暮色四合,满城白雪,霞光仿佛百姓家里飘起的炊烟,被雪顶反射回天幕,形成了重重叠叠的梦幻光影。

白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身下床,到处找岑非鱼。然而,陆简告诉他,岑非鱼自醒来以后,就独自待在西院的柴房里,说是要“好好反省反省”,让白马“别来烦我”。

白马点点头,道:“我是该好好反省反省,让他清静两日。”他将苻鸾叫来,让他替自己写了一封“罪己书”,贴在西院门厅上,供府中上下观看,然后跑到军营,看望甘元平的伤势,回来后便闷头大睡。

再过一日,苻鸾偷偷摸摸地跑来回报,说:“大哥看见那封书信,拿着碳条,在上面画了两个猪头。”

白马:“然后呢?”

苻鸾:“然后他就把书信撕了下来,捡回去当火引子烧掉了。”

白马:“他果然还在生气,你有什么办法?帮我哄哄他。”

苻鸾面露难色,道:“大哥就是那样的脾气,你越哄他,他的尾巴越是要翘上天去。反正,你已经给够他面子了,干脆不要管他,让他自个冷静几日,这事儿也就翻篇了。”

白马将信将疑,全没想过,为何苻鸾能说出这样老到的话?

没想到,岑非鱼这一“冷静”,竟然冷静了大半个月。

这期间,岑非鱼和白马在府中,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然而,两人若正面遇上,他却从来不打招呼,总是冷着个脸,听白马叫自己一声,才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然后就这样同对方擦身而过。

白马不好意思在岑非鱼清醒时,同他说那夜已说过的深情话。可若不说真心话,其他哄人的方法,他却是一概不会。若要白马像岑非鱼哄自己一样去哄岑非鱼,他只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不得办法,只能这样冷战着。

说起来也是奇怪,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没有一个试图劝架的,就算是心思最细腻的寇婉婵,也没有对这件事发表过什么看法。

白马觉得很奇怪,但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时间到了泰熙八年的正月,转眼已是年关。

白马把乞活军管理得井井有条,可偏生就是拿岑非鱼没办法。他翻来覆去地想过自己在岑非鱼昏迷时说过的那番话,觉得实在太过肉麻,不好意思当面同岑非鱼讲。可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岑非鱼若还不肯理自己,这个年还怎么过呢?

白马正发愁,几乎想冲到岑非鱼面前,将他套进麻袋里打一顿,然后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忽听陆简来报,说甘元平他们在军营里办了个篝火会,请自己赏脸过去,大家热闹热闹,就当是一起过年了。

“你去叫上岑非鱼吧,别说是我叫的,直接带他过去。”白马披上斗篷,自己提着个灯笼,钻进漫天风雪里。

军营中,篝火烧了数十丛,火红的炎气烧红了大半边天。

乞活军和白马、岑非鱼手下的兵士,还有平原城的老百姓们,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喝酒,其乐融融,看不到半点战乱的影子。

白马喝了碗酒,心头的阴云散去了一些,声音也大了起来,同甘元平说:“我自幼生长在云山中,每逢节庆时候,大家伙儿都聚在篝火边玩闹,喝几口酒,就感觉世上再没有任何烦忧。来,我干了!将军随意。”

“侯爷这是瞧不起人啊!”甘元平咕咚咚地喝下整整一碗酒,长长地哈了一口气,大喊痛快,笑着望向篝火便的百姓们,对白马说,“咱炎黄子孙,就是这样乐观。自古虽经逢大洪水、部落战争,春秋战国群雄逐鹿,夏商周朝代更易,秦汉三国分分合合,胡族灭不了华夏,反倒一一被我们同化了。百年前是两族,百年后都是一家。原没有什么水火不容,有的只是人心鬼蜮。”

甘元平感慨万千,举起酒碗,道:“月前,甘某险些同侯爷兵戎相见,亏得你有那样的勇气,敢单枪匹马杀出城来,只用一番高谈阔论,便将我们从睡梦中叫醒。我敬侯爷一杯,干了!”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苦难都是暂时的,我们定能再见到和平盛世。”白马同甘元平碰了碰酒碗,灌下一口酒,摔了杯子,跑到人群中,开始载歌载舞。

白马是羯胡出身,能歌善舞,他一放声歌唱,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深深吸引住。他心中苦闷,喝得微醺,无所顾忌,跑到篝火边,跳起了敦煌传来的飞天舞。

白马手脚修长,腰杆劲瘦而有力。他方一起舞时,手臂柔曼,舞姿轻灵,颇有些雌雄莫辨的魅力,仿佛佛前散花奏乐的飞天。但当他跳到兴起时,便借着跃动、腾挪的动作,将心中愤懑、苦痛尽情散发出来,柔美的舞蹈瞬间变得阳刚雄浑,一如愤怒的金刚。

篝火的金红光芒照在白马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箔,让他变得如佛像般庄严,虽美得惊心动魄,却任谁都不敢亵渎分毫。

白马的舞,同他本人一样,充满了灵性,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能同天地对话。不像人间俗物,一生难见一回。

