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平陈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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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思殿外细雨霏霏,四十八岁的高颎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和这无边的冬雨一样阴冷灰暗。

三天后,他即将在太庙前誓师后领大军南下,渡江与南陈决战。

他并不害怕与南陈一战,献《平陈策》多年,高颎深知,南陈皇帝陈叔宝平庸愚蠢、奢侈无道、治国无方,南朝受兵灾多年,又被他献的“平陈十策”困扰,国力凋敝,饥寒交迫,官兵离心,决非大隋的对手。

更何况此番杨坚发五十万精兵、开隋七虎将,分水陆两道,八路进击,建康城,最多半年,最少三个月,便会臣服在高颎的脚下。

可身为决战统帅的高颎,出师之时,却觉得自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昨日,杨坚当朝下诏,任命了三位行军元帅,分别是晋王杨广、秦王杨俊和清河公杨素,以秦王杨俊屯汉口,清河公杨素领水军,在寿春城设淮南行台省,以晋王杨广为行台尚书令,主灭陈之事,这晋王杨广便隐隐成了最高统帅,而原来说好的以太子杨勇驻淮南行台为后应,却无故取消了。

其实杨广虽是次子,但军中阅历并不如杨俊,没见过什么大阵仗,与杨俊相比,杨广潇洒不羁、雅好诗文,诗词歌赋写得十分出色,虽有武干,却历练不多,无论从名分还是才干上,都轮不到他来统领平陈之战。

从名分上,应以太子杨勇为帅;从才干上,应以秦王杨俊为帅,晋王杨广凭空而降,统领五十万伐陈大军,令群臣惊愕。

本应由高颎与杨勇合力统领的平陈之战,如今成了晋王杨广的囊中之物,成了他即将来到的荣耀与功业。

而且,杨坚虽然当众说过:军中大事,一应决于独孤公,声明最后决策还是得取决于高颎,但高颎在军中的职务却是晋王元帅长史,名义上不过是杨广手下的随军谋士罢了!

他真是不明白,杨坚和独孤伽罗放着曾建过破齐之功、成熟稳重的太子杨勇不用,放着抗拒突厥多年、熟知军务的秦王杨俊不用,却偏偏将倾国兵力交给一个好大喜功、矫情伪饰看不出真性情的小子!

虽然杨广现在在上上下下的口碑都不错,但高颎却一直对杨广的为人不以为然。

他听说杨广每次去并州藩地,陛辞时都会将独孤皇后的衣袖哭湿,今年春天,杨广去龙首原打猎,路上下起了雨,侍卫们将油衣送了上来,杨广却摇头道:“战士们都在淋雨,孤怎能独自穿上雨衣?”

人人都因了这些事情夸杨广仁孝,而高颎却隐隐觉得,杨广未免太过矫情。

而这矫情,自然是在掩饰着什么,是想用好名声来博取什么……身为二圣最宠爱的亲王,他还有什么奢望呢?

“独孤公,皇上宣你进去。”一个内侍打开门前的帘子,退在一边等候他。

高颎低头匆匆走入,见皇上杨坚和独孤皇后两人正在胡床上半躺半坐,随意聊着家常,他们的姿势与其说是像帝后,还不如说是像关中乡村的村夫村妇。

在他们身边,懒懒地盘着一只毛皮雪白的小猫,高颎认得出来,这是西域商人进的一种长毛猫,又称“波斯猫”,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黄。

独孤皇后一手抚着猫,一手举着本书,拿得离眼睛很远地看着。

也许是因为操劳太过,四十五岁的独孤皇后面貌显得有些黧黑苍老,即使如此,当了八年大隋皇帝的杨坚也还不曾宠幸过第二个女人,高颎倒真是打从心底里对伽罗佩服起来:她的确有不同寻常的铁腕和魅力。

“参见二圣。”高颎犹豫一下,仍然半跪了下去。

“昭玄,”杨坚挥了挥手,有些不满地说道,“又来这些虚套,看来朕待你的一片真心,你总是不肯相信。”

高颎连忙起身,赔笑道:“皇上给臣的恩宠,臣一直感激于心,但君臣之分,理当恪守,请二圣恕臣拘泥之罪。”

杨坚不禁哈哈大笑,当了这些年皇帝,他渐渐不再像少年时那样沉默木讷,而变得收纵自如起来。

他抬了抬手,命内侍又搬进来一个铜丝罗罩的薰笼,殿里登时暖和了许多。

伽罗似乎没有察觉到高颎的来临,她仍然带着些懒散,靠在胡床里,读着手上的一本诸葛亮的《论前汉事》。

杨坚却直起身来,摸了摸颏下那部掺了白须的长髯,笑道:“朕也老了,昭玄一眼看上去,却还像当年的翩翩美少年,唉,这些年来,朕待你确是一片挚诚,朕待儿子们也不过如此罢了,昭玄,说句你不生气的话,你在朕心里,也仿佛是个聪明懂事的儿子。”

这番话说得高颎有些哭笑不得。

他与杨坚同龄,只小几个月,二人的父亲也是平辈之交,所以论起辈分,他与杨坚算是同辈,什么时候起,自己已被杨坚认了干儿子?

