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二圣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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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亮,沙钵略可汗立马营门外,远眺着达头可汗大帐牙门前随风招展的狼头大纛,心里又惊又怒。
他本来就担心手下的这群小可汗不遵王命、暗中窥伺他的王位,想不到达头可汗昨天一得到隋使花言巧语的空头许诺,便放肆地要挑战沙钵略的共主地位,公然悬旗作对。
这面狼头大纛,本是可汗牙门上悬挂的旗帜。后来突厥各部统一,奉共主大可汗为尊,其他小可汗们的牙门上,都只悬三角形状的狼头牙旗,只有最大的可汗、突厥共主的牙门上才能悬挂狼头大纛。
昨天长孙晟奉命前来请和,给达头可汗送去了二十车贵重礼物,还有独孤皇后手绣的狼头大纛,却只给沙钵略可汗等人送了面狼头金牌。
而嚣张的达头可汗,竟然今天一早就迫不及待地把大纛挂了出来。
独孤皇后手绣的这面大旗,极为精致,深青色大旗上用金线绣出一个仰天嗥叫的苍狼之首,周围又饰以层层金络,映着初升的朝阳,在整座营地上空熠熠发光,简直就像是达头可汗的一份宣战书。
这是突厥人的王旗,更是王位的象征,堂叔达头可汗,已经独据一方,不把自己这个四部推选的大可汗放在眼里了。
千金公主纵马前来,勒住坐骑,与沙钵略可汗并肩而立,道:“大可汗,长孙晟这是离间之计,大可汗千万不能上当,倘若突厥各部分崩离析,我们的大军就不能再进攻关中、歼灭大隋了。”
沙钵略可汗长叹一声道:“不用他们隋人离间,我们突厥人也从来没齐心协力过,一个个王叔、王弟争权夺利,纷扰不断。达头可汗久有野心,所以独孤皇后的一封信,便让他敢于公开挑战本王,可贺敦,你们这位独孤皇后,真不简单啊。”
千金公主脸色微变,独孤伽罗的权谋机心,她早有领教。
想不到独孤伽罗的计策,这次竟施在了她的丈夫沙钵略身上,沙钵略作战骁勇、为人慷慨义气,但说到心机与计谋,肯定不是独孤伽罗的对手。
千金公主问道:“那大可汗打算怎么办?”
自沙钵略答应发兵以来,她心中的复仇欲望便越来越强烈。
杨坚夫妻篡夺皇权之后,竟在长安城里将宇文家的皇子皇孙杀得一个都不剩,将太祖宇文邕的十三子尽数铲除干净。
虽然独孤伽罗身上负有父亲的血仇,但如此隐忍多年的心计、如此狠辣绝情的手段,仍让千金公主恨她入骨,恨不能亲手剥她的皮、饮她的血,将独孤家和杨家的人也同样杀个干净。
好在突厥四十万铁骑兵强马壮,只半年时间,便打下平州、兰州,进逼并州、幽州,连下武威等六城,打得隋兵连连败退,烽火燃遍了半个北朝。
沙钵略可汗皱眉道:“本王自兴兵以来,战无不胜。可今年阿波可汗随军出征后,连连吃了败仗,他怕我责备,也暗中投靠达头可汗。达头可汗的势力比我小不了多少,如今新与大隋结盟,更是气焰嚣张,唉,我这个突厥诸部的大可汗,整天当得提心吊胆啊。”
千金公主道:“阿波可汗始终是心腹之患,不如可汗趁此机会,先除掉阿波,没有阿波当羽翼,达头可汗也会收敛几分,阿波部下只有一万多兵马,实力不济,除掉他,只是举手之劳,也可以起到敲山震虎之用。”
沙钵略可汗也觉得有理,点头道:“可贺敦说得极是,来人,选八千精卒,随本王前往阿波可汗牙门,先杀了阿波可汗,给达头可汗一点颜色看看!”
他雷厉风行,说干就干,没片刻后,便带着八千军马,旋风般往驻在十里外山坡上的阿波可汗大营驰去。
千金公主从身边侍女怀中抱过自己的女儿,望着夫君那剽悍绝伦的身影骑马远去,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沙钵略,他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气概出群的汉子,是整个西域漠北的君王,奄有天下,却不惜举倾国之兵,为她一个弱女子复仇。
今生今世,她只愿是他的女人。
沙钵略可汗这一去,直到第二天都没回来,千金公主派人去请沙钵略的弟弟莫何可汗前来议事。
莫何可汗名叫阿史那处罗侯,是沙钵略的同母弟弟,与兄长一样高大剽悍,只是有些驼背。
沙钵略一向欣赏这个弟弟,嫌弃自己的长子阿史那雍虞闾软弱无刚,常说自己的王位将来也会兄终弟及,交给莫何可汗继承。
莫何可汗带着自己的儿子染干进了沙钵略的大帐,看到千金公主忧心忡忡的模样,莫何可汗道:“可贺敦,我刚才听说,阿波可汗不在营地,大可汗带兵要将他部下缴械,想不到阿波可汗的母亲领兵反抗,大可汗杀了阿波可汗的母亲和兄弟后,阿波可汗得到消息,索性向达头可汗借了十万大兵,将大可汗的八千人马重重包围,血战到今天上午,大可汗仍未能突围。”
千金公主吓了一跳,有些惊恐地道:“那达头可汗也与我们为敌了?”
