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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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轶洗漱了一翻, 走后门往南园小筑而去。后门临柳树巷, 柳树巷尽头, 一个小乞丐坐在路边,小脸脏兮兮的,宋轶将他看又看,小乞丐也一脸坦然地抬头看她。
泰康城乞丐很多, 宋轶自然不可能都认得,她只要记得几个头头就行了,再由他们去管理这些乞丐, 帮她打听消息。
“宋先生认出我了吗?”声音粗哑, 正是变声期的孩子。
听这话,这必然是个熟人啊。
“认得认得, 当然认得!”这个时期的孩子自尊心最是要强,她记得,小六曾经就因为这个讹了他十两银子。
那可是十两银子呐, 够买她一年的口粮了。
“那我是谁?”小乞丐起身, 高度到了她耳边,宋轶迅速在脑子里搜罗印象中的人, “哦,你是东子?”
“错!一两银子!”小乞丐摊手。
宋轶不甘不愿地掏出一两, “那就是小西?”
“又错!”小乞丐的手继续摊开。
宋轶连猜五次之后,认怂,“我不猜了行吗?”
“行,十两银子!”
我勒个去, 谁养的小乞丐这么坑人?
眼珠子一转,宋轶一脸惊讶,“你该不会还是小六吧?”
小乞丐咧嘴一笑。
“这不可能!小六只到我下巴高度,也不长你这样!”以为我对丑人没辨识度就欺负我脸盲。
小六翻了个白眼,将□□摘下来,露出一个张干干净净的脸。宋轶再一瞧,这下顺眼多了。
“易容术,你曾经教过我们的。现在出来打听消息,没点技能傍身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泰康城的乞丐。”
“……”这都什么鬼逻辑?宋轶忍不住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翻,这身材也的确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小六了,难不成他连身体异形的技术都学到了?
“不用看了,我只是单纯地长高长壮了。你终于知道自己有多久没回南园小筑了吧?”
宋轶汗颜,她的计划一旦开始,也许以后都很少有机会再陪伴这些孩子成长了。
宋轶摸摸他的头,安抚道:“我会尽量去看你们的。”
小六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也知道宋轶忙,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她能一直陪伴他们。
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少年脸上有些负气地看着宋轶,“我想宋先生一定会对这个有兴趣。”
宋轶笑:“所以你故意在这里等我?”
小六不说话,狠狠瞪了她一眼。
宋轶翻开那叠纸,首先感叹一句,“谁写的,这字练得很不错嘛!”
小六撇了撇嘴,“看内容!”他才不会告诉她在听说过他们的宋先生字画的各种神乎其技的传言后,他组织小伙伴们很是苦练了一段时间的字画,就是为了不丢她的脸。
“千机阁?”宋轶一下来了精神,“这不是望月湖畔那个书坊吗?阁藏千机,囊括万千,他们一直是这样叫嚣的吗?”在画骨先生入驻漱玉斋之前,这个千机阁可是跟漱玉斋平分秋色或者还要略胜一筹的。画骨先生推出《惊华录》之后,千机阁是打马也追不上了。那位号称千机阁阁主的掌柜莫谷君多次想把画骨先生挖过去,奈何几年过去,连画骨先生的面都没能见上一回。
“该不会那本《惊世录》就是他们出的吧?”
小六点头,“千机阁最近似乎很热闹,不但吸引了大批文人墨客,还引来了不少将领,卢君陌和赵筠、王强就在其列。”
宋轶愣了一下,这两位,赵筠受安姨熏陶,从小好诗书,他去淘淘书什么的,还是正常的,毕竟千机阁打的招牌便是无奇不有,一些前朝孤本他那里都能找到。可卢君陌,他可真不像是会热衷于这个的,更不用说王强那个愣头青了,那个混蛋跟赵筠就是截然相反的两个存在,宋轶现在都怀疑他军报上的字认得全不?
“最近他们在筹划大量补充《惊世录》准备颁发青云榜。”这分明是要跟画骨先生唱对台戏的节奏啊。
“千机阁首席是谁?”
“听说是一名叫做青女的姑娘,她几乎不出门,我混进去偷窥到一次,蒙着面,看不清长相。”
青女?这名字……
“除此之外,她还有八名侍女,各个才貌兼备,她们我倒是看到过多次,可惜也都蒙着面,但据某些无意看到过其真面目的人说,这八位可都是天仙似的美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能□□出八位这样的婢女,可想,这位青女绝非凡品。”
八名?
光想想那排场就够壮观的,何况还是如此养眼的美人!
“这些人什么时候出现的?”
“有十天了吧,起初只是做些诗画,有你珠玉在前,她们自然是没人瞧得上的,大概这次针对《惊华录》的事也不是偶然。”
十天,十天前他们还在汤泉行宫。
宋轶摸摸他的脑袋,“都学会分析形势了,不错不错。”
小六撇开头,重新戴上面具,将两只脏爪子桀骜不驯地揣进口袋,潇洒转头,“有其他消息我会再来通知你。”
宋轶一把抓住他,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银子,“冬天到了。该置办的就置办。”
小六看着那一袋银子,好一会儿没有接。
虽然他们这群乞丐一直是接受宋轶照顾,也跟宋轶学各种本事,但越是年纪大,越意识到宋轶不过是个女子,寻常人家的姑娘,谁不是有家人护着,有丈夫养着,而她接济了百余号人,虽然不至于让他们能吃香喝辣,但是自从跟了她后,至少他们有地方住,饿了有东西吃,病了又钱治病,这是很多穷人家都羡慕不来的日子。
小六接过银子,道:“再过两年,我也能赚很多钱。”
“当然!”