尽管高颎和杨勇刚结为亲家,但若打从独孤皇后这一边算起,自己原是独孤信的义子,还正经八百算是杨坚的国舅爷呢。

“贺拔夫人还好么?”沉浸在书中的独孤伽罗,片刻后才抛开《论前汉事》,起身带笑寒暄道,“高老夫人的咳嗽好了些么?昨天本宫还打发了两个太医去看她。后天你就要出征了,家里上下事务,本宫会亲自过问照料……昭玄,你此去给本宫放一万个心!”

杨坚夫妻言语中的热情、真诚和关切,令高颎心中感动,也令他更坚定了自己要说的那番话,他将双手放在膝上,神色肃穆地说道:“皇上,圣上,臣还有一言进谏,不知二圣是否愿听?”

“请讲。”独孤伽罗不待杨坚说话,已自吩咐起来。

高颎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尽管他早知道独孤伽罗长于政事,比杨坚更适合当一个北邦的皇帝,但他还是摸不透她的真正心思。

前年,一些大臣为了取悦这个临朝听政、禁人纳妾的女主,特地上了奏本,内称:“《周礼》,百官之妻,命于王后,请依古制。”要将公侯夫人们的诰封全部由伽罗支配,不料伽罗却婉转拒绝了。

高颎当时十分不解,后来回去一想,才明白了过来,独孤伽罗早已是一个实际上的帝王,她才不需要这种虚幻而渺小的权力。

“臣以为,太子深通兵事,曾以破齐之功受过上赏,这一回大军南下灭陈,臣愿奉太子为三军之主。”高颎带着殷殷期望,视线来回在杨坚夫妻的脸上巡看着。

杨坚的表情有些微妙,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并未答复高颎。

伽罗的神情却波澜不惊,就像是早料到了高颎会说这一番话,她见杨坚默然不答,遂微微一笑道:“这一回出兵前,晋王数次请战,还刺指写下一封血书,太子那里却毫无动静,独孤公,既然勇儿不想去南边打仗,你何必强逼他?”

她的语气虽然平淡,但褒贬的痕迹已很明显,高颎心中一紧,忙道:“太子性格宽仁和厚,率意任情,从不会矫情……”

他的话甫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对这两个总在攀比的兄弟,夸一个便是贬了另一个,真让他难以做人。

杨广对高颎表面虽然客气,但已深有戒备之意,而经过了今天之事,只怕连杨坚夫妻也都会相信他因为儿女姻缘才偏袒杨勇。

果然,伽罗微微皱了皱眉头,道:“独孤公,本宫的儿子,本宫自己知道。太子喜欢安逸游乐,不见得能吃得了攻城略地之苦,晋王多年在外就藩,听说每天弓箭不离手,鞍马不离身,骑射之能比太子要高出不少,何况晋王妃萧氏就是南梁皇族,晋王带兵南下,为岳家复仇,恰好算得上师出有名。”

这些牵强的理由,自然不能令高颎信服,但高颎却不能不屈服。

从伽罗的解释里,他已经闻见了一股异样的气息:如果说当年伽罗是因为杨勇好色而生他的气,那么,现在伽罗显然已经是失去了生气的兴趣——她似乎彻底放弃了这个儿子,根本不在意他的前程和功业。

而对晋王杨广,伽罗却倾注了一个母亲的全部心血。

被大权在握的母亲所放弃的太子,还能当得成太子么?高颎心下一片茫然,见独孤皇后主意已定,他又说了几句话,便意兴萧然地退了出来。

在大兴宫门外不远,正沉浸在自己深沉思绪里的高颎,忽然听见了一阵零乱的马蹄声,迎面,雨色黯淡的驰道上,两匹马飞快地驰来,在宫门前不远,马上的人跳了下来,来人正是太子杨勇,他额头上流着涔涔热汗,身影里带着一种匆忙的姿态。

“太子殿下!”高颎迎了上去。

“独孤公!”平脸细眼的杨勇含笑走过来,亲切地问道,“独孤公刚从二圣那里出来么?后天就要出师了,今儿晚上独孤公若有空,孤想在东宫为你饯行。”

“今晚?……好。”高颎微一犹豫,便答应了。

作为一个浮沉宦海多年的名相,他其实懂得自己应该和这个渐渐失宠的太子保持一定距离,但高颎相信自己有力量帮助杨勇重新得回独孤皇后的欢心……至于杨坚,他反正一切听伽罗的。

杨勇站在宫门前,又关切地问了几句军事。

高颎见冬雨淅沥不止,无心在大兴宫多作逗留,这才催着问道:“殿下是否有事要面见二圣?”

“哦!”杨勇一拍脑袋,恍然想了起来,“孤的宫里出了事,孤要赶紧去禀报圣上。”

“出了什么事?”高颎不禁有些好奇,杨勇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紧张、惶恐和悲伤的情绪,守卫森严的东宫还能有什么火盗之灾?

