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亘永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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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思殿现在是越来越安静冷清了,看起来不像是枢理万机的皇帝所居,倒像一座香烟缭绕的庙堂。
伽罗常常草草处理完奏章和诏书,便持着灵藏大师新译的佛经,终日埋头苦读。陪着她的,永远是那尊寂寂吐着檀香的博山炉。
杨坚每个月都有几天住在仁寿宫里,他刚刚将当年陈国的荣思公主封为宣华夫人,安置在仁寿宫。
伽罗眼不见为净,再不愿也不想去管他了,上个月萧太医去看过,说宣华夫人已经怀了身孕。
呵,什么誓不生异姓之子,当年春夜深庭发下的誓言,杨坚早就置之度外。但现在看起来,杨坚对宣华夫人,似乎没有对尉迟绿萼那样的深恩眷爱,说不定,这匆匆来去的尉迟绿萼,倒还是杨坚一生中最喜欢的女人。
今天是晋王杨广一年一度来朝的日子,伽罗这几个月来虽觉得身体沉重、疲弱不堪,也还勉强梳洗了一番。
杨广是她最疼的儿子,也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安慰,在这茫茫世间,还有谁是她可以依畀的呢?除了阿摩,也许再没有一个人愿意关心她的生死忧喜。
“晋王来了么?”她不知道是问第几次了,天已经大亮,殿外却寂静得像是子夜,连脚步声也听不见。
“晋王和晋王妃正在大兴宫的驰道上步行。”
这孩子,总比别的兄弟拘礼,伽罗一颗心这才踏实。
她将手中的佛经放下,想了想,又塞到那堆奏章的最下面,走到内室的妆镜前,仔细地察看了自己的脸色。
还好,薄敷了一层胭脂的脸颊,并不像刚刚生过一场重病的模样。
这是她五十七岁的春天了,她还能看见下一个春天的如雪梨花和一夜之间爆满嫩芽的钻天杨么?伽罗不能知道。
她的身体是这样虚弱,每天上朝都需要两个侍女用力扶持,而她曾发誓同生共死的丈夫,却在前方大步流星。
武官出身的杨坚,看起来不像是六十岁,倒像四十来岁的模样,也许是因为青春洋溢的宣华夫人常常陪伴在他身边,才会让杨坚变得如此年轻。
他们到底是什么夫妻?伽罗持着眉笔的手有些发抖。难道,如今他们只能是共同治理天下的伙伴?
前殿的砖地上,忽然响起了脚步声,这脚步声均匀、有力而富于跳动感,这脚步声如此熟悉亲切,带着一种急不可待的气息,带着走近她身边的渴望。
“阿摩!”伽罗失控地呼唤了起来,这是她的儿子阿摩,是她最可依赖的人阿摩,是世上唯一爱她的人阿摩。向来端庄自许的伽罗,已经管不了自己是否失态。
“娘!”杨广掀开帘子,大步走了进来。
他一眼看见母亲,发觉她衰老得超乎他的想象。
这是母亲么?是从前那个刚强自信的母亲么?是那个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风神秀朗的母亲么?是那个始终爱他怜他宠他的母亲么?此刻,那颤巍巍站起的老妇,清瘦伛偻,发髻半白,看起来哪有半点皇后的威仪?
他情不自禁地跪在了地下,膝行而去,抱住了伽罗的双腿,两行热泪沾湿了伽罗深紫色折裥裙的下摆。
只在这一刻,杨广才意识到,过去的二十年间,他曾怎样辜负了一颗母亲的心。高高在上的母亲,一直都有着不愿被人知晓的孤寂和凄凉,直到此时,她才将人背后咽泪装欢的模样展示在自己面前。
天下人都知道,独孤伽罗是个了不起的铁腕女人,可又有谁知道,她连普通老妇那种儿孙绕膝的欢乐都无法享受?