“达头可汗昨天升起狼头大纛,本来就有意叛乱。如今大可汗领孤兵外出,被阿波可汗借来的十万兵马困住,虽未公开打出反旗,但达头可汗敢借兵给阿波可汗,围攻大可汗,已经是我们的死敌,他还剩下六万人马在我们的大营之外,我与大可汗虽领了十八万军马,但正面是二十万隋军,旁有达头可汗的六万人马窥伺,还要分兵去救重围中的大可汗,一步不慎,就可能全军覆没。”莫何可汗双眉深锁,向来英勇无畏的他,也为眼下的凶险情势感到棘手。
千金公主咬着牙道:“不管如何,先救大可汗要紧。染干,你带兵五万,莫何可汗,你带八万人马,你们父子分由南北两侧夹击阿波可汗,我与雍虞闾带兵驻扎大营,与达头可汗对峙。”
染干是莫何可汗之子,精明能干,听得千金公主吩咐,忙上前道:“可贺敦,你和雍虞闾二人只领四万兵马,旁有达头可汗虎视眈眈,倘若隋军出其不意,再来攻袭,可如何是好?”
千金公主道:“隋军与我军对峙数月,仍未决战,未必正巧会在今天来袭。”
染干道:“可贺敦,我听说隋军的带兵元帅是秦王杨俊,此人擅长兵法,常有出其不意、克敌制胜之举,何况达头可汗既与隋人通好,肯定会把我们大营中的一举一动密报秦王,一旦杨俊得知我们后方空虚,大举来犯,只怕既不能救出大可汗,又不能保住大营。我今晨还得了都斤山来的密报,自我们以倾国之兵进攻大隋以来,后方铁勒部聚众作乱,已经开始攻打都斤山牙门了,万一都斤山有失,我们东突厥人失去险地要塞,又要在草原戈壁上到处奔波流浪了。”
“带兵元帅是秦王杨俊?”千金公主听得一怔,“我怎么没听大可汗提起过?”
“前日长孙晟来请和,大可汗才得知隋营换将。杨俊本在长江训练水军,听说这一年来,他接连攻下南陈数座城池,水战、野战皆精,深得兵法之妙,又拥二十万大军,列阵于前,可贺敦,如今我们阵内倒戈,后方已乱,不再是隋军对手,不如答应长孙晟的请和。”染干侃侃而谈着。
千金公主望着面前的染干,有几分狐疑。
前年她嫁到都斤山时,长孙晟曾在沙钵略帐下停留过半年时间,对突厥的山形地势深为了解,还与染干结下了深厚情谊,莫非前日长孙晟来请和时,曾与染干也有密谋、也有许诺?
染干是沙钵略的侄子,与雍虞闾年纪相仿,但人材出众得多,他射术得大隋箭神长孙晟指点,如今箭无虚发、有如神助,性格刚毅中又深有城府,精明过人,而且沙钵略向来认为雍虞闾柔弱,将来不配当突厥大可汗,所以,身为接班人处罗侯的儿子,染干心底恐怕早认定了自己才是将来的大可汗吧?
当然,大可汗帐中如今有千金公主主事,沙钵略又正在盛年,说到王位的更易,那还是遥遥无期、十分渺茫的事情。
但倘若今天沙钵略可汗战败身亡,都斤山下的风云变幻,就会令人难以预料了。
杨俊带大军成雁翼状排列,往突厥大营推进时,他一马当先,打量着突厥人那绵延到天边的营帐。
离得很远,他也看得出两座格外高大的穹庐顶是沙钵略可汗与达头可汗的王帐。
听说这次四十万大军侵隋,千金公主也跟在军中,随夫出征。
分别三年了,她已不像从前那样,夜夜出现在他梦中。
他后来娶了清河崔家最美丽聪明的女儿为妃。
崔王妃有着独孤伽罗那样的才华和美貌,为他连生了两个儿子。杨俊自己还俗后被封为秦王,都督十五州军事的大总管,兵权之盛,仅次于太子,母亲为他安排的人生,是那样妥帖、安稳、富贵而充盈。
而那个年少时曾发愿与他一生一世的女人,则成了突厥人的可贺敦,屡屡催着沙钵略可汗发兵侵隋,成了他们杨家的心腹大患。
旌旗虽密,杨俊也知道那是虚张声势。
刚才达头可汗派人来报,说莫何可汗与染干父子率十三万兵马去营救落入阿波可汗重围的沙钵略可汗,大营只有千金公主与雍虞闾领有剩下的四万人马,只要秦王一声令下,达头可汗就会纵兵而出,与隋军前后夹攻,擒获千金公主,再与隋军合兵一处,与阿波可汗里应外合,把沙钵略可汗的东突厥兵马全数歼灭。
功成之后,达头可汗愿立刻退兵,与大隋重新和亲,娶大隋公主为妻,结为姻好,以长城为界,决不南侵。
这唾手可得的战功,将会让秦王杨俊一战便扬名天下,得到父皇母后的另眼相看,得到天下人的推戴拥护。
黑压压的大军避开达头可汗的那面绣金狼头大纛,不疾不徐地推进着。
西突厥迎战的军队仍未出现,杨俊有些纳闷,难道说,沙钵略可汗的儿子雍虞闾真像人们传说的,是个孱头,是个懦夫?