杨勇大叹一声,声音却毫无苦恼之意:“真正是意想不到,元妃昨天说胸口痛,孤打发医生去看她,她吃过药,睡到今天下午不起来,元妃身边的侍女,有胆大的凑过去一看,发现她早就断了气。”

元妃死了?这个苦命的鲜卑世家小姐,从来没有享受过一天恩爱、关切和挂念,便凄凉地死在东宫,死在了对她厌恶已极的丈夫的家中……从杨勇轻描淡写的声音中,高颎已经能想见元妃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无限凄凉哀怨。

杨勇匆匆辞去,大步走往文思殿方向。

暮雨纷飞中,高颎凝视着他的背影,有些怔忡。

这个头脑简单、直情任性的杨勇,比起他那个善于自我掩饰和表现的二弟,简直差了一个天一个地。——他竟然将元妃之死根本不当一回事。

难道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元妃是独孤伽罗亲自挑选、寄予厚望的太子妃,她的身后不仅有一个古老高贵的家族,还有一个更为古老珍贵的血统……

独孤伽罗一直没有忘记自己是个鲜卑人,在几个儿媳当中,她向来最看重鲜卑世家出身的元妃,每次在文思殿开宫宴,她都会让元妃与自己同坐。

失去了这个出身高贵的木讷妻子,杨勇将离他母亲的心将越来越远。

杨勇没有想到,母后的反应竟是这样激烈,她清瘦的脸上,铅粉掩饰不了的皱纹几乎刹那间变得锐利而坚硬,她原本微觉浑浊的眸子里陡然射出光彩,这光焰是如此冰冷沉重,令杨勇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觉得有些畏缩。

杨勇本来以为,元氏大不了是个王妃,死了再娶一个就是。只在这一刻,他才真切地体会出了元妃在母后心中的地位。

大概是因为种族和出身的原因,母后对具有鲜卑皇族血统的元妃十分看重,在她看来,好像杨勇不是娶了一个破落王族的女儿当太子妃,而是以一个普通官员的身份去尚公主……杨勇真是难以理解生他养他的母亲,她夺走了鲜卑王朝的天下,另外扶植起一个血统纯正的汉人当皇帝,却又念念难忘早已失势的鲜卑皇族。

他从来都不曾将既不识汉字、又总是穿着式样古怪的披锦大袍的元氏放在眼里,平时在东宫,不要说去看望她,连她的消息,杨勇都不愿多听。

元氏是少冢宰元孝矩的女儿,元孝矩是北魏皇室之后,家中固守鲜卑族的那套老规矩,女儿们不但不认得几个汉字,连汉话都说不太好,更不懂得汉家书典、诗乐、琴棋,毫无风情才识可言。

如果将来他登基为帝,就立这么一个未经教化的女人当大隋皇后,岂不是会惹天下人耻笑?

母后也有鲜卑血统,可那仅仅是血统,无论从诗书礼仪还是心胸抱负上看,母后都传承了真正的儒家与法家之术,算得上华夏正朔。

母后长久的沉默,终于让杨勇明白了自己的失误。

适才他禀报元妃的死讯时,连眼泪都没落一滴不说,甚至声音里连一丝悲伤、惶惑都听不出来……唉,自己总是没头脑,以为在父母面前可以坦露天性,在这一点上,四个弟弟都比自己做得好。

母后是这样一个完美而令人敬畏的女人,此刻,她坐在薰笼边袖手不语,看起来不像是个亲切的母亲,而是尊冷冰冰的菩萨。

“你打算怎么办?”杨坚已经去了武德殿,风雨无阻地去练每天必修的射箭术。空荡荡的文思殿里,只剩下伽罗一个人,面对着垂头坐在椅上的杨勇。

杨勇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表现有些过分,话语中努力想挽回一些:“儿臣想,元氏是名门闺秀,又和儿臣夫妻多年,儿臣会为她在大兴城外营建一座气派的墓冢。”

“气派的墓冢?”伽罗近乎木讷地重复了一句,忽然间冷笑起来,“碑上你准备写些什么?”

伽罗的冷笑,令杨勇更加忐忑,他不敢去看母后的眼睛,低声道:“元妃是儿臣的原配,儿臣会给她一个正式名义。”

“名义?”伽罗猛地掷下怀中那只静静卧着的波斯猫,“她是本宫亲自选定的堂堂大隋太子妃,这名义还不够正式么?可你又何曾正眼看过她一天?你说,她到底是得什么病死的?都是谁去看的病?”

母后的话几近咄咄逼人,杨勇越发惶恐了。

他向来没有勇气和母后争执,母后似乎什么事都不会做错,永远活得那样正统、高贵、纯洁,而他却一天也无法忍受那样中规中矩的日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既没有母后的才干,也没有父皇的威严,在爱姬阿云面前,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幸运的爱人,而不是阿云至高无上的主人,所以他才会乐意为她做一切事情,包括无礼而无情地冷落元妃。

“是太医院的刘太医,他看过了,说是旧疾,不大碍事,没想到……”杨勇不知道该怎样往下说。

他那天听了侍女回禀,毫不在意,只命人到太医院去请太医来看,看过之后,他也没有过问,直到出了事,他才打发人问了刘太医,刘太医听说太子妃服药后竟然病重死了,此刻吓得浑身发抖,还在东宫里等消息呢。

“刘太医?”伽罗怔了一下,将脸一板,“亲王和王妃们染恙,都由赵沈萧于四大太医亲自把脉,谁许你请什么刘太医?上次阿云生孩子,你将这四大太医都请了去,在东宫日夜值守了三天三夜,阿云不过是个婢妾,你倒肯这么用心,正经太子妃生了重病,你反而叫什么牛太医马太医……勇儿,你糊涂!”