跟随在他身后的萧妃犹豫片刻,也走过去,跪了下来,她从眼角瞥着伽罗老泪纵横的脸,心下起了阵秋风涟漪般的悲凉。
这样强大的女人也会衰老,这样豪迈多才的女人也会痛苦,比起独孤皇后来,自己的人生至少还算是平静和温暖的罢?杨广虽算不上是个忠诚正直的丈夫,可至少,他独立多才,不需要自己为他操心打点前途的一切。
“阿摩,”伽罗轻轻摩挲着杨广的头顶,叹道,“娘这一年来总是流泪,眼睛也看不大清楚了,娘常想着阿摩,不知道你在扬州好不好,不知道你和萧妃过得快不快乐,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喜欢彻夜不眠地办公事。阿摩,娘怕是活不了多久了,以后,你一切要自己留意……”
她的话令心酸鼻塞的杨广陡然清醒了过来,他的眼泪刹那间吓得全干了。呵,他怎么能任由废立大事这样迟延下去?父皇是个优柔不决的人,倘若一旦母后百年,自己夺位的打算失去了最有力的支持者,只怕难克全功……
而深得人望、也备受父皇信任的高颎,却一直坚定地站在杨勇身后。以高颎的威名、人望,杨素目前还不是他的对手。
“娘!”杨广将头埋得更低了,呜咽道,“娘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孩儿长这么大,全仗着娘在身后护持,一旦娘有个三长两短,孩儿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伽罗急忙掩住他的嘴,勉强收住眼泪,有些啧怪地说道:“阿摩,不许胡说,你也是快有孙子的人了,怎么还这样痴?娘老了,就像大兴宫里的那些梨树,老得连花都开不动了……你风华正茂,大隋的国运,还要指望你。”
“娘,”杨广趁机仰起脸,泣道,“孩儿的心事,一直不敢尽情告诉娘,今天,孩儿只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唔,”伽罗像抚弄着婴儿一样,轻柔地抚着杨广的脸,问道,“你有什么事,尽管告诉娘,趁娘还有一口气在,谁也不敢动你。”
“孩儿知道。”杨广就着伽罗的抚摸,将脸偎依在母亲的掌心,道,“娘在五个儿子当中,待孩儿最深情,因此有人对孩儿心生嫉恨……”
“怎么?东宫又有什么举动?”伽罗停住了手,她本来有些下垂的双眉,忽然间扬了起来。
“太子深恨孩儿,常在人前人后责骂孩儿,孩儿想,太子是大哥,自然有资格教训兄弟,是以每次都垂首听命。可太子却一直不能释怀,曾当着东宫的几个属官说,父皇既然能赐给同母兄弟滕王杨瓒一杯毒酒,他将来即位,早晚也要赐给阿摩一杯鸩酒……”
“呵!他敢!”伽罗一拍桌面,怒不可遏,声音有些嘶哑地呵斥着。
跪在一边的萧妃,不由得浑身一颤,虽然年事已高,可独孤皇后还是这样厉害,她像猛兽一样在殿里来回踱着步子,呼吸浊重得令人害怕,这是她最后的力量罢?她看起来很快就要耗尽气力。
萧妃的视线转向杨广,在装饰在表面的悲哀和痛楚下,萧妃清晰地看见,杨广有一种大事已成的愉悦。
她和他已经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她不太清楚自己有没有爱过这个相貌堂堂、举止完美得无可挑剔的王爷,可她清楚地知道,他有好几张面孔,而且善于利用独孤皇后的力量,也许他会成功地当上大隋皇帝,可长袖善舞、心思奇诡的他,会是个好皇帝么?
“这个天性凉薄的东西,他连母后都不放在眼里,连结发妻子都能毒杀,还会讲什么兄弟之情?”伽罗既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责骂太子杨勇,杨勇已经一年多未入大兴宫请安了,据说他早已搬出了庶人村,又过上了花天酒地的日子,“他只会宠着阿云,和云定兴那班小人来往,我夫妻二人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就交给这个忤逆子来安享?不,不,不……他只会喝酒、打猎、看女人,和北齐、南陈的那些昏君有什么两样?”
杨广垂首不语,他想让母后的怒气发挥得更充沛一些,比起大哥杨勇来,杨广自信要出色许多,立皇嗣本来就该立贤不立长,一无所能的杨勇,凭了什么在东宫盘踞二十年?而自己却为了谋求太子之位,活得那样压抑艰辛。
南下平陈、治理并州扬州、曲意迎合父皇母后,这些事做来容易么?五个兄弟中,就数自己最辛苦也功劳最大。
才貌最出色这一点且不论,母后在生自己的前夜,还曾梦见金龙飞天,这以后不久,父皇才由一个柱国大将军平步青云,成为大隋开国之君……
自己不当君王,难道要将母后费尽一生心血得来的江山事业留给无能的杨勇么?何况蜀王杨秀也有夺嫡争嗣之心,差人造了各种谣言谶语,在民间传说,说什么蜀王才是圣君之象,说蜀王可以为大隋带来八千年皇运,就算他杨广不争,杨秀也会仗势争位,而杨秀一旦登上皇位,同样不会有他这个二哥的好果子吃,听说青城山下的蜀王宫里,杨秀常常喝醉了拿晋王杨广的偶人练剑,他可不想有一天这刀剑真砍到自己身上来。
“萧王妃,”伽罗渐渐怒气平息,又恢复了从前那种精明强干的神气,冲萧妃摆了一摆手道,“你出宫去看乐平公主,本宫有事要和晋王商议。”
“是。”萧妃又叩了个头,拾起裙裾,躬身退出。伽罗满意地注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帘外,这是个多么温雅知礼的女人,南梁公主出身的萧妃,比来路不明的云昭训,更具备大隋皇后的气度和容仪。
“娘。”杨广仍然亲切地呼唤着,他小心地窥伺着母后的神色,他必须迫使母后在这个春天里痛下决心,废了杨勇的太子之位。
母后这样憔悴衰老、暮气沉沉,一旦她撒手人寰,废立之事不果,杨勇只怕真会在即位当皇帝后毒杀自己——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给杨勇的压力实在太大,让杨勇吃的苦头也实在太多。
长风从殿窗外吹过,撩来一阵似近还远的花香,几片羽毛般的白色花瓣落在伽罗的肩上,杨广伸出手去,轻轻地将它们拾了下来。
说起来,杨广早已不将杨勇放在了眼里。
但杨勇的亲家高颎,却是朝中德高望重、手握重权的老宰相,听说,这一年来,高颎几次在杨坚、伽罗面前苦谏,要他们撤走大兴宫和东宫之间的卫戍队伍,重新给杨勇一个机会,。
进宫前,杨广特地由大兴宫的东门绕道经过,那里表面上看起来平静,但七八道守卫森严的门禁,让杨广兴奋地发现,杨勇和疑窦倍生的父皇母后之间,这几年滋生出的隔阂显然不小——杨坚和伽罗对杨勇防备得这样明显,杨勇的位置还能坐稳么?