突然之间,营地前的拒马尖刺被人拉开,几十匹快马驰出,当先的那匹白马上,坐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杨俊没有想到,刹那之间,他的胸口像受了重锤般发闷和疼痛酸楚。那是千金公主,是和亲之前百般求告想要留下陪伴他一生的千金公主,是与他自幼结识、五岁便许诺互为夫妻的千金公主。
她那熟悉而又亲切的身影,映着落日余晖,几乎烫痛了他的眼睛。
“秦王殿下!”千金公主一抖缰绳,急驰几步,在杨俊坐骑前不远处停住,来了突厥三年,她的骑术精妙了很多,坐在马背上的身姿格外矫健。
夕阳之中,面前这穿着皮裘胡服、头戴双尾貂帽的贵妇,让杨俊感到了几分陌生,那还是他的若眉吗?
当年那散发着珠玉之辉的温柔少女,如今浑身透着英武之气,自信而果断,英姿飒爽,不再是曾依偎在他怀抱、哀伤无助的柔弱女子。
“杨俊见过可贺敦!”杨俊面无表情,在马背上拱手招呼道。
曾几何时,从前温柔可亲的“阿祗”,已长成了如今峻烈勇毅的汉子、二十万大军的统帅?千金公主也有些伤感。
一场被人胁迫、身不由己的别离,随着岁月流转,也会演绎成两部迥然不同的人生,各安于世,各不相扰,直到命运把他们重新带回锋矛如林的两军阵前。
曾经毫不设障、两相融合、甜蜜欣喜的眼神,再次交融时,彼此已充满了审视、疑虑和戒备。
自幼耳鬓厮磨、亲如一人的阿祗已经不见了,面前的秦王杨俊,身穿银色盔甲,面若冠玉,须发已浓,分明是威风凛凛的一方诸侯。
“殿下率大军而至,是要与达头可汗内里外合,全歼我大可汗所率的东突厥之部吗?”千金公主质问着。
杨俊看到她身后只带了三四十名侍卫,并未盛陈大军,也觉得纳闷。雍虞闾难道就缩头在继母身后,不敢出战吗?沙钵略一世枭雄,这次四十万大军横扫北疆,令隋军望而生畏,没想到他儿子竟如此懦弱无刚。
“不敢,本王身为秦州总管,都督秦州等十五州军事,有北疆御敌之责,如今接连失陷武威、安定六城,守土有责,本王须与秦州共存亡。”杨俊温和地回答道,“国难之下,难以顾全亲私,还请可贺敦见谅。”
他说话软中有硬,决非再是当年为她出嫁而黯然出家的那个多情少年,看来杨俊这些年经过了不少世务,才练得了这副谈吐和心胸。
岁月或许同样改变了自己吧。
只有经过了岁月涤荡和历练,我们才能知道自己的真实面貌是什么模样,才能知道我们可以有怎样的勇气和忍耐力。
千金公主在心底宛叹一声,道:“殿下率压境之军而至,有摧枯拉朽之势。我营中仅余数万老弱残军,无力对垒,只盼恶战之前,能向殿下尽吐心声,得殿下与独孤皇后原宥。”
她口气中有请降求和之意,杨俊警惕起来,没有人比这个女人更了解自己,她想干什么?用旧情打动自己退兵,还是想拖延时间,等沙钵略可汗突围回来,带十八万大军与自己对决?
不管过去曾有多少情意纠结,如今面前这女人,已是突厥王的可贺敦,是侵犯大隋的敌酋。
“倘公主能弃暗投明,与大隋和议,那再好不过。”杨俊也同样打着官腔。
“拿琵琶来!”千金公主一招手,身后一名侍卫递上一面装饰金玉的精致琵琶。
千金公主戴上指套,随手一挥,铮亮的金铁之声从弦上急奔而出,在落日中的无边营帐前,她曼声唱起了鲜卑人的《阿干之歌》:
阿干西,我心悲。
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
我阿干为阿干西。
阿干身苦寒,
辞我大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
嗟嗟!
人生能有几阿干。
杨俊强自镇定着自己,这是千金公主出塞和亲前夜,为自己弹唱的最后一支曲子。
《阿干之歌》是有名的鲜卑民歌,是鲜卑大单于慕容廆思念西迁的兄长慕容吐谷浑的歌曲,直到慕容廆晚年,他仍然会击节吟唱此曲,思兄泪下。
“阿干”,就是鲜卑语里的“哥哥”。
自知出塞和亲、西迁不归的千金公主,在离别的那个晚上,就在梨花树下一遍遍为自己吟唱着《阿干之歌》,花落如雪,在她的长发和琵琶上纷飞,遮挡着那张他想要永远凝视的美丽面庞。
直到如今,杨俊在席上听见有人再唱此曲,都会鼻酸心痛、含泪离席而去。
她的确太了解他了,在他的心底,永远会有一块为她而留的温软,永远对她无法抵挡。
就着最后的暮色,千金公主看见了杨俊脸畔的泪水闪亮,她交回琵琶,翻身下马,走到杨俊马前,匍匐在地,泣道:“阿祗,我心怀父仇,誓要报家国之恨,催促大可汗发兵对抗天朝,点燃烽火,最后却众叛亲离、进退两难。如今我已知错,求阿祗念在昔日之情,准我与大可汗请和!”