“儿臣没想到她会病得那么重……”

“这是体例,是太子妃应有的待遇,还用得着分什么病轻病重么?你这个混账东西,将元妃该得的这一切尊荣,都赏给那个卑贱的女人,却将母后为你亲自选择的妻子,视若猪狗!”伽罗的眼睛潮湿了,她该怎样去面对少冢宰元孝矩呢?独孤家祖祖辈辈都是元家的臣子,而她却没有保护好元孝矩从洛阳城里亲自送来的女儿,“本宫不信元妃是心疾死的,她才只有二十岁,高大健壮,能得什么心疾?本宫今天就派李圆通去追查,倘若查出来是什么人下的毒,本宫绝饶不了她!”

看着母后咬牙切齿的模样,杨勇心下打了个寒战,看来,母后在怀疑阿云,说不定她也怀疑了自己……

雨声细密的回廊下,忽然“咚咚咚”地响起了脚步声,远处,传来一个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冲破了文思殿里的阒静气息。

杨勇听得出来,这是自己被养在大兴宫里的长子杨俨。

“俨儿,今天你射得不错,想要皇祖给你什么赏赐?”杨坚说着话,携着皇太孙杨俨出现在殿门外面。廊下站着的侍女走进来打起帘子,让他们祖孙俩进了内室。

“父王!”去年刚被册封为长宁王的杨俨,见杨勇在座,有些意外。

他从小跟着祖父母长大,与亲生父母一年中也见不了几面,特别是生母云昭训。由于出身微贱的云昭训一直不容于独孤皇后,从没有被准许过进大兴宫,幼小的杨俨对她几乎毫无印象。

“俨儿,又跟着皇祖去学射箭了?”尽管这些年来云昭训和高良娣、王良媛、成姬等姬妾陆续又给杨勇添了九个儿子,杨勇一眼看见杨俨,还是颇为高兴。

杨俨长得不大像杨勇和云昭训,倒是有些像祖父杨坚,只是神情活泼许多。

伽罗看了一眼杨勇父子,忽然间疑念大起。

身为皇太孙的杨俨,本是云昭训所生,但伽罗因为讨厌云昭训,又担心元妃将来会无宠失势,所以一直让杨俨寄养在元妃名下,名义是嫡子。

平常宫宴时,伽罗也经常找机会让元妃和杨俨亲近。

虽说元妃和杨俨两人之间的感情毕竟无法与真正的母子相比,但元妃在大兴城举目无亲,在东宫又备受杨勇冷落,所以这个读书不多却为人淳朴的鲜卑女人,就将一腔柔情都系在了杨俨身上,时常派人送来衣物和书籍……是不是因为这样,元妃反而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如果真是如此,云昭训就罪不可贷了!而杨勇也是冷酷到了极点!

元妃不但是自己亲自看中的儿媳妇,也是自己和杨坚慎重挑选出来的未来的大隋皇后,在元妃的身上,自己寄寓良远,甚至希望能藉此永消鲜卑人和汉人之间的一切沟隙,让两族真正成为一家。

而这个不知轻重的杨勇,却像扔垃圾一样扔掉了元妃,扔掉了母亲的一片心意!一旦那个私生女出身的云昭训将来登上大隋皇后之位,自己还能有立足之地么?自己其他四个儿子还能保留原来的诸侯之位么?

伽罗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杨勇,他今天能听那个狐狸精的话,毒杀元妃,为那个狐狸精谋求未来的皇后之位,明天,他也许就会大举扫除母后的势力,将自己逐出文思殿,甚至是大兴宫。

以云昭训平时放肆的言行,和杨勇那柔懦的脾气,这些猜想绝非空穴来风……伽罗不敢再想下去,她的视线随着门外被夜风鼓起的帘幔飘动着,淡淡地道:“勇儿,此事绝无可恕之道。本宫要你废了云昭训,将她下掖庭讯问。”

杨勇不禁大惊失色,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母后会将元妃的死因归咎于阿云,情急之下,他不禁“扑通”一声跪在地下,脸上满是哀恳之色:“圣上,阿云与此事绝无牵系,儿臣愿以身家性命相保!”

“身家性命?”伽罗震惊了,原来阿云是他的身家性命!他眼里还有自己这个母亲么?她摇了摇头,再次试探地问道,“既然你这样说,本宫也就不再疑心阿云。元氏死了,这太子妃之位不宜久虚,本宫想,你既然喜欢汉女,明年灭陈之后,本宫给你娶一个陈国的公主,生育嫡子,以承大隋江山,好不好?”

见母后这样通情达理,对自己信之不疑,杨勇不禁在心下长舒一口气,仰脸道:“圣上,自古以来,母以子贵,云昭训已给大隋皇家生了三位皇孙,看在俨儿的份上,儿臣想,将来还是立云昭训为太子妃为宜。”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伽罗什么话也没有说,伸出手去,轻轻在身边杨俨稚嫩的脸蛋上摸了摸,——如果他不是云昭训的儿子,该多好。

帘外,文思殿的侍女们还在烛下加紧缝着征袍和棉衣,后天,隋军就要举营拔寨,兼程南下了。

这一仗,是杨坚平生的大得意事。

今年春天,他命人抄写三十万份伐陈诏书,散发长江南北,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南陈小朝廷的年轻皇帝陈叔宝是个好色荒淫的无道昏君。

有大臣进谏说:“军机宜密行。”杨坚却当众答道:“怕个什么,朕就是要正大光明地诏告天下,然后起兵伐陈,我大隋兵强马壮、士气雄盛,蕞尔南陈,君臣无道,岂是朕的对手?”当时,坐在凝思阁里听朝的伽罗,不禁心中一振,夫妻多少年,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杨坚这样豪气干云,当年,父亲的确没选错这个女婿。

