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牵屯山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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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十月,北风卷起龙首原上的满地枯枝黄叶,从城南高坡俯冲直下,穿城而过,啸声凄厉。

大冢宰府高耸的“大业楼”,也在风中摇晃着,乱如算珠的铃铎在风中摇响,清脆如乐声。

家中主事的姚夫人坐在厅里正与中山公宇文护说话,见独孤丽华与宇文怡一同走来,两人紧张地闭上了嘴,磕磕巴巴地拉起了别的家常。

世子宇文觉的生母冯翊公主已在几年前病故,姚夫人再次被扶正,让出的正室夫人位置又回到她头上,但宇文毓的世子身份却永远丢了。因她如此识大体、懂分寸,宇文泰对她更加信服,家中大小事务都由她掌管。

宇文怡扑上前去,搂住嫡母的脖子道:“娘,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上个月就回来的,这一走可两个多月了,还没消息。还有,怎么外头人家都在传说,我爹病重,住在云阳宫里回不来了?”

五十岁的宇文泰,奄有大半天下,已欲禅代拓跋廓为帝。

去年七月,他带大军到原州西狩,今年春天,他为了打造苏绰、卢辩一干儒者所推崇的“中原正朔”,大搞复古,按《周礼》设过六官,沿用一套繁文缛节的古制后,心下得意,再次带军渡河北巡,打算回来后就着手逼禅。

“不要胡说!”姚夫人正颜厉色地道,“怡儿,你不许跟人乱嚼舌头,你爹他很好,昨天还带人在牵屯山下打猎。”

“那你叫爹快点回来,他上次跟我说的杨家亲事,到底什么时候开口跟杨忠提?”宇文怡从小受家中上下宠爱,口无遮拦,并不太懂得人情世故。

宇文怡与四子宇文邕同母,生母是个鲜卑女子,前几年也已病故,依在姚夫人膝下多年,姚夫人平常也甚是疼爱这个美貌又霸道的女孩儿。

果然,姚夫人责备道:“一个姑娘家,哪能这么厚脸皮,自己上赶着要嫁出去?”

宇文怡撅着嘴道:“不是爹总夸普六茹家的大儿子最出众吗?我跟着四哥五哥到太学里看过他,果然长得相貌堂堂、与众不同,一看就是将来的柱国大将军。”

五子宇文宪从门外走来,听到她的话,不禁笑道:“原来你前天缠着我们要去太学,是为了相亲。杨坚长得有什么好看,额头上五根肉柱,肤黑眼小,长身短腿,走路都走不稳,我看太学里长得最丑的就数他了。”

宇文怡听他取笑,怒道:“呸,你们才长得丑,男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要紧的是有英雄气,不怒自威,气吞山河,我看你啊,每次到了杨坚面前,话也说不利索了,手也发抖了,腰也挺不直了。堂堂宇文大冢宰的儿子,马上就要开府封王爷的人,怎么一见了我家杨坚,就害怕成那样?杨坚才十五岁,就跟父亲上阵多年,建功无数,将来肯定是三公之位。爹啊,把几个姐姐都许给了八柱国的次子,我可不愿意,我要选一个柱国大将军的世子才嫁。”

宇文宪笑道:“没羞没臊的丫头,亲事还没上门来提呢,怎么就成了你家杨坚?要像你这么说,杨坚那何止是英雄气,简直是天子气,我得禀报爹爹,尽早把他除了,省得以后祸害我们宇文家。”

宇文怡说不过他,冲上去便对宇文宪又抓又打,道:“我看你敢动一动他试试!哼,等爹回来禅代了当皇上,我就是当朝公主,杨坚是驸马都尉,当然也就是我们宇文皇家的人了,有点天子气怎么了?”

这一下,连独孤丽华和眉间深有忧色的姚夫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敢情大小姐昨天已对杨坚一见钟情,早把他看成了自己囊中之物。

看到姚夫人的神情,独孤丽华便心知肚明,坊间传闻是真的,昨天宇文泰果然在牵屯山下遇刺。

看姚夫人与宇文护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只怕宇文泰伤得不轻,为了防止独孤丽华探得实情,姚夫人连亲生儿子宇文毓也瞒着,只跟侄儿宇文护一个人商量,所以当着独孤丽华的面,二人对宇文泰之事,一字不提。

她们又闲聊了片刻,见独孤丽华离开,姚夫人才落泪道:“萨保,陀罗尼虽是世子,年纪还小,经不得大事。统万突虽是我亲生儿子,但我怕丽华把大冢宰伤重之事告诉大司马,也不敢跟统万突商量,只有委托你,秘密前往牵屯山行宫,带医生去给大冢宰治伤,你记得,一定要轻车简从,不露踪迹,免得消息传出去,长安生变。”

宇文护忙站起来,躬身领命道:“谨遵夫人所言,不过,此刻长安的十万军马都在独孤大人手中,侄儿并非柱国大将军,手下兵微将寡,万一有变,只怕弹压不住。”