伽罗靠在杨广的臂弯中,扶着头,重新坐了下来。
今年以来,她常觉得神思恍惚,也许是大限已到罢……过了知天命之年,她早已心静如水,读经多年,她算得上深通禅理,王图霸业是幻,情痴爱恨也是幻,但她偏偏放不下爱子杨广。
秦王杨俊被崔妃在瓜果中下毒后,一直卧床不起,就住在离大兴宫不远的秦王京邸里,但伽罗除了偶尔打发医生去看,自己一次也没有探视过中毒垂危的杨俊。
杨勇、杨俊、乐平公主、兰陵公主……他们真是她的孩子么?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女么?为什么他们这样怨恨自己的母亲,从不肯给她一点爱和安慰?
“阿摩,本宫心意已定,必在今年内将杨勇废为庶人……本宫就是不为江山社稷想,也得为你们兄弟着想,将来你父皇身后,杨勇登上皇位,定会将阿云这贱人册封为皇后,将杨俨立为太子,难道我独孤伽罗的儿子,要向一个贱婢的儿子俯首称臣?”伽罗有些迷乱地说着,杨广觉得母亲的声音近乎咬牙切齿,“本宫耗尽一生心血,所为何来?难道就是为了让阿云这贱人安享我和乐平公主牺牲一生情爱换来的尊荣?难道就是为了让阿云那卑贱的血统玷污我们杨家和独孤家的高贵?呵,她休想!本宫已经给过勇儿机会了,本宫给他娶了最高贵的鲜卑世家的女儿,而他却如此辜负母亲的苦心……”
刹那间,杨广心事如潮,他既有欣喜若狂的感觉,又有一种隐秘的悲凉感。
当年,他也曾眷恋过晋王府的两个侍婢,并与她们生下了两个儿子,可就为了让母后放心,杨广将这两个庶生子连同他们的母亲都送往了偏僻乡间,至今下落不明。
出身独孤部落和清河崔家的母后,人过中年后,越来越讲求门第,自己怎敢不迎合她?杨勇就是现成的例子。
“阿摩,你放心!”伽罗收回了自己走得有些茫远的思绪,拍了拍杨广的手背。
杨广忙低下了头,脸色尽量表现得郑重。
他知道,母后这样表过态之后,废立也不过是指顾之间的事情,父皇虽然最近一直与宣华夫人在一起,但他在朝事上还是最尊重母后的意见。也许,多年来在朝议和国事起决定作用的人,并不是大兴殿上端坐着的父皇,而是殿后“凝思阁”里隔屏倾听的母后。
“母后,兹事体大,儿臣不敢担此沉重,蜀王武干出群,汉王雄才大略,他们比儿臣更有才能……”杨广有意推辞了两句,他很害怕母后看出他的激动和热衷,他已经接近成功了,不能在这一刻功亏一篑。
伽罗淡淡地哼了一声,道:“蜀王不成,你父皇常说:老四将来恐怕不能善终。老四锋芒外露、咄咄逼人,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连在蜀地独当一面,本宫还怕他专横失道,何况将天下交给他?汉王也不成,他自小娇生惯养,驾驭不了全局,去年和独孤公一起出兵突厥,不但无功而返,还到本宫面前哭了鼻子,说是独孤公欺负他,险些就在长城外将他杀了……你听听,这成什么话?当年你和独孤公南下平陈时,只得二十一岁,要管束的军队更多,却不但建了功劳,而且将军机大事都办得井井有条。”
她说着话,摇了摇头,似乎又想起了十几年前,杨广平陈归来,那副雄姿英发的模样。在骊山脚下,当着三军将士,浑身甲胄的杨广一头扑入了母亲的怀中,另外四个儿子,哪一个能对她这样真情流露?
还是母后最懂得他,杨广心下感动。
他天生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尽管这些年来,为了谋求太子之位,杨广费了不少心机来取悦伽罗,但他对母后的感情,却也大半出自真心。
在他心中,母后远比威严冷漠的父皇更可亲可爱。当年,他离开大兴城去并州当总管,陛辞时将伽罗的衣袖都哭湿了,不少大臣风言风语说杨广矫情,只有杨广自己才明白,他那天惜别的眼泪都是真的。从小,在八兄妹中,只有他最得母后欢心,也只有他才懂得母后的孤单和哀伤。
“母后,”杨广举袖拭去腮边的冷泪,抬手间,不经意地露出内穿单袍袖口的一块补丁,令伽罗更加怜惜,“其实,汉王去年出兵突厥,未建尺寸之功,并不完全怪他。”
“唔?”伽罗用眼神鼓励他讲下去。
“听说出兵突厥前,独孤公就大力反对,但父皇仍坚持派兵出塞,独孤公既然心存不战之志,这无功而返……”杨广故意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自己富有煽惑力的说辞。
从小时候起,杨广就不喜欢高颎,高颎的眼神看起来那样锐利而富洞察力,似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能被他瞧出后面藏着的企图,谁能喜欢这种先知模样的臣子?