杨俊悄悄抬手,拭去腮边冷泪,冷冷地道:“两军阵前,勿论私交。如今大军压境,可贺敦已是城下之盟,并非请和。”
千金公主泣道:“若眉知罪。大可汗被叛军重重包围,达头可汗虎视于王帐之侧,若秦王愿恕我罪过,放过大可汗,我愿以死谢罪!今日突厥大军陷入分崩之局,必将恶战连连,若大可汗平安归来,尚可收拾残局,率部退出长城,重返都斤山下。若大可汗一死,达头、阿波、莫何几位可汗必将为王位你争我夺,战火不断,祸及神州,难以遏制。”
“你是在威胁本王吗?”杨俊厉声喝道。
“不敢,若眉如今内忧外困,实后悔一时之怒,害得大隋疆土被扰、百姓流离,更害得大可汗为我血战两年、枕戈待旦,如今陷入重围,生死不明。请殿下回复独孤皇后,千金公主愿弃国仇家恨,依她膝下,认独孤皇后为义母,不再念及前朝恩怨,不再姓宇文,愿改姓大隋国姓,从此叫杨若眉。独孤皇后自幼待我如亲人,愿从此也能放下嫌隙,视若眉为亲生。”千金公主道,“若眉诚知,此刻已身陷危境,愿率东突厥部称臣纳贡,求降大隋!是生是死,权在殿下!”
杨俊更是震惊,她竟然要改姓,要求降,宁可放弃尊严和家仇,也要保全她的大可汗!
杨俊从来没见过沙钵略可汗,听说他年近四十,已是个中年人,骁勇善战,但千金公主竟对他情深如此,不惜以死搭救。女人心,果然是天上云,不到三年时间,她心里就没了自己的点滴影子。
杨俊不禁怒道:“你!宇文若眉,你竟要为他而死,为他而降,为他而卑躬屈膝!沙钵略可汗不过是个蛮族勇夫,你竟然对他一往情深、愿共生死!你……你把从前都忘了吗?”
千金公主头也不抬,朗声说道:“自来到都斤山下,从前种种,若眉全已释怀。若眉唯知,这辈子有夫君沙钵略的守护和关爱,我就还能好好活下去,如果连他也死了,我只会觉得眼前天崩地裂、再无生趣,从此不会留恋残生。”
这分明是以死逼迫自己了,看着她果决的神情,杨俊心头百情煎熬,他望着不远处沙钵略王帐前那面猎猎飘扬的狼头大纛,咬紧牙关,从牙缝里迸出了几句话:“我答应你,可贺敦!今日退兵之后,在这世上,我就当你死了,你也当我死了!”
千金公主在他马前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这才抬起泪眼,泣道:“阿祗,我一生身不由己,注定国破家亡、苦命飘零,唯有沙钵略可汗是残生唯一依靠,决难割舍。阿祗,你年轻有为,尚有万里江山、统一大业,需你施展作为,从兹之后,你我是为永诀,愿来生你我不生于仇人之家,不复受此苦情煎熬!”
杨俊更不答话,一提马缰,转身驰去,隋军前后阵列更换,很快也追随他的坐骑撤离。
虽然隔得那么远,隔着深沉的暮色,千金公主还是清楚地看见了,在杨俊名贵的银白盔甲下,他仍然穿着当年她亲手缝制的蓝色旧袍,袍角她亲手绣上去的梨花飘带,在风中不断翻飞着。
“阿祗……”她紧紧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痛苦的哭泣和喊声被身边的士兵听见。
杨坚下朝回来,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发硬了。
他是个认真而多虑的人,刚才在朝上,再次议起平陈之事,大臣们七嘴八舌,说得他无所适从。
当时他忍不住想道,倘若伽罗也坐在自己身边就好了,她永远那样澹定自若、明察而善断,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有分量,令人敬佩。
怪不得当年刘邦当了皇帝后才发现:马背上可得天下,却不可在马背上治之。
自己吃亏就吃亏在没读过几年书,更不懂史书和掌故。
而那些书生出身的大臣们,动不动就引经据典,廷争面折,往往是他们吵了半天,自己还弄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内中就数高颎好些,他从不在自己前面掉书袋,李德林和杨瓒这些人,甚至包括太子杨勇在内,开口就是古人,闭口就是前朝,存心卖弄学问。
自己年过不惑,身为九州之主,总不能像小蒙童一样,每次上朝,都好学不倦地要他们给自己解释典故罢?
这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杨坚由身边的小内侍伺候着脱了朱色宽袖外衣,只穿一件白纱袍,抚着自己长及胸前的胡须,怔怔出神。
侧殿的书案上,放满了淡黄绫子或暗蓝绫子包面的奏折,他有些厌烦地扭过了脸,这些刚刚经历改朝换代的大臣,还保留着两晋习气,奏折过究文辞,满篇“之乎者也”,没有一份奏折里没有古人的名字,让他这个只会念两篇佛经的皇上今后怎么理事?