“萨保,这个你尽管放心,独孤信是大冢宰过命的老兄弟,又是亲家,真有大事,别人信不过,他肯定能信得过。怕只怕其他柱国趁机起事,弹压不住,我们宇文家虽然即将成为皇室,可家中子侄,只有你和统万突成年,能任事,会打仗,其他孩儿都太幼小,所以,要紧的是你即刻出城,面见大冢宰,听大冢宰之命行事。大冢宰在牵屯山尚有一万多兵马,你接手过来,便足以震慑群雄。”

“是!”宇文护心下甚感佩服,难怪人家说姚夫人有男儿气,临此大事,她纹丝不乱,把事情前后已想得清清楚楚。

“刺客查出来了么?”等宇文护出门,姚夫人又将宇文觉叫来,细问究竟。

宇文觉跟着宇文泰出门北巡一个多月,本来昨天就可以回来,路过牵屯山时,宇文泰见山脚野鹿正肥,一时兴起,下令驻留数日,带人封山围猎。

前天围猎,宇文泰的马快,带着十几个亲兵冲在前面追猎,进入一处山林深密的谷底时,突然间几百个伏兵杀出,乱箭向宇文泰和亲兵们身上射去。

箭如飞羽,登时射死了宇文泰身边的大部分亲兵,只留下宇文泰和另四个亲兵。

宇文泰的马也被射死,五人狼狈逃入林间。

宇文泰与亲兵换了衣服,正要分头逃跑,伏兵们也纷纷下马追入林中,眼看就要把他们全数抓住,换过衣服的亲兵情急生智,一脚将宇文泰踹在溪水边,用马鞭抽打数下,骂道:“碍手碍脚的蠢货,跑都跑不动,要你跟着干什么?”

宇文泰趁机滚下溪涧,涉溪而逃,换服亲兵带着其他亲兵往别一头跑散,引走了伏兵,方才救了他一命。

宇文泰背后和大腿中箭,身上多处撞伤,加上惊恐落水,当晚病重不起。

前天半夜,宇文觉带着亲兵护卫,一天一夜狂驰六百多里路,趁天黑入长安,回大冢宰府,虽然行踪这么隐秘,消息还是很快传开来了。

宇文护和姚夫人猜测,多半刺客就是长安亲贵所遣,所以对牵屯山行刺情形十分清楚,只是事发突然,他们猜不出宇文泰的生死,还不敢轻举妄动。

“刺客已查明,是当今皇上拓跋廓所遣。”宇文觉皱眉道,“他与宗室用重金收买了几百名亡命之徒,训练数月,趁爹这次出巡之机,潜伏路上,寻觅时机下手,正好爹围猎时落单,他们便趁机行刺,刺客大多被杀被擒,只有为首的几个没有被捉。”

“拓跋廓?他竟有这个胆子?”姚夫人冷笑一声,“倒没看出来,他比他爹和他哥更够种,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果不其然。”

这几年来,拓跋宗室明知皇权被宇文泰把持,而且不久宇文泰一定会废帝自立,为保宗庙,拓跋宗室也极力对付宇文泰,明的不行,暗中便多次行刺。

三年前,尚书拓跋烈谋杀宇文泰不成,满门被斩。

新立的皇上拓跋钦愤愤不平,联系几个连襟兄弟,要向宇文泰下手,偏偏拓跋钦有勇无谋,他娶的是宇文泰的长女,几个连襟兄弟当然也是宇文泰的女婿,哪有不向着泰山老丈人的。

当下密谋被泄,宇文泰将拓跋钦废黜后幽禁起来,不久下毒酒鸩杀。倒没承想宇文泰的大女儿宇文皇后是个有情有义、忠心护君之人,见夫君被鸩杀,也举起壶中毒酒一饮而尽,二人同葬幽州,坟土全无。

宇文皇后虽是姚夫人亲生女儿,但听说女儿殉夫而死,姚夫人连尸体都不替她收敛,眼泪也一滴未落,恨恨连声地骂道:“逆女,死得好!”

而接替哥哥拓跋钦帝位的拓跋廓,看起来年纪轻轻沉迷酒色,一派糊涂虫模样,暗中却紧锣密鼓地训练刺客,向宇文泰下了狠手。

一旦宇文泰北巡归来,等着拓跋廓的下场,无非是被废被杀,还不如在束手待毙前最后一搏。

“娘,我即刻带人入宫去把皇上软禁起来,过几天就杀掉。”宇文觉想着父亲奄奄一息的模样,愤恨地说道。

“不必,事有轻重缓急,拓跋廓本来难逃一死,让他多活几个月,也不打紧。”姚夫人皱眉道,“陀罗尼,你辛苦了,已一日一夜未合眼,赶紧回屋休息罢。”

宇文觉答应道:“是。”

宇文觉站起身来,正要出门,姚夫人又唤住了他:“小心些,你从这边侧门去我的院中,别让统万突看见了,更别让你大嫂看见你。”