夜雨渐渐深密,在母后长久的沉默里,杨勇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

然而他并不为此后悔,他只是有些陌生地凝视着母后瘦削的侧影,她显得是那样苍老,似乎已经失去了当年刚刚兴建大隋时的锐气。

晨色初明,广陵城外一片寂静。

靠山王杨林马前置一对水火囚龙棒,率着伍建章、贺若弼、鱼俱罗几人飞驰出广陵城。城外已有数万大军齐集,等候着驻守扬州多年的大总管杨林。

杨林年近半百,身上盔甲鲜明,胸前长须飘洒,颇有当年随国公杨忠的风采。

昨夜伍建章带来的战讯,让杨林惊出一身冷汗,他本以为平陈是指顾间的易事,以高颎的才略,统五十万大军,去平定国势已衰、国土狭小、甲士不足十万的南陈,简直是摧枯拉朽的横荡之势,陈叔宝除了束手待擒外,再无他法。

可没想到驻守淮口的,却是一位南陈猛将,名叫邱瑞。

邱瑞使一杆白龙银枪,枪法如神,见平陈水军已由江陵顺流而下,直逼下游的采石重镇,心知无力回天,便请来师弟定彦平,以一万多军马,突袭晋王杨广的淮南行台,数次骚扰围城。

杨广手下领兵六万,年少气盛,哪里肯把邱瑞和定彦平放在眼里?

他不顾高颎临行前所下的守城严令,带大兵出城迎战,结果被邱瑞和定彦平以“一字长蛇阵”困在淮口不远处的当山洼里,折兵大半,幸得伍建章和贺若弼杀出重围,连夜赶到扬州来搬救兵。

队前旌旗招展,绣着“靠山王”三个大字的帅旗被晨风猎猎吹动。

杨林满心怒气,举起手中囚龙棒,高喝一声道:“儿郎们,开拔!”便一马当先,远远地纵驰而去。

伍建章与贺若弼身上的衣甲都染满了鲜血、破碎不堪,但军情紧急,二人无暇更衣漱洗,只换过一匹好马,便匆匆又跟着杨林往当山洼而去。

“南陈的北方边境已无险可守,无城可据,长江以北,陈兵处处面对兵锋,连建康城也都暴露在我大隋刀口之下,高颎是怎么领兵打仗的,竟然被南陈大将绕到敌后,困住了晋王?”杨林不满地问道。

在几个皇子中,他颇为欣赏杨广,也知道杨广最得二圣欢心,倘若杨广就在离他驻防不远处的地方受困,有个闪失,那他如何向大哥大嫂交代?

伍建章情知此事与高颎无关,是晋王自负兵多势众,以为淮口守将邱瑞不堪一击,才不顾高颎严令和伍建章等人苦劝,带兵杀出,被邱瑞且战且败,诱入当山洼的迷雾之中。

杨广陷入迷阵后,正感惊恐,定彦平又以伏兵杀出,以巨木大石隔断隋军前后,再沿山纵火,将隋军全都驱赶到了当山洼的死地,伍建章与贺若弼冒死突围时,右臂也中了一箭,无法举刀再战。

“回禀靠山王,邱瑞与定彦平同出师门,受过高人指点,阵法精妙,擅长以少对多,去年就曾在丹阳郡击退清河公杨素,绝非平常武将。”贺若弼高声答道。

他还没带兵渡江,便被邱瑞找上门来一场恶战,昨天与邱瑞在山道上盘马交锋时,才发现邱瑞枪法卓绝,与自己不相上下。

贺若弼不愿缠战,结果心怯强敌,纵马败逃,被定彦平追上来,亮银双枪带着风声,不离自己的脑后,贺若弼出入沙场多年,勇气过人,可昨天当山洼的山火迷雾,他也被吓了个半死。

杨林更不答话,催促坐骑,正午时分,终于赶到了当山洼。

山间仍隐约可见烟火处处,山下却一片平静,看不到隋军和陈军恶战后留下的尸体,只有被马蹄踩烂的草地和灌木丛,四下阒静无声,连鸟雀都没有。

杨林意识到什么,举起手中囚龙棒,示意身后三万人马停止行军。

他勒住坐骑,往不远处的山岔口看去,只见林木深密,正不知杨广身陷何处,却听得垭口一声炮响,一个身穿亮银铠甲的将领带着几百兵马冲锋而出。

这将领大约三十多岁模样,方面大耳,面如银盘,宽肩扎腰,手持亮银双枪,相貌俊朗、气概不凡,神情颇为倨傲。

杨林微微一笑,喝道:“来将通名!”

那将领手中双枪一摆,指着身后将旗上“双枪定彦平”五个大字道:“你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曹州双枪将定彦平在此!”

杨林也不生气,问道:“敢问定将军在南陈任何官职?”

