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说让律师代表他处理沈妍的事,就真的没有再往这件事上分神,在被苏棠拍着胸脯保证了很多次他的声音一点也不难听之后,就安心地去见了齐大夫,顺利地拿到了出院证明,然后给徐超发短信。
直到来病房里找他们,沈易请他帮忙把从他妈妈的病房里收拾出来的遗物拿去车里,徐超才意识到沈易昨天的反常是怎么回事。
“沈哥”
徐超嘴笨,在这样的事上尤其嘴笨,站在沈易面前干张了几下嘴也没憋出一句适合安慰沈易的话来,憋得脸都发红了。
沈易有些感激地笑笑,拍拍徐超结实的肩膀,会意地轻轻点头。
徐超到底还是憋出来一句。
“沈哥,我、我一直都当你是我亲哥!”
沈易很有温度地笑着,深深点头。
沈易要她陪他回家取些东西,苏棠没问他取什么,不管他要做什么,只要他希望她在,她就绝不留他一个人。
车还没开到东郊,沈易就收到了律师发来的短信,沈妍已经被警察平安带回来了,但是还有些后续问题需要沈易亲自去一趟。
苏棠看了看时间,距沈易断定的三小时时限还有近一个小时。
“人都救出来了,还有什么事啊?”
沈易无奈地笑笑,摇头。
绑架属于刑事犯罪行为,苏棠以为是要去刑警队,结果徐超在沈易的授意之下调头开去了s市北区的一处派出所,见到律师和接案民警,苏棠才知道沈易是被叫来干什么的。
案子虽然很顺利地解决了,但是派出所民警憋屈得很。
因为他们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案例,绑匪一个人把人质绑架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居然喝得酩酊大醉,派出所的民警跟律师一起去他家,本来只是准备核查一下报案情况是否属实,结果敲了一阵子门,人就光着膀子摇摇晃晃地把门打开了,沈妍就被他拿衬衣捆在沙发上,民警问他怎么回事的时候,他还沉浸在宿醉的劲头里什么都没想起来。
律师比民警还憋屈,他是按照一宗很严肃的绑架案来报案的,没想到遇见这么一个不把绑架当正经事的绑匪,以至于民警怀疑这起绑架案是他和沈妍的未婚夫合谋策划的,真正的目的不在赎金,而在于骗取委托人高额的律师费。
沈易就是这个委托人。
苏棠哭笑不得地帮着沈易跟民警解释了好一阵子,沈易出示了他和律师的长期委托合同书,还签了份证明文件,民警才终于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沈妍未婚夫的智商上。
替律师解释清楚了这个冤得要命的误会,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女民警才把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一样的沈妍带了过来。
也许是从民警那里得知了自己是怎么获救的,沈妍一见到沈易就奔了过来,一头扎到沈易怀里,嚎啕大哭。
沈易吓了一跳,一时呆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苏棠在沈妍沙哑的哭声里听到她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哥哥”。
苏棠笑笑,用手语告诉沈易,沈易狠愣了一下之后,眉目间浮出一些和煦的温柔,抬手在沈妍哭得直抖的肩膀上轻拍,以示安慰。
一直陪着沈妍的女民警也看得心软了,像念叨自家女儿一样絮絮地念叨了沈妍几句,“行了行了别哭了,赶紧回家吧,好好洗个澡,踏踏实实睡一觉,回头再找对象就比着你哥哥这样的找,可别再找那样的了。”
苏棠抿着嘴笑,刚想把这话用手语转述给沈易,就见沈妍抹着眼泪直起身来,一边抽泣,一边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喃喃地说,“我们已经订婚了”
女民警气乐了,“你俩吵个架他就能绑架你,你还惦记着嫁给他啊?”
沈妍还是那句话,“我们已经订婚了”
女民警哭笑不得地摆手,“成成成,走吧,走吧”
送沈妍回家的路上,沈易坐在副驾,苏棠和沈妍坐在后排座位上,沈妍坐在她旁边一直抽抽搭搭地哭,苏棠一直没有开口劝她。
倒不是她还记恨沈妍什么,只是从某种角度上讲,如今她和沈妍的想法是一样的,所谓订婚就是一个承诺,也就是一件答应好了的事,不能轻易改变,但是她有这样想法的前提条件是和她有这样承诺的人名为沈易,这就意味着她仅有的这点经验也不存在任何参考价值,她也不知道该对沈妍说什么才好。
苏棠琢磨着,看在沈妍终于知道了点好歹的份上,等她缓过劲儿来,也许可以让她和陆小满认识认识,陆小满那张一针见血的嘴一定可以准准地戳中她心里最不禁碰的地方,好好疼一下,脑子就清楚了。
也许是不想再与蒋慧纠缠,沈易让徐超在沈妍家小区门口停车,看着沈妍走进去,从副驾换坐到苏棠身边,就让徐超开车走了。
从沈妍家小区门口一直到沈易家楼下,有一句话沈易反复问了不下五遍。
——她真的叫我哥哥了吗?