高宾走进独孤信的书房,掩上了书房门,轻声道:“大司马,消息是真的,刚才守城的人已经见到宇文护领着亲兵急驰往北,铠甲底下都暗穿了孝服,太医院的总领胡太医,前天夜里也去看过,说大冢宰只怕过不了今明两天。”

独孤信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宇文泰英雄一世,自以为东魏、南梁强敌已去,就在还差一步登上帝位之际,被拓跋廓暗杀。

他不禁叹道:“看来大冢宰和三国曹操一样,命里注定穿不了龙袍。这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早已经满城风雨。”高宾冷笑一声,“宇文护为人愚钝,做事不知机密,云阳宫的驿马出入不断,太医们接二连三出城,长安城还有几个人不清楚那边的动静?不过,据我看,宇文护这回出京,定会瞒着不发丧。”

“他有这个胆子?”独孤信惊讶道。

“他未必有此胆量,但以大冢宰平素的见识,肯定要这般安排后事。”高宾本来机敏,在这种隐事上更是比别人多一番心机,“当年秦始皇外巡,也是路途中身死,宰相李斯为怕大臣们起异谋、京中骚动,就曾瞒丧不发。当时是酷暑天气,尸臭难掩,李斯、赵高等人竟往放棺材的车里堆满鲍鱼,以掩饰尸臭。大冢宰熟知旧典,怕死讯一发,京中变乱,八柱国争权,一定会学李斯所为。”

“唔。”独孤信点头首肯,心下黯然,“想不到我们武川镇老兄弟中最豪杰的一个,去得也最早,实在是天妒英杰啊!”

高宾料得不差,宇文泰盖世豪杰、心计过人,对后事肯定会妥加安排,但,这也只能是他最后一次用计了。

宇文泰与独孤信自幼结识,不但悍勇善战,而且心计过人。

那些同出边关六镇的边将子弟,个个出身比宇文泰显赫,却都心甘情愿,听命于这个家门卑微的多须汉子。

在这个重世阀家系的年头,他能由一个贫苦府兵,一步步走到今天,即将成为天下之主,背后是多少汗水和血水,多少枕戈待旦的不眠之夜,独孤信当然明白。

只可惜天不假年,宇文泰去时意气干云,走马环视关陇王霸之地,自以为天下事无所不能为,重返长安时,却要睡在棺木里。

弥留之际的宇文泰,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是贫苦的童年,多厄的青年,还是百战艰难得来的关陇河山,或是那唾手可得却终究失之交臂的帝王之尊?也许,会是他们这帮少小啸聚、如今个个已官高位显、手握雄兵的武川镇老兄弟?

眼见上朝时辰将到,独孤信拿起银质解腕尖刀,将夹着足有一斤多羊肉的古楼子饼割开,大口吞食,不再去想心事。他是鲜卑“功勋八姓”的嫡系子孙,虽然相貌斯文,但自幼习于鞍马,食量甚豪。

高宾倒佩服主公在这当儿居然还能吃得下东西,他心下叹气,知道主公将名位看得甚淡,在这八柱国人人思进、个个争权的关键时候,独孤信想都不想怎样趁机进位夺权,心里萦绕的只是和宇文泰四十多年的交情,这到底是义气过人,还是不识时务呢?

他忍不住想提点独孤信几句:“主公,听说大冢宰不但召宇文护急驰去领遗命,还派了密使送信到老于谨府上,以属下看来,八柱国中,大冢宰一向倚重于谨,对他信之不疑,身后大事,也定会向于谨交代。”

于谨是八柱国里年纪最大的将军,城府也最深,平常以“诸葛武侯”再世自命,与宇文泰气味相投、情义深重,虽非六镇子弟出身,宇文泰却最倚重他。

独孤信和于谨一样,都有“静退”之名,但独孤信带兵在外多年,亲信下属遍布军中,势力太大,宇文泰自是不得不防,因之,反不如于谨得宇文泰信任。

独孤信“嗨”了一声,停箸摇头道:“莫说身后事,就是生前,大冢宰又何尝不是时时处处猜忌防范我?罢罢罢,我独孤信一片忠心可对日月,随他怎么处置后事,我总是奉命罢了。赵贵、侯莫陈崇等人,或许要和于谨争一争权位,我本来就无心利禄,何必和他们撕破脸皮闹这一场?”