定彦平一时语塞。

他本是建康城守将之一,但南陈官场上下索贿成风,因交不出贿金,前年他已被上司找了个借口削职回家,眼下跟着师兄邱瑞在淮口驻守,虽然是一条威风凛凛的汉子,杀得杨广落荒而逃,却在军中无名无分。

定彦平迟疑一下,喝道:“闲话少说,杨林,你若能赢得了我手中双枪,我便让开山道,放你去找侄儿杨广。”

杨林一扬下巴,鱼俱罗早已按捺不出,从杨林身后飞马杀出。

鱼俱罗身长八尺,身穿绿色战袍,声气雄壮,手举青龙偃月刀,长须飞扬,座下赤兔马,奔驰若飞,一眼看去,端的如同三国关羽再世。

定彦平看到他相貌和长刀,也吃了一惊,大声道:“来将莫非是叠州总管鱼俱罗?”

鱼俱罗朗笑一声,声振山林,道:“你既识得爷爷,还不下马受缚?”

定彦平更不答话,一推手中双枪,迎向鱼俱罗劈下的长刀,二人盘马战在一起,杨林打眼望去,只见定彦平亮银双枪上下飞旋,令人眼花缭乱。

杨林生来好武,钩戟刀枪十八般兵器都曾研究琢磨,却见定彦平手中的双枪有些古怪,竟是失传已久的六沉四尖枪,两把枪各有两个枪头,虽然双枪枪杆短,但近身作战时,定彦平的两把枪四个枪头,前攻后袭,左捅右插,翻飞自如。

特别是盘马交错之际,鱼俱罗的大刀招数已经使老,定彦平的双枪却从肘后回攻,盘肘枪令鱼俱罗几次遇险,杨林自问倘若与定彦平突然相逢,三十个回合内也不见得能把定彦平击退。

鱼俱罗见久攻不下,心中焦急,突然拨马往回便跑,定彦平正要纵马来追,垭口又是一声炮响,一个身穿黑色铠甲的大将带着数百兵马急驰而至,口中喊道:“定师弟,鱼俱罗惯使拖刀计,休要上当!”

定彦平恍然大悟,冷笑一声,将双枪放回马背得胜钩上,取出箭囊,引弓往鱼俱罗背后射去,杨林赶紧拍马而上,打落几枝挟着凌厉风声飞来的利箭,喝问道:“来将莫非淮口总兵邱瑞?”

那黑甲将领已驰到定彦平身边,他相貌清秀、身材颀长,气度温文儒雅,在马背上深施一礼道:“正是!邱瑞也久仰靠山王大名!”

杨林望着面前这对青年将领,心生怜才之念,抚须笑道:“两位将军一身本事,何不弃暗投明,阵前降我大隋、合兵攻打建康城?也好搏个封妻荫子、名列上卿。”

定彦平怒道:“杨家欺人孤儿寡妇,篡夺北周天下,奸臣贼子,侵我南朝,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杨林,你休想花言巧语哄骗我师兄弟!”

邱瑞却不像师弟那般态度激烈,他一晃手中的白龙银枪,笑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靠山王言之有理,只要靠山王能破解我们兄弟在当山洼垭口布下的一字长蛇阵,我二人便愿归降靠山王。”

他高举手中长枪,只听得垭口连连炮响,转眼间山林之前的空地上便黑压压布满了军马,杨林望着眼前阵势,倒吸一口冷气,附在伍建章耳边问道:“伍将军,这一字长蛇阵看似平常,但翼随阵卷,可随号令化为二龙出水阵、天地三才阵直至十面埋伏阵,我看邱瑞与定彦平二人阵法精奇,手下骑兵训练有素,你可有破解之法?”

伍建章臂伤沉重,无力举刀,白了杨林一眼,心里暗道:“我若有破解之法,何必冒死突围去扬州找你?”

但表面上伍建章仍保持着对杨林的恭敬,摇头道:“晋王手下六万兵马,都被他幻化阵法困住,倘若此阵不破,邱瑞军力以一当十,不但救不出晋王,只怕老王爷也会失陷在此。”

杨林倒吸一口冷气,脸上神情却纹丝不乱,眼珠一转,一抖缰绳,纵骑到阵前,笑道:“邱总兵,定将军,既然二位要考老夫阵法,老夫就在阵前献丑了。这一字长蛇阵看似寻常,但变幻无穷,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倘若直撞蛇阵,则首尾齐至,绞杀来敌,其中更蕴藏鱼鳞阵、金锁阵、鹤翼阵层层阵法,若非精于阵法者,难以破解。可是啊,邱总兵,你以当山洼险地陷了我侄儿六万雄兵,如今我带来三万援兵,只要里应外合,前后夹击,你手下这区区万人,任你如何变幻,也抵不得十万铁蹄。”

定彦平冷笑道:“杨林老儿,杨广已入当山洼迷阵,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算你援兵已至,又如何与他里应外合?”

杨林将手中水火囚龙棒一挥,喝道:“来人,放灯!”

黄昏已至,杨林身后数百亲兵端出一盏盏蒙着桑皮纸的孔明灯,灯上一面写着“扬州大总管杨林”字样,一面写着“驰援”字样,亲兵们用手中松明火把点燃孔明灯竹篾底盘上的松脂,一盏盏白色孔明灯腾空而起,往当山洼上空缓缓飞着,亮若星辰。

邱瑞也大喝一声道:“放箭!”