而且,多年来,高颎一直倾力帮扶着杨勇,从没对自己报以颜色。
当年平陈时,杨广身为三军统帅,仅仅想留下张丽华一条性命,也被高颎无情地拒绝了,他竟然杀了那个世间少有的绝色女子,让杨广足足心痛郁闷了几个月。
像这样的臣下,就算他再正直再有才能也不行,何况,高颎帮着杨勇,多半还是看在了儿女亲家的情分上,哪里就称得上刚直了?
伽罗沉默不语,心下却十分同意杨广的看法。
高颎的确曾在朝议时力拒出兵,听汉王杨谅说,高颎在塞外行军时,每天走不到五十里,行军这样缓慢,突厥自然有充足的时间做好战备,当年卫青和霍去病之所以能大败匈奴,就是仗着一个轻车简从、日夜急行军……高颎却会说什么时势已移、只有稳扎稳打才是平胡之道,真是荒谬。
杨广小心地察看着伽罗的神情,他知道,仅凭出塞无功这一点,他还无法动摇高颎在母后心目中的地位,高颎这几十年来为大隋建下的功劳实在是太多了,多得令杨坚和伽罗怎么赏赐他都不为过。
因此杨广沉默片刻后,又开口说道:“说起来,独孤公的这份才干也还是难得。母后,去年父皇离宫出走,独孤公和杨素同时追上了父皇,父皇落泪不止,说他在宫中行止不得自由,不管杨素如何劝,父皇都不肯回宫,倒还是独孤公最懂父皇的心,只说了一句话,便令父皇回心转意。”
哦?这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高颎不是说杨坚那天并没有什么异常,见了两个追赶来的宰相,就跟着回宫了么?那天晚上,在文思殿的酒宴上,伽罗与杨坚都没有再提旧事,互相客气得有些过分,就像是两个陌生人。
“他是怎么劝你父皇的?”伽罗若不经意地问道。
“独孤公说……陛下岂能以一妇人而轻天下?”杨广低头答道。
他从眼角观察着母亲的表情,天知道,自己并没有篡改高颎的原话,恐怕就是高颎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天他所说的“一妇人”,到底是尉迟绿萼这种微不足道的侍女,还是独孤伽罗这位隔屏听政二十年的皇后。
“一妇人?”伽罗终于双眉倒竖了,她笑得有点古怪,“岂能以一妇人而轻天下?呵,独孤公说得真好,难怪你父皇一听便不生气了……”
将近正午,浩荡的春风在殿外潮涌般鼓动着、流漾着,伽罗忽地想起了高颎在那夜的表白,是,他说章姬长得很像她,也许,相貌与年轻时的伽罗酷似、却既不读书又无野心的章姬,才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女人罢?自己和高颎认识了一辈子,直到今天,她才算领教了深藏在高颎心底的轻蔑和嘲笑。
一妇人……自己这个妇人,已经做了令须眉男儿都要自愧莫及的大事,却仍然会得到这平淡无奇的字眼下隐藏着的蔑视!
就凭着杨坚这个相貌威严、才干平平的男人,他能够夺取北周的天下,能够一统分崩三百年的神州么?
号称有“辅国之才”的高颎,不靠了她当年的大力举荐,和这些年的另眼相看,只怕早成了皓首穷经的腐儒、老死幕下的清客,如何能这样登堂入阁、成为令天下男儿羡慕崇敬的一代名相?又如何能一酬怀抱,建下这份永志青史的功名事业?
“一妇人”,这就是高颎给自己的回报,这就是一向谨小慎微、善于自我掩饰的高颎对独孤伽罗的真实看法。
杨广注意到伽罗的手指微颤,对于一向镇定从容的母后,这代表着怎样的怒气,他不能了解。
杨广并不打算刺激自己的母后,但他却不能不撼动高颎在母后心中的地位,高颎一日不除,杨广就一日不能入主东宫,而母后和高颎长达五十多年的情谊,岂是容易消散的?
杨广所不知道的是,此刻,倚在殿窗前的伽罗,心底感受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巨大无边的悲凉。
她青春时代的最后一抹亮色,就这样淡去了……人生还有多少东西禁得起风雨和岁月消磨?