竟然是这么一副脱身尘俗、安分守时的腔调,高宾听得不由得泄气。

高宾在西魏已经住了十六年,但由于家小都在东魏,孤身来投,被执政所疑,从无上阵立功机会,只能当个职位卑下的闲官,满腔开疆立业、显身扬名的抱负付诸流水,从前壮志凌云的豪情也化为冰冷,今日眼见西魏执政大臣宇文泰即将身故,自己的主公在八柱国中实力最强、名位最隆,若能实掌朝纲,那自己也能跟着青云直上,可现在看来,独孤信根本没往这方面动过念头。

独孤信和高宾带着几个年轻部将赶到正阳宫时,发现宫门前停满了车马,上朝的人比哪一天都多。

独孤信不禁在马上和高宾相顾失笑,两人翻鞍下马,见宫中驰道边已挤满了人,到处都是一二品官员的紫袍金带官服,在霜地上亮得晃眼,大臣们三五成群,议论得正热闹。

白须矮个的大宗伯、楚国公赵贵站在廊下,向独孤信急忙招手。

“如愿,”赵贵有些倚老卖老地唤着独孤信的小名,气喘吁吁地奔过来道,“你们都知道消息,偏瞒着我一个人!要不是宇文泰手下将他写给老于谨的信误交到我门上,我到现在还不晓得半点风声呢!”

在西魏六官中,他的资格比于谨还老,年齿也长,难免有时摆谱,称呼谁都不用官衔,有如上下辈相交,据说就因为这点,他才在宇文泰面前失宠。

独孤信有些愕然,苦笑一声,压低嗓门道:“我还不是一样?难道大宗伯以为大冢宰会跟我交代后事?”

赵贵嘿然一笑,道:“说得也是,宇文泰立嗣时已像防贼一样防着你,托孤就更不消提了。我昨儿还在猜想,宇文泰要是撒手归天了,会把兵权朝纲一股脑儿交给谁?现在看来,不用说,他一定是想让老于谨接班当大冢宰,辅佐宇文觉小儿。哼,这于谨老儿把自己看成诸葛亮再世,可他再能干,到底不是武川子弟出身,就算宇文泰想让他领遗命,咱们一班老哥们儿也不会听他的,看他孤掌难鸣,能不能坐领执政之衔!”

独孤信见他对承袭大冢宰之位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暗自好笑。

于谨是河南洛阳人,诸葛亮的老乡,父祖都是郡守。他自幼熟读孙子兵法,略通经史,有勇有谋,抱负良远。

最让独孤信敬畏的是,于谨的城府深不可测,貌似谦和,内实刚勇,而且文的武的全都来得,不仅能出谋划策,也能上阵打仗。

论起谋略,于谨在八柱国中应拔头筹,当年他一见宇文泰,就献上进都关中之策。

这“关中策”筹算甚准,宇文泰依计施行,果然成功地将魏孝武帝从洛阳高欢的手中诱来。

兵少将寡、地盘褊小的宇文泰,自此得以“挟天子而令诸侯”,与东魏高欢、南梁萧衍三分天下。

宇文泰兴致高时,常当着群臣,将于谨的关中策,与三国诸葛亮初出茅庐时献的“隆中对”相提并论,一再说于谨是开疆元戎。

这难免让浴血百战的赵贵和独孤信等人不服气,好在于谨平生抱定“静退”二字作为立身宗旨,不大张扬,凡事不爱出头,所以这八柱国相处,表面上看倒还融洽。

听说于谨私下也常以武侯再世自诩,吃亏的是他年纪大,今年已六十三岁。

于谨年轻时自命为王佐之才,苦无一鸣惊人、封侯拜将的机会,又不屑当一介州牧郡守,等到乱世立功的时候,于谨已比独孤信、宇文泰、赵贵这拨年轻将领大了十岁,所以战功并不显赫。

直到前年冬天,年过六旬的于谨,才以攻破江陵、平梁之功,令人刮目相看。

正因了这些,独孤信觉得,赵贵若敢看轻于谨,一定会有得苦头吃。所以他望着赵贵那张有些激动的红脸膛,微微一笑,不接他的话茬。

独孤信也知道,这种紧要关头,不知道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宇文泰在乎他,无非是他独孤信既有人望又有兵权,不管在荆州,还是地处陇右的秦州,都深得民心。

赵贵此刻来找他私议牢骚,论其本心,也无非想寻求他的支持。在此多事之秋,大司马独孤信的一举一动,对眼下的长安城来说,都是举足轻重。

大司马府的家塾,位于东院后门,是一处三开间的大屋,里面甚是寂清。

时已近午,除了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儒,只有两三个有口无心读着《论语》的幼童,他们多是独孤部落亲贵们的幼儿,还没到学骑马射箭的年纪,更不能进太学,所以被送来认两个字。

高颎有些无聊地放下正在写文章的笔,抬眼向院中看去,天井中那棵大柳树黄叶落尽,只剩一片如烟枯枝。节气开始入冬,家塾里还没生火,砚台上的墨都冻凝了,写一写字,就要往砚台上呵一口热气。