三弟杨瓒前几日暗示般地提道,那些奏折上的批语,似乎都不是杨坚的亲笔,——真是好笑,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大哥读过几天书!除了伽罗之外,谁还能将折子批得那么精当?
“陛下,皇后来了。”小内侍在帘外远远跪奏道。
他话音未落,廊下已经响起了脚步声,轻快而灵动,让杨坚觉得十分亲切。伽罗终于来了,那满案的奏章,登时不再令杨坚烦闷。
“臣妾参见大家。”侍女们打起帘子,身穿水青色绣襦长裙的伽罗小步趋进,向杨坚微微一欠身,旋即坐了下来。
“伽罗,”杨坚深感满意地注视着人过中年仍然不失美貌的妻子,笑道,“你真是多礼,朕正想和你说,明天你就从极辉殿搬到朕的临光殿来,也省得这样跑来跑去。”
伽罗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杨坚的手指,还好,他的手不冷。
杨坚自幼贪凉,落下腹泻的毛病,稍稍受凉就会下泻不止,后来伽罗索性亲手为他缝制了束腰暖腹的锦带,每天为他更换。
但杨坚生性不大讲究,常常不知道自己的冷暖,以前他们夫妻住在丞相府,一夜下来,伽罗不知道要为他盖多少次被子。
如今搬进了正阳宫,按着旧朝的宫中规矩,这对同床共枕多年的患难夫妻,反而分开了,杨坚已经抱怨过多次,说他不习惯晚上一个人独宿。
“这……也好。”伽罗迟疑片刻,终于答应了。
她并不担心杨坚会看上别的女人,夫妻这么多年,她已经熟知他的每一种习性,再没有另一个女人,能如此了解他、体贴他、真情挚爱他,——杨坚是这样一个神情冷漠、性格古怪的中年人,除了他的皇位之外,别无魅力。
见伽罗终于同意搬来共住,杨坚不禁大喜,共同生活多年,他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好像一步也离不开伽罗了。
她是自己的妻子,是自己的辅佐,也是自己的灵魂。
杨坚带着迫不及待的神情,笑道:“太好了,朕这就叫李圆通带人去搬东西。”
见杨坚这样急切,伽罗不禁也笑了起来,唇边闪现出几条细纹:“大家,外面的言官已有谏议,说臣妾干预朝政过多,又不肯为大家设置嫔妃和夫人,悍妒非常,大家还要让臣妾搬到临光殿来同住,岂不是更招人口舌?”
杨坚双眉一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竟带着几分怒气:“什么言官!朕知道,都是杨三郎在背后煽风点火、拨弄口舌,阿三这东西,他从前几次设计谋害朕,朕都恕了他,一登基便封他为食邑万户的亲王,连同他那个常在背后挑拨离间、在家庙设陷阱要害我夫妻的妻子宇文怡,朕也没除去,朕待他这般仁至义尽,他却还是和朕过不去,哼,总有一天……”
他骂的是自己的同母弟弟、号为“杨三郎”的滕王杨瓒。
杨瓒与杨坚自幼就关系不好,杨坚十二岁从军后,两人便不多来往。
前年杨坚任北周大丞相前夜,曾命杨勇去杨瓒府上请他来议事,不料杨瓒不但不肯来,还冷笑道:“当随国公都恐怕不能自保,还想干这种满门抄斩的勾当?”
不仅如此,身为宇文邕最宠爱的妹夫的杨瓒,还曾密谋在家宴上刺杀杨坚,将赵王宇文招等人的伏兵藏在吕苦桃夫人的家庙中,倘不是高颎等人受到密报,当即下手收捕五王,可能杨坚与独孤伽罗会和当年的宇文泰一样,在着手禅代前夕,被前朝宗室杀死。
这样一心一意帮着外人陷害自己的兄弟,的确让人忍无可忍。
“算了,”伽罗见他又在生杨瓒的气,连忙劝慰道,“上次大家逼着阿三写休书休掉王妃宇文怡,阿三跪求大家收回成命,大家虽然勉强答应了,却下诏剥夺了宇文怡的王妃名位,让她以婢妾身份住在滕王府里,他们向来夫妻情重,也难免阿三会为宇文怡出气。”
杨坚“哼”了一声,冷笑道:“他们夫妻情重,难道我们夫妻就该受他们的腌臜气?那宇文怡从前仗着自己哥哥宇文邕的势力,屡次当众怠慢你,这且不论,去年她竟然敢在背后咒诅你,又在王宫里埋了木偶来害你……这种女人,不是你拦着,朕就让她随了她宇文家的野鬼们去地下!”