众人围着白马鼓掌欢呼,跟着他一同跳了起来,开心得忘乎所以。

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人们纷纷仰头张望,见苻鸾带着一支队伍,抬着几十个大箱子,缓缓朝篝火处行来。

人群仿佛早先约好了一般,自发地给这支队伍让出一条道来。苻鸾带队穿过人山人海,直奔白马行去。

苻鸾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锦袍,面上罕见地带着笑容,停在白马面前,着人将箱子分成两列、一字排开,然后站在道旁,道了声:“侯爷吉祥。”

白马醉眼朦胧,眯缝着眼睛,看见煌煌篝火的光芒像雪花一样散开,又像是漫天的金色花雨。

在着如梦似幻的金光里,岑非鱼缓缓走出,负手于身后,踱步至白马面前。他瘦了一些,但眸子清清凉凉,双目炯炯,直勾勾地盯着白马,将手伸出,递来一根桃木枝。

白马有些头晕,两眼聚焦在一片飘动如蝴蝶般的光斑,想要定住心神。但他看见那可爱的光斑,却忽然分不清那到底是光,还是翩跹的蝴蝶,忍不住伸手去捉。

那一点光斑,蝴蝶似地飞过岑非鱼紧抿的嘴唇,英挺的鼻梁,倏忽间划过他的眼角,骤然散去,勾弯了他的眼角,化作他眼底深城炽热的爱意。

岑非鱼本是一脸沉凝神色,见白马愣在原地喃喃着“蝴蝶呢?”,终于憋不住笑,仿佛春风吹过万顷桃林,漫天碧桃渐次绽放。

白马:“你做什么?”

岑非鱼微微躬身,双手捧着桃枝,笑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

白马被岑非鱼的阵仗给惊住了,支支吾吾道:“你、你做什么?”

岑非鱼:“在下曹三爵,想许你一生。赵灵,嫁给我可好?”

白马仿佛听见自己脑袋里“轰”地一声响,不知所措,道:“你、你说、说什么?”

岑非鱼捧着木桃枝,躬身站着,重复了一遍:“在下曹三爵,想许你一生。赵灵,嫁给我可好?”

“你、你不声不响快一个月了,就是去、去搜罗这些东西?”白马反应不过来,手无足措,在身上翻来覆去地摸了一遍,“可我、我没有琼琚啊?”

苻鸾见状,忙跑上前来,在白马手里塞了块玉佩,“平原城里最好的一块玉,请老匠人琢磨了一个月,侯爷凑活用用。”

白马一脸呆滞,看看岑非鱼手中的木桃枝,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玉佩,道:“你不生我气了?”他问完才反应过来,心道:“不对!苻鸾说这块玉佩琢磨了一个月,即是说,岑非鱼本就没有生气。他计划了整整一个月,就为了在这个年节,给我送来一根桃枝。”

岑非鱼又问了第三遍,道:“在下曹三爵,愿许你一生。赵灵,嫁给我可好?”

岑非鱼话还没说完,白马已经从他手中抢走了桃枝,随手将玉佩塞进他衣襟里,搂着他的脖子,整个人跳到他身上,喊道:“好啊!”

众人爆发出一阵欢呼,围着这两人高歌起舞。白马才明白过来,所有人都知道岑非鱼的计划,都在帮他。

今日的篝火,是为他们而燃起;今日的月,是为他们而升空;这漫天大雪,都是为他们而落下。

夜里,岑非鱼抱着醉眼迷离、喊着“再来一碗”的白马,回到了他们的厢房里。

白马抱着岑非鱼不肯松手,问他:“你为什么这整个月里都不睬我?”

岑非鱼笑道:“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白马佯怒道:“琢磨娶我?这么简单的事,你要琢磨一个月?行吧,若你想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岑非鱼弹了白马一个脑门崩,骂道:“这事儿还用得着想?”

白马捂着脑袋,“那你在琢磨什么?”

岑非鱼捧着白马的脸,让他同自己对视,认认真真地说:“我在想,我能不能做到你说的,从往事中走出来,为自己而活,活出个人样,真真正正地为自己而快乐。我觉得,我可以。过去的那些坏毛病,我会一件一件地改掉,只求你莫要嫌弃我。”

白马泪目,笑道:“原来你是装睡。”

岑非鱼:“我没装,我只是,被你叫醒了。”

白马:“那我们什么时候……成婚?你不想打仗,其实我也不想。我们就在平原成婚,这样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吧。”

岑非鱼弹指熄灭蜡烛,放下床前纱帐,俯下去亲*白马,道:“现在?”

白马哈哈大笑,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说好的明媒正娶呢?”

岑非鱼扯开白马的衣服,道:“日子我都请人算好了,二月十八是个黄道吉日。我两的生辰八字很合得来,问卜的人说,我们会白头偕老。”

热门小说白雪奴,本站提供白雪奴全文免费阅读且无弹窗,如果您觉得白雪奴这本书不错的话,请在手机收藏哈罗小说
上一章: 第105章 败北 下一章: 第107章 中计
热门: 总裁的女人 重生之抗战元勋 史前养夫记 队友都是深井冰[电竞] 驭虫师 寒烟翠 他心中有白月光 在星卡游戏里做灵媒 九公主为尊[穿书] 撩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