他生性俭素,以前从不以此为苦,可最近高颎心情落寞,看身边的一切都不顺眼,有点幽怨自伤的意思。

他是抚军将军高宾的独生子,母亲出自鲜卑世家,是高宾到长安后重娶的妻室。

因此高颎面貌上混合着汉和鲜卑的特点,俊目微深,肤色较白,是个儒雅清秀的翩翩少年。

和长安城里的其他贵宦子弟不同,高颎不但习于骑射,更喜欢攻读书史。他父亲高宾闲居无事,也常以课子为乐。

高宾本来就以学识博杂、文武兼修著称,仕途不得意,索性将一身本事都授给儿子。而高颎资质颖悟,幼承父训,早立下“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之志,平素用功甚苦,十二岁上,文章骑射便有过人之处。

与他相比,大司马独孤信的两个大儿子独孤善、独孤穆要逊色许多,不要说写策论文章,只怕这两个独孤家的少爷认识的汉字加在一起还不满一千,经史兵书,那更不消提起。

直到两年前,高颎才猛然惊悟,学成这些文武艺,对他这么个东魏叛将的儿子来说,完全是白费力气。

独孤信的长子独孤善比他大三岁,人还算聪明,不爱读书,骑射虽稔熟,比高颎仍差点火候。独孤善十岁时,朝廷录独孤信克下溠、卫洛阳、破岷州、平凉州等几大战功,给独孤善等几个幼儿加爵,独孤善被封为魏宁县公,他几个年龄更小的弟弟,也都被封为侯爵、伯爵。

三年前,十五岁的独孤善又因父勋被加封为长安郡公,官拜骠骑大将军,正式开府。开府后,独孤善念着同学高颎的才干,竟派人写了张拜帖来,要请高颎去当他长安郡公府的记室参军。

这一下,可把高颎气得人仰马翻。

凭他高颎之才,竟要为一个不识之无、才干平平的小公子哥儿当书案?他毫不客气地回绝了独孤善,心下十分郁闷。

自己的父亲高宾,和独孤信一样,从东魏单身叛归,徒有一身本事,却从不得信用,莫非就因为他是个汉人?或者,因为他并非独孤信那样的武川子弟?

他与宇文邕、宇文宪、杨坚、独孤善等人年纪相仿,自幼结识,可一到十五岁,这个男儿束发从军、上朝入仕的年龄,高颎才发现,与这些显贵子弟相比,自己的处境有多凄凉。

宇文邕、宇文宪二人即将封王,独孤善因父勋成为骠骑大将军。

自己呢,身无功名不说,连随军作战的机会都捞不着,只能留在这冷清的家塾里,和几个幼童相伴,坐看年华虚度。

想起杨忠之子杨坚,高颎更觉不平。

杨忠与高宾同为独孤信的亲信,身份相若,不过杨忠出身武川镇,宇文泰又极为欣赏他的将才,称他为关云长重生,挖空心思将杨忠从独孤信帐下迁走,赐了鲜卑姓“普六茹”,如今凭了战功,已封为十五州大都督,进爵陈留郡公。

杨坚与高颎年纪一样大,已出仕多年,沙场立功不少,又是杨忠的世子,将来少不得柱国大将军的前程。

而自己空负一身才华,难道只能眼睁睁望着那些总角相识的少年们青云直上,再次重复父亲那样无奈的命运?

望着天井想了一会心事,高颎咬了咬牙,决心不再让这些忧伤浮躁萦绕心头。

生逢乱世,大好男儿怎么会找不着出路和机会?他绝不相信。他所要做的,只是守时待命。

“昭玄哥,”一个幼小的孩子在窗外向他招手,高颎定睛一看,发觉那是独孤信的五儿子独孤陀,独孤陀生得单薄,所以郭夫人平时不大让他出门,总关在家塾里读点闲书,“你快出来。”

高颎莫明其妙,放下笔,起身一看,却见院门前一幅紫色裙摆闪过。他心中一动,忙启门出去,压低声音唤着独孤陀的小名道:“黎邪,你有什么事?”

独孤陀咬着手中的糕点,笑嘻嘻道:“我没什么事找你,是伽罗姐姐叫你出去……”他含糊不清地说着,往门外一指。

高颎不待他说完,已经追了出去。果然,门外夹巷里,一个俏生生的身影正侧身立着,听他脚步声响,方始转回脸来,将脚一跌,似嗔非嗔道:“昭玄哥,你说话还算不算数?”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高颎听得她昵声抱怨,心中微微一荡,这才想起来,数日之前,曾和独孤伽罗约好到长安城外骑马,这几天满腹心事,竟将此约抛之脑后,难怪她找到家塾来。

独孤伽罗今年已经十二岁了,由于生母崔夫人已逝,郭夫人又不擅长管事,所以家事都是独孤伽罗掌管,难得她小小年纪,竟能令行禁止,把大司马府上下管得井井有条。

想起自己负约,的确不对,高颎忙赔笑道:“是我忘了,那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去郊外骑马?这两天北风起了,龙首原上可冷得紧。”

独孤伽罗也是汉鲜混血,她相貌更像父亲,长发棕黑,五官鲜明,身姿曼妙,称得上绝色美女。

也许因她的舅氏是北方有名的清河崔家,独孤伽罗最大的爱好居然是读史书和佛经。平日料理家事之暇,她常在灯下展卷而读,一看就是一夜。

清河崔家是北魏孝文帝钦定的北方四大族“崔卢郑王”之首,不但门第显赫,而且世代都出读书种子,具王佐之才,南朝北朝多经战乱,前后建立十六国,大多有崔家人为相为辅。

伽罗的舅舅也曾赞叹说,伽罗读书多,谈吐见解比兄弟们更高明,若是男儿,绝不比那些崔家子弟差,一定会成为经世之才。

独孤伽罗微微一笑,棕黑的眼眸灼灼发亮,道:“我不怕,等中午我安排过家事,将秦州刺史刚送我爹的两匹紫涡马牵出来,我们到龙首原比个高下!”