伽罗浑身一震,沉默着没有再答话。
杨瓒的妻子是北周的顺阳公主,自嫁入杨家来,就和身为罪臣之后的独孤伽罗事事过不去。
伽罗心怀广远,自不会和这样一个骄横的女人计较,想不到杨坚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并且一直记到现在。——他可以原宥一个图谋陷害他的弟弟,却不肯原谅那背后诅咒伽罗的女人。
这份情意,不能不令伽罗感动。
“此事不必再提起。”伽罗强自压制心里的激动情绪,走到案边,顺手翻了翻满桌的奏折,“大家,臣妾有一事请教。”
“请讲。”
“难道大家今后真打算当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帝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杨坚跟了进来,不经意地为伽罗理了理鬓发,动作仍然轻柔得像当年一样。
一起生活了多年,少年时的柔情蜜意早已过去,化为了一种深沉的亲情,他习惯了伽罗与自己同进同出的日子。
伽罗的个性活泼、热闹而沉着,他生活中的乐趣几乎都由她带来,杨坚很难想象没有伽罗在自己身边的情景。
如果是那样,自己大约会沉寂得像冷庙里的老僧罢?
“大家登基至今,自己批过几份奏折?”
原来是说这个,杨坚不禁咬牙切齿道:“这些汉人书生,真不是东西,难怪当年北魏太武皇帝拓跋焘一口气杀了几千个北方的汉族书生……他们仗着自己读过几本书,竟将朕不看在眼里,朕每有什么旨意,每有什么创见,他们必定要上折子,说什么古人如此、圣人如此,卖弄几个没人看得懂的辞藻,哼,再这样下去,朕也学着太武皇帝的榜样,找几个书呆子开刀!”
伽罗禁不住掩面而笑,这就是她那新成为北朝皇帝的丈夫!
这个不学无术的武夫,他不说学着刘邦、孙权的样子手不释卷,招几个名儒入宫教他读书,反而要学着拓跋焘大兴文字狱。
看来,今天这满案的奏折,他又要请自己代劳了。
“罢了,”伽罗收起笑意,庄容道,“臣妾也觉得这些大臣用典过多,文章里尽用些生僻字眼,大家,明天臣妾就亲自草诏,命他们以后进折子,只许用家常说话口气,第一不准引经据典,第二不准用骈骊体作文,第三不准用冷僻字……大家以为如何?”
“唔,”杨坚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皇后见得高明。”
“既是这样,以后的折子当由大家亲自批阅。”
杨坚一愣,眼见伽罗脸上毫无笑容,说话语气异常肃穆,只得勉强笑道:“皇后,天下为我夫妻共有之,何必分什么你我?实话告诉你,朕正想着,马上叫李德林起个诏,从下个月起,皇后就和朕一起临朝听政。”
“呵?”伽罗不禁大惊,“此事古来无之,大家为什么这样异想天开?”
“朕才不管什么古来有之、古来无之,伽罗,你最知道朕,朕是不是个擅长政事的人?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朕身边出谋划策,所以朕才会事事高人一招,如今叫朕一个人坐在殿上,朕常觉得无所适从……你若不肯听命,只怕朕将来难免有失。”杨坚带着些无奈的口气,叹息着说道。
伽罗知道,他说的没错。
杨坚不但不擅长政事,甚至对政事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叫他独力承担一代英主的角色,他的确觉得吃力。
自己虽然常常在背后点拨他,但对朝上的廷议,却鞭长莫及。
不过,如果像杨坚所说,自己在太极殿上与他坐在一起,听大臣们奏事,这也未免太堕了杨坚的声名。外间早有讥议,说杨坚惧内,今后,那些口舌之徒们,岂不是更要说他是傀儡皇帝了么?
她沉吟了片刻,信手拍了拍堆积满案的奏章,忽然间抬脸道:“好,大家,从明天起,臣妾就和大家一同去上朝。”
“真的?”杨坚面露喜色,他不是个拘泥于成法和小节的人,对外间的风议,他完全不屑一顾。
伽罗是他最相信的人,也是他最大的安慰和依靠,他才不愿听什么“法先王之法”、“祖宗体例”的废话,他只知道,伽罗是明睿强干的女人,比自己、比北周的那些帝王们更有魄力和远见。
伽罗看出了杨坚心底极度放松的情绪,“不过,臣妾不能坐在殿上与大家一起听事……请大家在殿后为臣妾安置一间静室,臣妾就在那里坐着听事,若臣妾觉得大家处事有什么不当的地方,或者有什么想说的话,臣妾便写在便笺上,命小黄门递交给大家,大家之意如何?”
“皇后不愧是名扬北朝的才女!”杨坚大喜过望。
伽罗这件事果然办得极漂亮,既没有违制,又给自己留了体面,他登时间觉得信心百倍了。
即位半年来,每天临朝听政、决断内外事务,让杨坚头疼不已,现在,这位垂治北邦万里河山的大隋皇帝,再也不觉得帝位令他大感烦恼了。
十六名内侍分别抬着龙辇、凤辇,在大德殿后的廊阶下停了下来,伽罗待内侍们簇拥着杨坚走入太极前殿,这才搭着侍女的肩膀,走进殿后的静阁。
这间悬着“凝思阁”的小房间,与前殿只一步之遥,被屏风和帷幔掩盖得很好。大臣们都知道她坐在这里听事,也知道这位从不在殿上开口发言的皇后擅长政事、学问精深,因此,他们比从前谏议时更加谨慎了。
伽罗从奏章里知道,如今臣下们尊称她和杨坚为“二圣”,连南陈君臣都十分清楚:大隋现在是二圣临朝、女主断事。
南朝那些只会雕琢诗句的书生们,有不少人写了文章嘲骂她。
前些天,伽罗看了太子杨勇派人抄来的那些骈文,笑了一笑,便将这些不值高明者一哂的文稿推入了火盆。
她有些奇怪,杨勇是出于什么目的,抄来这些南朝腐儒的文字?是为了讨好她么?哪有人喜欢看专门骂自己的文章。是为了让她知道民意么?为什么北方民间,从来不见这种文字流行?