他身后的弓箭手全都向前一步,引弓射箭,蝗虫般的流矢飞向孔明灯,将薄纸糊成的孔明灯射破坠落,而杨林身后的数百亲兵又接着点燃新灯,没一炷香时间,山头上已经有上百个孔明灯飞至高空,越飞越高,随晚风往山谷间移去。

刚才还是一片死寂的山谷中,猛然响起了鼓声,呐喊声、厮杀声也跟着响了起来,邱瑞和定彦平的神色大变,定彦平手中双枪微微颤抖。

杨林笑道:“邱瑞,定彦平,你二人诚为南朝的孤胆英雄,以孤兵困守淮口,抗拒我大隋十万精兵,勇不可当!可惜陈叔宝荒淫无道、有眼无珠,不能识你二人报国忠良,听说邱总兵自上个月起便连发十几道求援文书回建康城,可直到如今,朝廷仍未派一兵一卒前来助你死守淮口,这样的皇上,你们何必再替他卖命?”

邱瑞面如死灰,回望垭口内,隐隐可见隋军大旗,晋王杨广的手下已有前队人马攻杀了出来,他长叹一声,下马弃枪于地,掩面道:“世不识忠良,昏君临朝,邱某一身本事,却成为了亡国之将,今日有死而已!”

他拔剑正要往脖颈间抹去,杨林驰马而至,手中囚龙棒击落邱瑞手中长剑,滚鞍下马,拉住邱瑞道:“邱总兵何必如此!陈霸先一世英雄,皇位被侄儿所窃,到了陈叔宝手中,更是虐万民以逞一人私欲,二位师兄弟如此才干,何必效忠昏君,明珠暗投?若二位不嫌弃,我杨林愿与你们结为异姓兄弟,任命二位为我大隋平陈先锋,跟随晋王杨广前去渡江,掩袭南朝,立功扬名!”

邱瑞与定彦平本来在南陈就不受重用,常感不平,此时见兵力不济,杨林又如此推重信任自己,心生感激,双双跪倒在地,拱手施礼道:“二弟邱瑞、三弟定彦平,见过大哥!”

杨林哈哈大笑,见晋王杨广已带兵驰出,环视着身后伍建章、贺若弼、鱼俱罗几员大将,对杨广道:“晋王殿下,今日老夫又替你阵前收了两员大将,我朝七虎将,再加上他们二人,共九员战无不胜的猛将:伍建章、高颎、杨林、贺若弼、鱼俱罗、邱瑞、韩擒虎、定彦平、杨素,为二圣南征北讨,平定天下,可称‘开隋九将’,将来大隋一统九州,我们九人,便是‘开隋九老’!”

杨广被困当山洼三天两夜,十分狼狈,感激二叔挥兵来救,又见这群大将无不是威风凛凛、胆气雄豪,心生敬畏,笑道:“叔父果真识得英雄,这开隋九将的英名,将来必传诵天下,到我大隋平陈之后,侄儿要命人在大兴宫里筑高阁、树丰碑,为这开隋九将图画音容,谱文写曲,扬名千古!”

杨广一夹坐骑马腹,骅骝马长嘶一声,沿台城的台阶直冲而上,登上了台城顶青石铺就的平缓小道。

建康城中饱含着水气的北风从他俊美的脸庞边吹过,不远处是玄武湖冻凝的千顷碧波,明亮如镜,又如一面巨大的玉璧。

湖畔鸡笼山上,是当年梁武帝建起的同泰寺,也是“南朝第一寺”,寺后九层高的药师佛塔,直插天边,重檐铃铎,都寂静在冬夜中。

这是杨广向往已久的城池,尽管出身将族世家,尽管身为北方人,杨广却有一颗格外敏感细致的心,不像他外表那么爽朗雄浑。

杨素也骑马跟了上来,笑道:“晋王殿下,前夜鱼俱罗将你写的那首《春江花月夜》抄来给我看,着实写得好。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这诗题虽然是陈叔宝出的,可他写的诗绮丽有余、气概不足,哪里有殿下诗中的王气?”

杨广笑道:“不是韩擒虎陪我从采石矶头夜渡长江,我也写不出那样的诗句。这南朝气象,我看着正是移步皆风景、举头是风月、染袖尽花香,难怪宋齐梁陈四朝君主,一入主建康城,便醉在这温柔乡里,不想再上阵打仗。”

杨素听在耳中,越发觉得与杨广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杨素也是个外表雄浑机敏、内心情怀缠绵的北朝男人,平常以诗人自命,而不是以大将自居。

在大兴城时,杨素府中已多蓄歌姬美女,久有怜香惜玉之名,此刻见了建康城里宫室侯门富丽堂皇,街巷中处处乐坊秦楼,仕女们步态生姿、修饰精致,杨素早有垂涎之心,凑在杨广耳边,轻笑一声道:“陈叔宝的后宫,美人无数,我已经命人看守住了皇宫的前门后院,晋王殿下何不入宫好好饱览美色?”

杨广早已心动,可毕竟他还要借助平陈之功为自己装金,不敢任意妄为,以防多年苦心积虑在母后心中建起的贤明形象付之流水,只淡淡道:“说也奇怪,这月亮还是同一个月亮,为何在台城城头举头眺月,和在大兴宫里举头眺月,竟是两种月色?”