她向来争强好胜,高颎虽喜欢看她笑语晏晏的秀美模样,但独孤伽罗的性格外柔内刚,作为女孩子来说,未免太过强悍能干了。

在大司马府,她不但总领家事,而且上管独孤信,下面约束诸弟,从未以闺阁弱质自命,读书骑马,样样皆精。一个月前她也曾与高颎比赛骑马,结果差了半个马身;今天,看来她是非争个头筹不可。

高颎心下暗叹一声,他父亲高宾见独孤伽罗一直未定下婆家,曾半开玩笑地和他说,要向独孤家求婚,把独孤伽罗娶回高家。

高颎和独孤伽罗自幼青梅竹马,何况伽罗又是这般品貌,他听了自然动心,可转念一想,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独孤信的长女独孤丽华嫁到当朝执政的宇文家,其他女儿也许给了八柱国、十二大将军的儿子,均为簪缨世家。

就凭他这个家将之子,竟打算高攀独孤大司马最宠爱的小女儿,自是痴心妄想。

何况独孤伽罗出身显贵,才貌绝伦,将来肯定不会是那种克己奉夫、甘于平淡的持家妇人,齐大非偶,何必多作奢望?因此高颎也就强克心意,没有多想。

独孤伽罗见他点头答应,甚是高兴,突然从身后取出一个包裹,道:“给你。”

“这是什么?”

“我给你做的袍子。”独孤伽罗竟有些腼腆,脸上微微泛红,“里面用西域产的羔羊皮作衬,你夜里读书迟了,穿着不会冷。”

高颎呆呆地接过这件轻软厚实的皮袍,看着她脸颊上忽隐忽现的梨涡,一时有些痴了。相处已久,他有时会当她是自己的妹子,今天看来,他是错读了伽罗的心意,也错解了自己的隐秘情怀。

龙首原上,北风劲吹,两匹紫涡马一前一后飞驰着,一路被黄沙枯叶追赶,越发显得马疾如飞。

高颎眼见得自己又超了独孤伽罗一个马身,悄悄收束马缰,略一勒束,独孤伽罗已打马飞过,直奔到他们约定为终点的那棵树边。

“伽罗,你赢了!”高颎忙追上去,笑着招呼。

独孤伽罗横波一转,瞪了他一眼,道:“昭玄哥,谁要你让我的?”

高颎知道她好胜,笑道:“谁说我让你的,分明是你的马快。”

独孤伽罗与他自幼成长在一起,亲密无间,知道高颎脾气好,总让着自己,她也喜欢他的这种包容和儒雅。但如今二人年纪渐长,伽罗的心中,每天都闪现着高颎的影子,留恋着他的笑容和俊美,却不知道他心里对自己到底怎么想,怎么定位。每每试探之下,也不得要领。她毕竟是女孩儿,无法启齿说出自己的心事,何况生母已逝,自己全然是个掌家夫人的派头,威严肃穆惯了,没人当她是个不懂事、情窦初开的小丫头,平时找不到人倾诉心底的千般缱绻。

此刻,二人立马龙首原上,狂风呼啸,卷起高颎的袍角与鬓发,猎猎抖动,他算不上高大的背影中透着几分剽悍与俊雅,笑起来时眼神是那样的温和与闪亮,让她不舍得离去。

突然之间,又是几匹马从他们狂驰而来,大风也刮来一个少女清脆的笑声,独孤伽罗听了出来,那是宇文泰家最受宠的女儿宇文怡。

只见宇文怡一马当先,遥遥往他们这里驰来,几个亲贵少年跟着身后,打马飞驰而至,独孤伽罗认得那几个人,有宇文宪、独孤善,还有杨忠的三儿子杨瓒。

独孤伽罗叫住了独孤善,她虽是妹妹,但平时独孤善有几分怕她:“大哥,你不好好在太学读书,跑到这里做什么?”