这个儿子现在是越来越迂执了,除了读书撰文上比他老子强,其他方面,杨勇不见得比杨坚出色。
他在处理政事方面毫无长才,为人又太宽厚了些,还从不懂得珍惜自己的身份,常与一帮宵小为伍。
第一个出班奏事的,是上柱国杨素,他是个胆量过人的大将,虽然也姓杨,但并非皇族。
杨素与其他几个上柱国相比,更为聪敏深沉,听说,他少年时没读过几天书,在宇文护手下当了将军后,忽然发奋,足足有十年手不释卷,如今不但识通古今,文章写得漂亮,那一笔字也深得索靖“北派真书”的神韵。
对这位长髯及腹的大将,伽罗和杨坚都颇为欣赏。所以从前朝开始,就对杨素着意拉拢。
私下里,伽罗认为杨素之才与高颎不相上下,而且杨素举止潇洒有气概,胆勇外露,在朝上对答如流,与高颎的拘谨对比十分鲜明,若非杨素从前给宇文护当过记室参军,曾有过一段黑史,伽罗早已要将他迁至右相之位。
“皇上,臣以为,如今大隋立国不久,王法未建,不但州县官们断案时没有现成条律可以参照,老百姓也不知道敬畏王法,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制律。”杨素不紧不慢地说着,他有种不羁的气质,即使在太极殿上也带着几分放浪形骸的模样。
杨坚点了点头,他现在的心思并不在立律和均田上,他虽是皇帝,却只能在长江以北发号施令,那些江南烟水、吴越青山,对这个大隋皇帝来说,仍然可望而不可即。
倘若这分崩了三百多年的神州,能在他手上重新统一,那他杨坚不就成了和秦始皇一样名震古今的大帝?
包括晋武帝、北魏孝文帝在内的那些帝王,都将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现在也正当时机,南陈灾荒频仍、兵力薄弱、捐税杂多,民间怨声载道。这个杨素是真不懂得他的心思,还是故意违拗他的旨意?
杨坚昨天才吩咐大臣们回家细思平陈之策,上殿参奏,杨素却不识时务地提起什么“制律”之事。
杨坚还不及开口说话,尚书左仆射高颎已经出班奏道:“杨柱国所言有理,如今州县官员判理讼事,都参照前朝的法令,北周法令太严,酷刑繁多,皇上应该尽快颁布诏书、施行新法……”
高颎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杨素脸上满是不以然的神色,当面驳道:“独孤公此话差矣,方今四海未靖,司马消难等叛军未平,所谓治乱世当以重典,臣以为,北周的《刑书要制》还算不上严苛。”
高颎没想到杨素竟然会当面顶撞自己,更没想到杨素是这样一种意思,杨素本来是他的好友,二人互相欣赏多年,高颎因为身为独孤家的近臣,早得杨坚夫妻赏识,所以得势后也着力提携杨素。
想起杨素当年是因为自己大力推荐才得以被杨坚重视,他心下不禁微忿,表情却仍然平静:“呵,是我领会错了,那依杨柱国之见,我北朝地面至今还是乱世,应该立一部法令森严、条律众多、超越前朝的《大隋律》了?”
杨素大大咧咧地点了点头,并不以高颎话中的讥讽为意。
坐在殿上的杨坚却有些糊涂了,高颎和杨素两个人的才能和忠心,他都十分信任,但高杨二人,一个主张宽政,一个主张严政,到底谁更有道理?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移到阶下的李圆通身上,也许是感觉到了皇上眼神中的询问之意,李圆通悄然退下,消失在丹墀之后。
杨素被长须掩藏的脸上,不禁挂上了一丝嘲意,他知道,杨坚又派李圆通去向独孤皇后讨主意了。
李圆通不一刻便匆匆从丹墀后走了出来,升阶走了两步,躬身将手中墨迹未干的纸条递给了杨坚。
杨坚眼角斜瞥,已自看见那纸条写着八个风骨铮铮的篆字:
宽法轻徭,
为我国本。
这八个字,立刻让杨坚的心头一片清明,他笑着挥了挥手,道:“杨柱国之见未见高明,北周北齐,都是因为徭役赋税太多、法令太重,所以才亡了国,我大隋既是因民心所向而得了天下,就该顺应民情,宽法轻徭。独孤公,你深知朕心,这部《大隋律》,就由你亲自督办,务必废除肉刑、酷刑,就像那个汉高祖刘邦在入关时的约法……约法什么来着?”