去仁寿宫的车驾已经备好,陪行的李圆通也在宫门前等候了,杨坚却默默地回过头来,注视着独坐在灯影深处的伽罗。
“朕……明天就回来。”他明了她的痛苦,但这一切能怪他么?几十年来,他从没为自己活过一回,来日无多,伽罗,你应该最知道我的寂寞。
伽罗动也没动,她似乎麻木了,这满宫的幢幢黑影,是她最忠实的老友。
等杨坚离开,她打算再读上半卷经,这半年里,萧太医不知道进过多少方子了,却没有一种药能够挽救她的衰弱和疲倦,她真是倦了,在这个人来人往的熙攘世间,她经历得太多,得失得太多,已经再也感觉不到悲喜。
伽罗孤坐在暗处的模样,令杨坚更觉压抑,他几乎是逃一般想离开大兴宫这个树影深密、气氛幽静的地方。
宣华夫人正在城外的仁寿宫里等着他,她刚刚为他生下一个甜净可爱的女儿,睫毛深长,脸上带着两个深深的酒涡,那明媚的模样,不笑都令人心醉。
孝顺的杨广,还为这出生不久的小公主送来了黄金打制的骆驼、马羊等物,今天,杨坚打算去和这幼小的女儿好好亲热亲热,再精心给她起个名字,宣华夫人曾温柔地说,她一切都听杨坚的,不管起什么名字都好。
“皇上不必为臣妾担心,臣妾只是这几天睡得不好,休息半日便会没事的。”伽罗平静地站起身,转身离开了杨坚有些紧张的视线。
见她这样大方,不在乎自己去探视宣华夫人母女,杨坚反而踌躇起来。伽罗是真的想开了,不再嫉妒了呢?还是根本放弃了自己?
又或者她并不真的在乎自己的背叛?
也许是恨伽罗对尉迟绿萼下手太毒辣,杨坚这一年来和伽罗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无话不谈,两人之间保留着一种看不见的距离感。
可看了伽罗此刻静静离去的瘦削背影,看着那背影上的苍老气息,杨坚又不禁有些感伤,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他默默离开了大兴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庭中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伽罗静坐在漆色微显斑驳的走廊下,凝视着庭中白雾一般的雨色。
自从当了皇后,她几乎足不出大兴宫,而她的心里却时刻装着外面的万里江山和无尽事务,现在她觉得倦了,她觉得百无聊赖,她只想和民间那种中等人家的老妇一样,被儿孙们亲热地簇拥着。
可她的儿女、孙儿们,没有一个不怕她。
多么可怜。伽罗伸出手去,想触摸廊下一根斜伸来的梨树枝,茂密的树叶上,洒满了雨点,两只黑羽白尾的小鸟在树枝上停着,互相啄弄着羽毛。
“母后。”被杨坚特旨召来的乐平公主杨丽华,站在伽罗身后,用一种蕴意复杂的眼光打量着母亲,这才走过来,这些天来,她每天都准时进宫来陪母亲,“母后又不听话,坐在这正起西风的走廊里。父皇要我陪母后去般若寺散散心,母后去么?”
“般若寺?”伽罗摇了摇头。
般若寺被杨坚修得越来越气派了,每年他都要和伽罗一起前往,并祭扫岳丈岳母的坟墓,今年他却要女儿来陪她,他真有这么忙么?
还是他害怕和她单独相处?
“丽华,来。”伽罗拉过女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虽然年过四旬,杨丽华看起来还十分端庄秀丽,伽罗的心底浮起一种歉疚感,她欠这个女儿的,的确太多了。
其他两个女儿所嫁的丈夫,虽不是什么王公,却都是才貌兼备的少年,夫妻恩爱。
只有杨丽华,少年时嫁给了那个宇文家的疯子,受尽折磨,又年轻守寡,仅剩着皇后的尊号,还被伽罗所夺……她这一生,除了为父母的远大抱负当了铺路石外,什么也没有得到。
也许是看出了伽罗目光里的和善,杨丽华趁机说道:“听说昨天一天,父皇和母后下了十几道圣谕去责备太子,不知是为什么?”
作为杨勇和杨广的同母姐姐,她并不偏向任何一个弟弟,但杨勇那惶惶不可终日的紧张模样,看了真让她心疼。
伽罗苦笑了一下,放开了杨丽华的手,叹道:“是勇儿太过分了,他这一年买了近千匹好马,本宫不过打发人去问问他买这么多马干什么,他便又是哭又是闹,吓得本宫不敢再当面询问,叫了东宫的幸臣姬威进来问话,想不到,姬威揭发道,勇儿在背后曾说过,皇上经常出城去仁寿宫,倘若东宫能出动一千名精锐骑兵,合围仁寿宫,皇上必不是对手……呵,勇儿是想学着侯景的榜样,将皇上困在宫城里饿死呢!”
伽罗的冷笑令杨丽华浑身一颤,她忽的想了起来,她女婿李柱国说过,姬威这一年来与杨素过从甚密,而杨素似乎总是帮着杨广说话……
难道,广弟他这么有心机?杨丽华的眼前浮起杨广那张充满了诚挚之情的漂亮面孔,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只是传闻,做不得准……母后,勇弟性情仁厚,断不会说这种话。”杨丽华有些无力地帮杨勇辩解着。
“性情仁厚?元妃是怎么死的?”伽罗尖锐地反问道,若不是高颎昨天在大兴殿上叩头流血,令杨坚有些下不来台,当时她就要下诏废去杨勇的太子之位了。
高颎,哼,这个自身难保的老家伙,他态度那样激烈地反对废长立幼,到底是为了什么?