“我……”独孤善瞟了一眼宇文怡,欲言又止。

自从前几日宇文怡来过太学,太学里的亲贵子弟这几天都在议论着宇文怡的美貌与身份,宇文家即将禅代天下,宇文怡就是当朝公主,居然还如此美貌,听说她的亲事没定,有不少人正在讨好宇文宪,希望能结识他这个漂亮妹妹。

独孤善是独孤信的世子,当然更有希望。

可是杨忠的三子杨瓒,则是长安城最英俊的少年。

杨忠的五个儿子里,最出众的,其实数杨瓒,他不仅长相俊秀,而且精通书史,性格也沉稳,杨忠的前四个儿子都是嫡妻吕苦桃所生,杨坚既是嫡子又是长子,所以理所当然成了杨忠的世子,这让杨瓒多少感觉到不满。

更郁闷的是,这几天宇文怡对他问长问短,一直都在打听杨坚的事,杨坚跟着杨忠在京外驻守,偶尔才来太学,宇文怡在太学里找不到杨坚,便拉着杨瓒说个不停,傻子也看得出来,大公主是喜欢上了杨瓒的大哥杨坚。

这让杨瓒更加妒忌了,莫非是因为杨坚的世子身份,宇文怡才对他芳心暗许?

可眼前这独孤善是大司马的世子,小小年纪已经封公,比杨坚的家世更高贵,宇文怡却正眼都不愿多看他一下。

那难道是因为杨坚英雄过人?

杨瓒从来不这么认为,他与杨坚只差两岁,深知杨坚学问粗浅、沉默寡言、相貌古怪,偏偏宇文怡品味独特,就是对杨坚情有独钟。

见原上风冷,杨瓒脱下自己的外氅,替宇文怡披上,宇文怡笑道:“你说你大哥今天回长安,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杨瓒扬鞭指着不远处道:“那不是我大哥的马队么?”

几个人都极目望去,只见风沙深处,一队骑兵不疾不徐地从原下驿道上纵马而来,领头的是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少年,他穿着武官的平巾帻服,小小年纪,竟已是紫色金兽袍,大约是哪个显贵大臣家荫功封爵的公子。

原来这就是普六茹家的长子杨坚,独孤伽罗好奇地打量着他。

杨忠虽和高宾一样,曾是独孤信的家将,但多年前就已升官外任,杨坚又自幼由尼姑明远抚养,所以伽罗与高宾的儿子高颎从小青梅竹马,却没见过在般若寺长大的杨坚。

伽罗很想知道,这两个常常被人相提并论的少年,到底孰优孰劣?

在她心底,她一直隐隐认为,从小饱读诗书战策的高颎,远非十二岁就上战场的杨坚可比。

只见他腰带扎得甚下,上身比下身长出约寸许,双腿短小,自小骑马的缘故,又向内有些罗圈,所以尽管高大,可杨坚的身材看着有些臃肿蠢相。

这少年脸上的表情比同龄人要深沉安静许多,令人望而生畏,他样貌古怪,下巴宽大,嘴唇厚而外翻,唇上刚刚留了一抹短须,额头上隐隐隆着五条肉柱,眼眸深黑湛然,给他粗犷奇特的面貌带来几分吸引力。

“那罗延!”宇文怡有些惊喜地叫着杨坚的小名。

杨坚勒住马,有些困惑地望向路边的人群,他看见了自己的三弟杨瓒,还有杨瓒身边的宇文怡。

宇文怡他已见过几次,听父亲说,宇文泰曾有意将这个最心爱的女儿许配给他,杨坚对宇文怡的为人多少有所耳闻,他隐隐觉得,宇文怡虽然美貌高贵,但太过任性霸道,并非自己的良配。

他的视线又扫过高颎,龙首原上夕阳正红,映出的霞光照亮了这片狭长的高陇,也照亮了陇上少年们骑马凝立的身影。

杨坚不经意地抬起眼睛,在一群人当中,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正深深打量着他的紫衣少女,她的轮廓美得令人惊叹。

双目相交的刹那,伽罗不禁有些慌张地躲过了眼睛。

她从来没看见过比那个少年还严肃的面孔,这个少年老成的车骑大将军,他显然比到现在还是白衣的高颎更富有气概。

北风也同样刮在牵屯山的云阳宫里,穿林而过的呼啸声像龙吟虎吼,更像多少年来沙场上铺天盖地的呐喊声、两军对垒的金鼓声。

宇文泰大睁着眼睛,望着床榻上面的木制顶盖。

顶盖上刻着三英战吕布的图画,工匠手艺精湛,刘备、关羽、张飞与吕布阵前恶战的场面被刻画得栩栩如生。

他脑海里一幕一幕地闪现着与高欢多年争战的场面,宇文泰知道,与三国一样,他与高欢的双雄之争,也终将永垂青史。

而他与高欢,到底是谁赢了呢?

蒲坂渡河,沙苑厮杀,河桥之战,邙山对垒,玉璧攻城,五次倾国之战,砍断了多少柄钢刀,烧毁了多少座山林,踏破了多少个城池,割下了多少位大将的首级,留下了多少名士卒的残躯,倒覆了多少面大旗……

而宇文泰却觉得,此刻的自己,彻底输了。

身后诸子年幼,京中六官虎视眈眈,拓跋皇家的宗室既然敢对他下手,也不会放过他的儿子们,侄儿宇文护虽然忠心,可毕竟才具平庸。

他是仗着一帮老兄弟,仗着独孤信才有的今天,身后,还有谁能保护他心爱的诸子,守护他们宇文家的天下呢?