“约法三章。”高颎轻声补充道。
“对,朕就是这个意思。”杨坚没想到自己能将一个典故用得这么贴切,心下得意,高兴地点了点头。
第二个出班奏事的,是上柱国贺若弼,他倒是肯听杨坚的话,昨夜彻夜未眠,命门客将自己的平陈策写成洋洋洒洒几千字的文章,里面大大小小有一百多条奏对,在太极殿上当众又说了一遍。
杨坚侧耳听了半天,觉得贺若弼的意见虽然既具体又细致,但全是行军打仗中才用得上的东西,没有个头绪和核心。
他也是行伍出身,觉得贺若弼说的虽然头头是道,但未免太过教条,因此点了点头,将脸转向了高颎,问道:“独孤公,以你之见呢?”
高颎早在几个月就写过平陈之策,昨天听了杨坚吩咐,亲自动手,将以前的想法都整理抄录成了一封密启,不过,此刻他不想当着众臣之面说出自己深思熟虑过的意见。
适才听了贺若弼的奏章,高颎心底暗自有些好笑,心想,孙子说过:“战无成法”,哪有在打仗之前就将阵势、布局、兵数全部列得这么细致的?
敌情万变,时势也万变,对敌的战术,更不可能一成不变,就算是料敌如神的诸葛亮,事先也不可能像这样设计好、布置好一场规模宏大的倾国之战。亏贺若弼还是出入沙场多年的大将,竟然愚蠢到这个地步!
虽然意存菲薄,但高颎是个宽厚人,向来不喜欢像杨素那样抓住一个机会就肆意攻击、挖苦别人,何况贺若弼和杨素二人,都是他亲自向杨坚引荐的人才,各有过人之处,因此高颎笑了一笑,奏道:“皇上,贺若将军说的是军机,将来平陈之役中自然用得上,臣是文官出身,想法有些不同,臣以为,我朝现在与南陈隔江对峙,看来一两年中,不会决战,因之,目前我朝还是应该先致力于富国强兵之道。”
坐在“凝思阁”里倾听的伽罗,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难怪民间称高颎为“真宰相”,他的确有王佐之才,可与西汉的陈平、张良相提并论,甚至口碑更高一些。
就着阁里的光线,伽罗打开了李圆通刚刚送来的奏章,在这份硬绫包面的奏章上,是高颎那熟悉的索体真书,密密麻麻,至少有二三千字:
“江北地寒,田收差晚,江南土热,水田早熟。量彼收积之际,微征士马,声言掩袭。彼必屯兵御守,足得废其农时。彼既聚兵,我便解甲,再三若此,贼以为常。后更集兵,彼必不信,犹豫之顷,我乃济师,登陆而战,兵气益倍。又江南土薄,舍多竹茅,所有储积,皆非地窖。密遣行人,因风纵火,待彼修立,复更烧之。不出数年,自可财力俱尽……”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大隋皇后,伽罗真要惊呼出声了。
好狠的计策!
江北的田比江南收得晚,高颎打算在每年的江南收获季节调兵佯装南攻,以耽误南朝的农时,而且,江南的房子大多是由木头、竹子、茅草搭起来的,高颎建议每年派人渡江去各地放火,耗费南朝财力。——这些办法,伽罗虽然也算得上读书万卷、理政多年,却连想都想不出来。
她一面佩服着高颎过人的智慧,一面却产生了一丝隐隐的不安。
以高颎之才,不管去辅佐谁,都能取得不凡的成绩,当然,他现在对太子杨勇忠心耿耿……
“圣上,”朝上议事的声音渐渐变小,看来是要散朝了,临光殿的一名女官却匆匆走了进来,在室门前跪下,因为杨坚的意思,如今宫内宫外都尊称伽罗为“圣上”,那女官的脸上带着几分惶恐,“太子殿下派人来报,说东宫里刚刚有孩子降生。”
“呵?”伽罗不禁一惊,放下了手里的奏章,“元妃前天还到临光殿来请安,并没有什么怀孕的迹象……这孩子是男是女?”
“是男孩。”那女官有些害怕地答道,她一眼看见退朝后的杨坚走入室内,连忙低头回避一旁。
伽罗禁不住手脚乱颤,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她会气愤成这等模样,当着杨坚、李圆通和侍女们的面,她有些语无伦次地数说起来:“是男孩!本宫是怎么和他说的?本宫平生痛恨男子蓄妾,一夫多妻,有伤天和,富贵者凭借金钱权势多蓄婢妾,而贫贱男子却终身无偶,本宫和皇上夫妻三十年,皇上就从没向别的女人多看一眼,这个不肖子,他还只不过二十出头,便有了四五个姬妾,将元妃冷落在一边,前年他添了个庶生女儿,本宫便警告过他,我朝立嫡不立长,不管他怎么胡闹,都必须和元妃生下长子……他,他,他竟然将本宫的话当作耳边风!”
伽罗的胸前陡然一阵抽痛,不待杨坚前来抚慰她,她已经拍着桌子问道:“是哪个狐狸精生的?”
“是边将云定兴的女儿,云昭训。”女官的声音已经轻不可闻,在皇后的怒火中,她吓得连衣而抖。
“又是这个贱婢!”伽罗颓然坐下,觉得杨勇已不可救药,“太子竟然抬举这种出身微贱的女人,将本宫郑重选来的太子妃抛之脑后,他是想气死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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