杨广不也一般是她伽罗和杨坚的儿子么?为什么他要如此强硬地进谏?尽管昨天勉强听从了高颎的劝解,今天杨坚离京时,还是带了比往常多一倍的军马,李圆通也亲自带着精兵护卫在侧。
见母亲听不进自己的劝说,杨丽华心下有些难受。
她想起了从前随国公府的宁静生活,那时,他们一家人曾经多么自在欢快。自从她嫁入宇文家以后,父母生活的内容似乎只剩下“权力”这一件事……而自己那五个可亲可爱的弟弟,也为了同一桩东西变得面目全非。
“父皇总是去仁寿宫么?他难道忘记了母后这辈子为他付出了多少……”杨丽华有些愤愤不平。
随着伽罗的衰老,她旧日对母亲的敌意越来越淡,化为了深深的同情和怜悯。
这偌大的大兴宫里,伽罗连个谈心的人都找不到,茫茫世上,似乎无人愿意领受伽罗的爱,曾充满雄心壮志、自信而独立的母亲,真是这样可畏么?
雨色又深了,伽罗站起身来,扶着廊柱,尽量挺直了腰,她的视线在满庭梨树间穿行,人世这样美好宁静,令伽罗无限眷恋:“丽华,你不懂得你父皇,他这一生从未曾像今天这样令我倾慕,直到今天他才做回了自己……从前,从前他只是个泥雕木偶,任由我的思想和语言通过他的躯壳发布出去。”
“可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杨丽华真是不能理解自己的母亲,当年,她不在乎宇文赟有多少女人,那是因为她根本不爱他。
而母亲显然还对父亲缱绻有情,以母亲刚厉的个性,她竟然忍得住让父亲和一个南朝公主这样卿卿我我!
“像一个刚刚长大的孩童那样,他只是想试一试自己的力量,想试一试自己能走多远。那不是感情,丽华,他永远都无法再喜欢上别的女人,因为,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像独孤伽罗这样真诚地爱他敬他守护他……他早晚会重新回到我身边,你放心。”伽罗微笑着,她昏花的眼睛望出去,似乎又看见了当年般若寺门前刚刚下马的杨坚,他几乎是看了第一眼就被她深深地吸引。
与杨坚夫妻这么多年,偶然间,想起旧事,她仍然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真爱他,但伽罗知道,杨坚对她的深情,那是真的,他一直爱着她多过她爱他,他为她舍弃了那样多的东西,只为了实现她少年时的梦想。
就在这个时刻,冒雨行进在前往骊山仁寿宫路上的杨坚,忽然烦躁地喝道:“停车,李圆通,停车!朕要回大兴宫!”
李圆通有些吃惊地勒住了坐骑,刹那间,他明白了一件事:皇上这一辈子,永远无法真的离开独孤皇后,尉迟绿萼、宣华夫人,她们只是花朵一样徒具姿仪的女人,她们永远无法走近皇上的灵魂。
发髻半白的伽罗,和肌肤如雪的宣华夫人,轮流在杨坚的脑海里出现,最后,杨坚终于闭上了眼睛,他看见了一个穿着深紫色袴褶服的少女,神情沉静地站在龙首原的暮色中,颇为留意地看着他。
那一刻,龙首原土脊上的夕阳,照亮了杨坚沉闷的毫无情趣的生命……这一生,他得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帝位,而是这个了不起的女人。
他一直都没有弄明白她是不是爱他,但在今天早晨她无言离开的背影中,杨坚终于看到了他等候已久的答案。
伽罗,千秋万岁之后,我们将同为灰土,我们将互相拥抱着,睡在泰陵的巨石棺椁里,永不分离。然而有你在我身边,我将不会害怕那亘永的寂寞和黑暗。
头上一顶紫纱帽、身穿平民服色的高颎,没想到秦王京邸的门边竟会长出蜘蛛网,他用手拂了一拂沾在肩头的蛛丝。
这动作落在不远处的李圆通眼中,李圆通不禁轻轻一哂,这个刚被削去所有官职、只保留了齐国公爵号的高颎,做事还是那样细碎谨慎,缺少皇上的那种大丈夫气概。
“皇上和圣上都在秦王的寝殿里等你。”李圆通不肯向这样一个已被削职为民的老头儿使用敬语,有些冷淡地说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高颎没有在乎李圆通的态度,被削职半年来,他受过的冷言冷语太多了。
隐隐中,他早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下场,因此在大兴殿上被当场夺去相位时,高颎不但没有落泪,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当年母亲高夫人曾在他官声最隆时警告过他:“你位极人臣,富贵满盈,只欠一死。”这一生,他所有的志向都已实现,他建下了不输于西汉张良、韩信的功绩,北抗突厥,南平吴越,兴科举,平征徭,清户口,文功武德,赫赫勋勋,封公拜相,位极人臣……