他一生身不离鞍、苦心谋划得来的半壁江山,难道就这么轻易地撒手?年幼的宇文觉,能坐稳这即将到来的皇位吗?

宇文泰不禁后悔,倘若当年不演那么一出苦肉计,仍由年长的宇文毓当世子,那么,此刻凭仗岳父独孤信的兵力与权势,凭仗独孤信的孤胆忠心,宇文家的皇位将稳如泰山。

他的猜忌,他的善谋,让他有了今天的显赫,也让他失去了老兄弟们的真心。虽然独孤信从未当面有所怨言,可宇文泰知道,独孤信的内心也有深深的失望。

他不是不敬佩独孤信,不是不信任独孤信,不是忘了与独孤信的少年情谊,只是,这天下,这九州,这皇权,没人能与别人分享,即使是父子,即使是兄弟,更不用说只是少年结盟的朋友。

“叔父!”宇文护进了寝殿,跪在宇文泰床前,双泪长流。他十二岁上失父,十九岁时一路漂泊来到宇文泰身边,今年四十三岁了,二十多年来,宇文泰就是他真正的父亲,给了他衣食,给了他家宅,给了他引领,给了他功名,更给了他可以温暖依恋的心,“侄儿已听命带了尚书左仆射李远和记室参军拓跋季海等人进来,在床前写遗诏。”

宇文护迟缓地点了点头,道:“好,萨保,你记住我昨晚跟你说的话,回城之后,凡事与于谨密商,到独孤府送我的亲笔信,有大司徒的计谋,大司马的兵马,便大事可定。”

宇文护道:“只不知叔父身后,六官能不能仍遵号令?”

“别人我不知道,独孤信和于谨,决无二心,只要独孤信愿意听我遗命,萨保,别人你不用担心。”

“难道说,我们以后要跟拓跋家一样,永远看独孤家的脸色行事吗?”宇文护仍觉纳闷。

宇文泰苦笑一声:“宇文家的天下,本来就是独孤家让出来的,这一生,我欠独孤信的,实在太多,有时候,我望着他,都觉得羞愧。不是我要看他的脸色行事,而是我这满心的算计和权谋,面对那样一颗纯净如玉的心,会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那是他自负功名,睥睨主上,叔父已是天下之主,独孤信分属臣子,本来就应该尽忠于君。”

宇文泰摇了摇头:“我快要死了,萨保,不瞒你说,昨夜我辗转未眠,细细回想了我这五十年的人生,我从田无一成、军无一旅困守关中,直到称雄天下的今天,这一生啊,我最亏负的人,就是独孤信。人生最怕是辜负,我事事算计他,处处制约他,可他呢,仍然相信我嘴里说着的兄弟情义,让出了关西大行台的权位,让出了二十万秦州军马,让出了江山,让出了皇位……虽然恋权,可我也有一颗凡人的心,这番兄弟深情,我平生却无以为报,岂不惭愧?”

“那叔父打算怎么回报他?”宇文护大觉惊讶,叔父平时并不是这样的人,他当了一世枭雄,从无儿女情长的时候。

“回报?”宇文泰冷笑一声,“从我投身军伍、刀头吮血之日起,我就牢记了奸雄曹操的一句话,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辜负又如何,算计又如何,背叛又如何,惭愧又如何?妇人之仁,本来就成就不了大业!”

肥胖臃肿的宇文护,呆呆地望着宇文泰灰败的脸色,不禁若有所思。

“萨保,叫人来,在床前起遗诏。我死后,升赵贵为大冢宰,于谨为大宗伯,独孤信为大司徒,你接独孤信之位,为大司马,以六官为顾命大臣,一个月后,以宇文觉禅代拓跋廓为帝,国号大周。”

大司马掌管天下军权,虽然只是六官第四名,却是实职,不像大司徒、大宗伯只是虚职。

宇文护怔了一怔道:“叔父,万一独孤信不肯交出兵权,如何是好?”

宇文泰淡淡一笑:“有些人,身负虚名枷锁,宁死也不会背上叛君背友之名。你放心,他的一举一动,从来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宇文泰别无所长,最擅长的,是恩赏并重、驾驭英雄,这辈子,他连名字都是我亲自改的,独孤信!就算我死了,他也会对我守信然诺,就算是我要他死,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宇文护仍然呆呆地望着叔父,他终于想明白了叔父从前对他说过的话。

仁义礼智信,那根本是聪明人给傻子钻的圈套。自古而今,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杀一人偿命,杀千人封将,杀万人称王,劫掠天下,始有霸业,倘无狠辣冷厉之心,怎能成就横荡宇内、留名千古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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