他问,她就给他很肯定的回答,答了几回之后,苏棠忍不住笑他。
“你要是喜欢被人喊哥哥,我也改口叫你哥哥,反正你比我老,喊了我也不吃亏,你看行吗?”
沈易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有点犯傻,不好意思地笑笑,眉目间依然有些很纯粹的开心。
——小时候我见过她一次,她也叫过我一声哥哥,我看到了。
苏棠明白这声哥哥对沈易而言意味着什么,他的小时候是蜷缩在一个他走不出来,别人也很难走进去的世界里度过的,这些带着强烈关系感的称呼就像是凿在他的世界的围墙上的一个个透气窗,因为它们的存在,他才得以喘息。
“我小时候也叫过你哥哥,你看到了没有?”
沈易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摇摇头。
“我肯定叫过。虽然我一点也想不起来那会儿的事了,但是你把我送到我外婆那里,外婆肯定会让我对你说谢谢哥哥的。”
沈易笑起来,深深点头。
——谢谢你,也谢谢外婆。
沈易回家来取的是一身衣服。
一套半新的女装,式样有些旧了,但熨烫得很整齐,保存得很好。
苏棠看着他小心地把衣服收进一个袋子里,突然反应过来,“这是要带给你妈妈的吗?”
沈易微笑着,安然地点点头。
——她穿着这套衣服拍过很多张照片,她应该非常喜欢这套衣服。
苏棠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只说了一句不但任何担心色彩的话。
“我也觉得很好看。”
直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为沈易的妈妈做完遗容整理,苏棠才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这个给予她最爱的男人以生命和呵护,甚至在失去一切行动能力之后仍然给予他精神支撑的女人。
多年卧床已经耗空了女人的身体,那套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已经有些松垮了,但是仍然不影响女人近乎完美的骨架比例,以及那副被工作人员精心整理过的面容上依然隐约可见的和沈易相似的痕迹。
苏棠走近来看她的时候,沈易似乎是有些紧张,一直把目光凝在苏棠的脸上,苏棠就在沈易的凝视下对静静躺着的人轻轻地说话。
“阿姨,我已经二十一年没喊过一声妈妈了,等我和沈易结婚了,您就让我喊您一声妈妈,行吗?”
女人没有任何回应,倒是沈易默默地红了眼眶。
外婆是周五傍晚回来的,除了向沈易求婚的事,苏棠一直什么都没有告诉她,直到沈易陪苏棠在疗养院迎接她回家,外婆才知道沈易妈妈过世的消息。
不等外婆安慰沈易,沈易已经开始安慰外婆了。
其中一句手语苏棠看得很清楚。
——我很难过,但是我不害怕,我很好,不要担心。
也许是担心沈妍,也许是知道沈易把妈妈的遗体告别仪式安排在了周末,沈斯年改签了周末的机票,周五晚上就飞了回来,还带着沈易远在美国的心理医生一起回来了。
遗体告别仪式前后医生都为沈易做了全面的心理评估,沈易的正常程度几乎让那个腰身足有沈易两倍宽的美国老头跌碎了眼镜,沈易用英文写在纸上的回答也让沈斯年跌碎了眼镜。
——我的未婚妻一直在保护我。
从沈斯年的办公室里出来,苏棠羞得直戳沈易的肚皮,“你管叫我未婚妻,跟我商量了吗?”
沈易左手牢牢地牵着苏棠的手,笑着对苏棠扬了扬右手的手腕,好像在给出一个足以一锤定音的铁证,苏棠啼笑皆非。
好多天了,在他右边衬衣袖口下依然戴着那根皮筋,苏棠也不知道他准备把它戴到什么时候。
赵阳倒是对沈易的平静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据他说,因为沈易幼年的病史,他曾经想过沈易面对他妈妈死亡的一百种表现,其中包括绝食等一系列极具自我伤害性的行为,自从那回见到沈易平静地来到医院面对他妈妈的病危通知之后,这份清单就被赵阳彻底作废了。
用赵阳的话说,苏棠就是沈易一直流落在外的那半条命。
苏棠好气又好笑,“你一个大夫说出这种没有科学依据的话来,不怕沈院长再找你谈谈来生啊?”