他知道自己被天下男儿羡慕,他也知道自己会受到后世子孙的推崇,就是这样因为强谏被当廷夺职,也只会给他带来更高更远的威望和影响,而非其他。
百姓们都说:“世上的宰相成百上千,只有高仆射才算得上是真宰相。”世誉如此,功业又如此,就算是在这一刻死去,他的人生也足够充实了。
带着这样的自信和骄傲,高颎走在通往秦王寝殿的走廊上。
年久失修的走廊上,到处可见折断的木条,廊砖都翻了起来,如果不留心脚下,难免会一脚踏空。
但就是这样,秦王府旧日的繁华还是留着许多痕迹,不少屋宇的飞檐上都残余着金粉,半旧的廊柱和花窗雕刻精美,整座庭院布局宏大美观,在寝殿的院落前,遍植着高高的杨树。旧时王谢风流已散,秦王府里疯长的野树和杂草,愈发让人感觉出荒凉。
“譬如虚空不过去不当来亦不现在。过去世非世空,当来世非世空,现在世非世空,三世等等者空,摩诃衍衍自空,菩萨菩萨自空。须菩提,空者亦非数亦非多亦非少。有常无常及与吾我亦不可见,苦乐我非我亦不可见。三界亦不可见,度三界亦不可见。何以故?其形事不可见故。过去色以过去色自空,当来色以当来色自空,今现在色以现在色自空,痛想行识亦尔。过去色空不可见,过去空空不可见……”
灯烛的微光从殿门裂开的缝隙里射出来,随之流出的是伽罗那苍老的声音,她在念着《放光般若经》。
听说,她还是第一次来探视秦王杨俊。
中毒病废多年的杨俊,自知大限将临,在枕上咬指写了一篇血书给伽罗,伽罗读之泪下,这才和杨坚一起来看儿子。
高颎不明白,她怎么能对亲生的儿子们这样狠心?
杨勇是她的长子,但伽罗不出今年一定会废了他,会将杨勇和杨俨父子都废为庶人;杨俊中了毒,秦王府和大兴宫近在咫尺间,她连看都不肯看他;杨秀远在蜀地,连着三年都未获许入朝,显然也不得意,不讨父母的喜欢;杨谅虽然深得杨坚喜欢,前年又接任了杨俊的并州总管之职,总领北方五十二州军事,但伽罗也对他有些戒备……大约诸子当中,她只喜欢杨广这一个儿子。
“老臣高颎求见。”他不敢推门,站在门外高声禀报。
读经声倏然中断,半晌,伽罗才隔门吩咐道:“独孤公,快进来。”
侍女们打开门,给他让开一条道。
高颎低着头,一直走入内室。
他这才发现,半年不见,杨坚夫妇都老了许多。
伽罗的脸上甚至长出了褐黄色的老人斑。她真的衰老了,皱纹湮没了她从前的清秀和刚强,只留下一种至深至远的沉静。
“独孤公。”杨坚站起身来,有些动情地呼唤着。
半年没见到高颎,杨坚偶然也有些怀念他,但免他的官是伽罗的意思:谁叫他竟将大兴宫里的事情都一一转告给杨勇,平时又以司马懿自居呢?
司马懿是什么人?曹操父子打的天下就断送在他手里。虽说自比于司马懿这说法,也只是外臣风传,但既然有这种传闻,对高颎已心生不满的杨坚夫妇,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宽恕他、信任他。
“草民拜见二圣。”高颎的声音倒很平静。
在私心里,高颎以为,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情谊交缠了几十年,已经说不清是恩是怨,但,倘不是因为这份人人觊觎的皇权,他们应该相处得非常和睦。
高颎至今仍坚信,杨勇比杨广更适合当太子,杨勇虽然内宠众多、行为不羁,可他毕竟胸怀仁厚、性格坦荡。
而心机不可测的杨广,他压抑了这么多年,就为了守候一份皇权,一旦大权在握,能肆意行事,这位貌似俭朴、内实多欲的晋王爷,还不定会做出些什么来。
伽罗怔怔地望着他,良久,她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下,扭脸泣道:“昭玄,你老成这样了,叫人看了好心酸。”
她这句话,比任何一句问候都更令高颎动情。
可不是,他们都老了,老得白发萧然、筋骨衰竭。六十岁,老百姓们大多还活不到这个岁数呢。
回首这一生的爱恨情痴,回首这一生的功名事业,高颎有一种沉重的无力感,他跪在地下,竟然无法起身。
“看座。”杨坚吩咐着。
想不到的是,侍女们将高颎扶起时,才发现他须髯斑白的脸上,已经老泪纵横。高颎无言地凝望着独孤伽罗,浑浊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的视线打断。
杨坚也不禁伤感。
他说不清自己对高颎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是兄弟之情么,杨坚对自己的亲兄弟也没有这么好;是父子之情么,杨坚的五个儿子,倒有三个不大称他的心;是朋友之义么,杨坚一生都没有几个知心朋友;还是为了伽罗的缘故爱屋及乌?
“昭玄,”伽罗看着穿着一身白衣倍显凄凉老态的高颎,抽泣着说道,“本宫和皇上没有负你,是你负了本宫!”