杨素见他装腔作势,笑道:“不但月色有异,美人更是不同,南朝美女一个个千娇百媚、吴音软糯,听她们弹一首小曲儿啊,心都要被她们的眼神、微笑和歌声融化了。殿下,那陈叔宝的临光殿外,有临春阁、结绮阁、望仙阁三处宫室,阁下积石为山,引水为池,遍植奇树名花,微风吹过,香闻数十里,由宠妃张丽华、龚贵嫔、孔贵嫔与陈叔宝一同居住在高阁上,复道外还连接王美人、张淑媛等七大美人的居所,听说这十几个嫔妃,个个都倾城倾国、年轻漂亮,既会吟诗绘画家,又会弹琴跳舞,就算在这仙境里住过一个晚上,也算没白当一次男人……”

他话音未落,杨广已按捺不住地勒马冲下台城,沿玄武湖边的小道往临光殿驰去。

临光殿前的三个高阁,足有七八层楼,阁高数十丈,里面回廊迂亭无数,是陈叔宝即位后动用倾国财力营建。

陈叔宝爱写艳诗,更爱美酒和女人,临春阁、结绮阁和望仙阁的窗户墙壁栏杆甚至门槛,都是沉檀木做的,未入阁门,便可闻见馥郁的香气,屋宇装饰着金钩玉锁、珠帘翠幄,里面设着宝床宝帐,瑰丽无比。

二楼大厅里,迎门是一张巨大的画屏,屏上是陈叔宝宫中夜宴图,绘满了如花美人,笔触细腻,美人容色鬓发被绘得栩栩如生,上百架箜篌设于宫中湖畔,对着湖波月色、春花远山,尽情弹唱宴乐,画作上题着陈叔宝的诗作《春江花月夜》:

壁户夜夜满,琼树朝朝新。

韶乐映花月,春江思美人。

杨广情不自禁,向身边侍卫道:“拿笔来,我再写一首《春江花月夜》,与这陈宫的故主相和。”

侍卫递上笔墨,杨广在画屏上一挥而就,留下四句诗行:

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

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二妃。

想着高阁中的三宠妃、七美人,想着她们睥睨生姿、媚态横生的娇俏模样,杨广越发脚步匆匆,走向三楼的歌厅,却听得隐隐有丝竹声传来。

杨广绕过游廊,推门一看,却见歌厅上高低错落坐着几十个歌姬,弹奏着箜篌、瑶琴,浅吟低唱着陈叔宝的名作《玉树后庭花》,正中的宝床上,一个相貌英俊而忧郁的年轻人左拥右抱着两个云鬓散乱的美人,醉眼迷离地听着这靡靡之音。

“阿祗?”杨广大为惊讶,没想到三弟秦王杨俊早已先下手为强,看他这副沉浸温柔乡的模样,显然入宫已经不止一天了。

昨晚上韩擒虎攻破了朱雀门,杨俊也跟着攻入皇宫,抓捕了亡国之君陈叔宝。

大约昨天晚上从景阳殿枯井里抓走陈叔宝之后,杨俊去而复返,便再没离开过陈叔宝这宁肯亡国也不愿多离一步的高阁仙境。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十几个仪容婉丽的少女轻吟着这首词曲绮丽的诗,杨广望着阁下那些映着月光的奇花异卉,闻着阁中沉郁幽深的檀香,赏看着满堂肤光如雪的美人,不禁心驰神荡。

“二哥,”见到杨广,杨俊并未起身迎接,而是眼神不屑、声音冷淡地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杨广有些心虚,说实在的,他平时有几分寒乎这个三弟,杨俊在秦州、江陵都立下过赫赫战功,偏又无心功名富贵,整日诵读佛经,虽然性情散淡古怪,却又洞悉世事、熟知权谋,杨广一直觉得杨俊早就看透了自己。

“听说陈叔宝的高阁仙境,美人如花枝、韶乐如仙音,我特地前来开开眼界。”杨广笑着要到杨俊身边坐下。

杨俊显然喝醉了,眼睛发红,他恶狠狠地瞪了杨广一眼,冷笑道:“晋王志向非凡,可别跟我似的,这么轻易毁了自己。”

杨广一怔,讪讪地道:“阿祗何出此言?”

“你夺你的皇位,我享我的淫奢,二哥,我无意争抢你的九五之尊,你也别来打扰我的花天酒地。”杨俊从托盘上拿起酒壶,又饮了一大口,“你赶紧走吧,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当心给独孤公知道了,上母后那里告你的黑状,害得你当不成太子。”

杨广的脸上更是下不来,道:“阿祗,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你和杨素所图之事,我比谁都明白,可我不会过问,你和杨勇谁当皇上,我都不在乎。对了,韩擒虎昨天从井里带走了陈叔宝,还抓走那个亡国妖姬张丽华,那个女人倾国倾城、千娇百媚,应该更合二哥的胃口。”

张丽华?杨广一下子想起那个传说中的神仙妃子。

听说此女不但相貌艳丽,而且步态生姿,一头落地长发,披散若瀑,黑若染漆,光可鉴人,仪态万方不说,张丽华还极为聪慧,博学强记,陈叔宝经常把她抱在膝盖上坐着,在临光殿上听群臣奏对,奏对之事,每每由张丽华应答下旨。

他怎么把这个权倾朝野、名扬大江南北的尤物给忘了?

杨广又转身匆匆往高阁下走去。

《玉树后庭花》的丝竹声和轻吟声在高阁上回荡着,杨俊的醉眼中看出去,面前的每个女人都像是他那美丽纯真的若眉,可每个女人都不是。

纵然饮尽千江水、阅尽万古月,我也找不回当年花园中两小无猜的俪影、同宿双飞的初心,若眉,今生没有你,生有何恋、死有何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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