赵阳勾起嘴角,意味深长地抖了抖眉毛。
“你以为这么有深度的话是谁说的啊?”
苏棠一愣,哭笑不得。
她算是找到沈易贫嘴基因的出处了
从十月剩下的日子一直到十一月中旬,苏棠和沈易都在忙。
苏棠换了一家正处于成长期的建筑设计公司工作,公司里人手少,苏棠一入职就一个人被当成了两个用,因为用不着接触那些乱七八糟的行政事务,苏棠干得得心应手,忙是忙了点,倒是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苏棠不知道沈易在忙些什么,也许是继续处理华正事件遗留下的后续问题,也许是又投入到那份需要他守口如瓶的工作中了,不管怎么说,沈易都是在和以前一样安静而努力地生活着,唯一不同的是苏棠偶尔会看到他望着些什么出神。
苏棠从来不去打扰他,有些事是只有时间才能安抚得了的,她愿意在这个时候把他身边的位子让出来,让时间好好工作。
也许是心疼沈易刚失去妈妈,外婆一直没有提过他们结婚的事,苏棠每天忙得团团转,也没抽出空去想这件事,于是十一月中旬某个周末的早上,苏棠懒懒地从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看到手里举着一张写了字的纸单膝跪在床边的沈易,吓得一股碌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被沈易举在手里的纸上就写了四个字。
——嫁给我吧。
沈易一本正经地穿着衬衣西裤,胡茬刮得很干净,头发也认真收拾过,一枚亮闪闪的戒指衔在色泽柔润的唇间,唇角牵着浓郁的笑意,被透过薄薄的窗纱倾洒进来的晨光笼罩着,周身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苏棠揉着鸡窝头从床上跳下来,赤脚站在地上,愣愣地看了他好一阵,才确定不是自己梦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你这是干嘛?”
沈易又把举在手上的纸板朝她面前递了递,唇角弧度微深,满目期待。
“不是”苏棠揉揉满是凌乱的脸,欲哭无泪,“我不是跟你求过婚了吗,你是忘了,还是不信啊?”
沈易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有这么一问似的,眼角轻轻一弯,把举在手里的纸板翻了个面。
写在反面的字比写在正面的多了很多。
——你向我求婚,是邀请我走进你的人生里,我很愿意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你。你是在二十年前的今天出现在我的人生里的,现在我向你求婚,苏棠,你是否愿意走进我的人生里,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我,让我用有限的生命无限地爱你?
苏棠对着这几行字呆呆地看了足有一分多钟,沈易也没有催促她,就静静地跪在那里,稳稳地举着那块已经不知道被他举了多久的纸板。
“我愿意我愿意”
直到看着苏棠红着眼眶一个劲儿地点头,沈易才把纸板放下,把戒指从唇间取下来,牵过苏棠的手,郑重地戴在她的手指上,然后牵到唇边轻吻了一下,站起身来,把还没彻底醒过盹来苏棠紧紧抱进怀里。
苏棠深埋在沈易的胸前,听着沈易清晰的心跳声,突然觉得沈斯年那话的意思也许并不是赵阳理解的那样。
她是沈易的半条命,也就意味着沈易也是她的半条命,他们在一起从来就不是一个谁属于谁的问题,他们只是在一起,然后彼此完整。
“神经病,早都承认我是未婚妻了,还瞎折腾”
苏棠在沈易怀中窝了一会儿,就就着一丁点起床气在他胸口上轻擂了一拳,板着脸瞪他,“以后再在大清早的吓唬我,我就要对你进行劳动改造了啊。”
沈易浓浓地笑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伸手轻触她的嘴唇,然后浅浅地一叹,和她分开一点距离,用手语对她说话。
——我不想学中文了。
苏棠在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中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脑子还在发蒙,没看清楚,不禁愣愣地反问,“不想学中文了?”
沈易认真地点头。
——中文的逻辑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沈易看起来有点挫败,苏棠有点不落忍。
“哪里难?劳动改造?”
沈易摇摇头,拿出手机认真地打了写字,递给苏棠。
——你刚才的行为在中文里被称为“嘴硬”,可是你的嘴明明很柔软,一点也不硬。
苏棠看得嘴角一抽,黑着脸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沈易深藏在眼底的一汪笑意。
“我让你再逗我!”
苏棠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扑上去挠他的咯吱窝,沈易被她挠得在床上直打滚,没有半点求饶的机会,一双眼睛笑得泪汪汪的。
阳光静静地铺洒在这两个闹成一团的人的身上,猫蜷在窗下用一种超然物外的目光看着他们,出奇的安静,好像在它的眼里,一切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