她想起那“一妇人”的轻藐说法,不禁难过。
我没有辜负你啊,伽罗,高颎挺直了身体,在心底无声地辩解着。
杨广是你的爱子,杨勇也是你的儿子呵,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将杨勇指给我看的情景么?从那一天起,我就暗下决心,不但要为你,而且要为你的儿子效忠一辈子……而你却以为,我做这一切,都是由于贪图富贵荣华。
他无法将自己的用心说出来,也无法再以一个戴罪之身为杨勇进言。
这些年来,他已经做得太多太多,而事态发展却证明,他所有试图为杨勇挽回圣眷的言行都没有发挥效用,只徒然连累自己失去了宰相之位。
伽罗,你在用一颗母亲的心做着无法挽回的错误决断,为什么你在大兴殿的凝思阁里当了这么多年隔帘听政的“二圣”,却无法真的摆脱寻常妇人的心胸?无法理智地看待皇嗣废立?
见高颎低头不语,似乎有后悔之意,伽罗这才拭了眼泪,庄容道:“太子无德无行,请了巫婆到东宫去算皇上的寿数,又密地操练兵马,似有不臣之意,下个月,皇上就要集合大臣,当众废除太子。”
高颎哽咽难言,半晌才道:“太子不是那样的人……”
伽罗冷冷笑了一声,她的声音有一种意外的清明和冷漠:“皇上说过,皇上虽不能和尧、舜那些古圣君相比,但终不会将数千州县的百姓交付给一个不肖子!皇上,是不是?”
杨坚望着高颎那张悲伤过度的脸,沉重而坚决地点了点头。
“父皇,母后!”半掩的床帏后,秦王杨俊吃力地张开眼睛,用嘶哑的声音低呼着。
杨坚和伽罗、高颎三人,同时转过了脸。
在昏暗的灯影里,杨俊那张原本俊秀清雅的面容,因中毒和服药过多而变得蜡黄臃肿,一度清亮摄人的棕黑色眼眸陷在肥肉中,看起来神采涣散,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施礼,被伽罗轻轻按住了。
“痴儿!”伽罗不禁泣道,“你父皇戮力关塞,你母后多少年枕席难安,才创下了这片江山基业,你不说为父皇母后分忧,好好管辖并州军民,却奢靡无度,败坏我大隋国体。你,你,你……本宫真不知该怎么责备你!”
杨俊暗黄的眼睛里,流下了一丝浑浊的泪水,他盯着自己多年没见过面的母亲,一眨不眨。
高颎却惊讶地注视着伽罗,说不出话来。
垂暮之年的伽罗,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心冷意冷的女人?
她的儿子即将离开人世,即将带着痛悔和一生的失意、对母亲的眷恋离开这熙攘而令人烦恼的世间,可这给予他生命的女人,却仍然毫不留情地数说着他多年前的过错。
难道,在杨俊因人生和婚姻失意而放纵的背后,就没有她的责任么?她总是想操纵自己的儿子们。
“母后……”杨俊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哑地说着,“儿臣死后,请将儿臣葬在般若寺后,让儿臣死后得遂出家为僧之念。若母后念及当年生我养我之时,曾心存一丝怜爱之情,就将若眉的头颅,放到儿臣的棺木中,放在儿臣的怀里……”
“痴儿!”伽罗痛苦地捉住杨俊的手,伏身大恸,泪水倾泻在他的枕边,“你父皇今天来秦王府之前,已经亲自草诏,要重加给你上柱国之位,只等你身体好起来,就再去并州或扬州上任……”
杨俊凝视着她,半晌,才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儿臣……永不愿再当什么王爷、总管……”
他放开了伽罗的手,颤巍巍地抚摸了一下她的鬓发,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父皇老了,母后也老了,儿臣这就要去了,儿臣这一生都过得不快乐,儿臣的心底,永远都在为若眉流血……死后,那些侈丽用具、珠宝,请母后都布施给大兴善寺,儿臣的墓前,不立碑,不留字,就让儿臣与草木同朽……”
他的视线又在杨坚的脸上逗留片刻,便遥遥投向了暮云流动的殿窗外,长风吹过白杨树头,树声汹涌而入,而杨俊的眼神便在这一刻涣散得无法收束。
悲不可抑的高颎,透过迷蒙泪眼看去,却见杨坚的脸上毫无大恸之色,他仅仅是有些伤感地扭过了脸。
这是怎样的父子,怎样的兄弟,怎样的亲情呵……
高颎不禁又想起了地位岌岌可危的太子杨勇。
当初,在杨坚没有登基为帝之前,随国公府里父子情深、夫妻恩爱、手足笃爱,融融泄泄的温情,令任何外人看了都要羡慕,而这一切已不复再有,九五至尊的皇位,让杨家的父子兄弟,全都密怀阴谋、反目成仇。
伽罗,如果你能看到今天的凄凉,你还会那样坚忍地走向你的皇后之位么?
小而淡的月轮在殿窗外升了起来,远处,仿佛是东宫里,隐隐传来弹奏《无愁曲》的琵琶声,舒缓、寂寥、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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