看着那尚嫌单薄的身板别扭又傲娇模样,宋轶突然心生感慨,这孩子也已经长到这年纪了。似乎,曾经她将一兜子馒头端到某个小儿郎面前时,他也是这般傲娇又别扭地看着她,好像不是他要偷东西吃,而是她*着他吃一般。
明明那时年纪很小,宋轶却记得清楚,那一兜馒头有十多个,小儿郎看了她半晌却只拿了一个,谢谢都没说一句,就这样挺直了脊梁骨走了。
后来再遇见他,他穿得虽然不是很光鲜,但梳洗打扮干净,十分漂亮可人,与兄长一起登门拜访身为大司马的父亲,当时她便想起母亲常看的戏文里的一句话,“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于是她捏着母亲手说:“阿娘,长大我嫁给他可好?”
至今她还记得阿娘听见这话忍俊不禁的模样,还有阿筠一口喷出的茶水差点溅到她脸上,安姨赶紧拿帕子擦她身上并没有沾染到茶水的衣服,把阿筠数落了一顿,阿陌只管在一旁哈哈大笑,阿强抓完蛐蛐从花丛中钻出来,头顶着花叶,问:“笑什么?”其他人便笑得越欢乐了。远处正招待远征归来的刘乾的父亲含笑看了这边一眼,那个小儿郎也看过来,但看到她脸时,立即别开了头,当做没看见,也当做不认识,那是头一次,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口发凉。
宋轶回到漱玉斋,入眼的不是自己曾经熟悉的花园熟悉的人,熟悉的温馨美好,如今,她只剩得自己了。
“陪我喝壶酒去!”
熟悉的大嗓门,蓦然抬头,只见孙朝红手里提着一壶酒,贴着一缕小胡子,英气勃勃。
“那个,主人是不是把宋先生*得太紧了?”
花园里一处阁楼,是李宓办公的地方。玉珠站在窗边,看到若无其事在花园里喝了一下午酒的宋轶,忍不住问李宓。
她实在不明白,明明有些事情她家主子可以做,为何非要等到宋轶自己来解决?
“你太小看她了。”李宓手未停,头也未抬,只丢了这句话给他。
玉珠侧目。
送走了孙朝红,宋轶将优哉游哉地小六给她的消息分享给了李宓。
李宓看完,竟然又超过了他收集的情报范围,不满地说道:“难道跟孙朝红喝酒比这件事还重要?”
宋轶摆摆手,“他们这分明是要针对我的,今日这三篇传记只是个头菜,大菜还在后面呢,别那么着急。”
李宓翻了个白眼,玉珠突然觉得有点不忍直视自家主子了,她是本着同是女人的心情担忧宋轶,结果,宋轶压根不当一回事,甚至还有点兴致勃勃,反而受到打击最严重的是她家主子。
她默默地送给李宓一个节哀的眼神。李宓也迅速整顿情绪,不能在小色狼面前失了威严,“你凭什么说他们是针对你?既然是《惊世录》,我倒觉得是针对画骨先生而来的。”
“非也非也!”宋轶指着那个名字。
“青女?如何?”李宓不解。
宋轶但笑不语。
身为曾经习惯打探情报的徒隶,薛涛怎么可能会放过漱玉斋这般热闹景象,刘煜一出宫门便听说了那边的情况,回到司隶台时,桌案上已经放着新鲜出炉的《惊世录》。
曹沫在一旁口沫横飞地说道:“这个千机阁分明是在哗众取宠,媚世惑人!我更相信宋先生写的《惊华录》!”
刘煜面上却淡定得出奇,“若是跟《惊华录》一样的立场,又有谁会捧它的场?虽然这行为低劣了一点,但不得不承认,那个莫谷君很有头脑。”只是他跟漱玉斋斗也斗了那么多年了,怎么突然就开窍了。还是说朝中有高手指点?
“哦,对了,卢将军他们最近也时常出没千机阁。”
刘煜明显愣了一下,显然,这出乎了他的意料。刘煜突然意识到什么,翻开《惊世录》,目光落在著者名字上:青女。
青女……
临近傍晚,苏玉斋这边都关门打烊了,连退书的人都已经走了个干净,望月湖畔却还热闹非凡,有人是来买《惊世录》的,也有人是结队来抵制《惊世录》的。
画骨先生的名号早已深入人心,别看之前漱玉斋门口退书的多,但在总体基数里面,那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有格调重大局的人,自然是推崇宋轶那种有境界有情*的写法,相比于宋轶的传记,青女的传记那就像是写的某些低俗戏文,文采虽然不错,但境界格调着实有点侮辱人物传记这种形式。
但可惜的是,这世间本就是庸俗没见识的人多,而偏偏青女的某些写法很符合深闺怨妇的心里需求,所以,反而引来了一些新受众,比如那些平日就看戏文看话本的,习惯了狗血满天飞,青女的写法正是他们最乐意也最容易接受的方式。这不关什么道德情*,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种新形似的戏文罢了,只是写了现实中存在的高高在上的皇后妃子皇帝,比起一般的话本,自然更值得他们去追捧,也充分满足了他们的猎奇心理。
而那些曾经入不了《惊华录》怨念已久的众世家子弟都没忘记来凑一下热闹,抨击一下宋轶这个好色之徒。于是望月湖畔吵得那叫一个热闹啊。
但外面的热闹并没有传入里面。千机阁中,阁主莫谷君正在跟一位带着面具的白衣女子下棋。
这白衣女子的面具同样是半张,但与宋轶遮住嘴部以上不同,她的则是遮住眼部以下,眼角一颗滴泪痣若隐若现,那双美眸勾魂摄魄,岂是一个美字了得。
连莫谷君看得都有些晃神,捏着的棋子半天没落下,还是女子抬头看过来,他才像是醒悟过来似的,垂眸,落子,道:“这一招的确很妙,相信漱玉斋那边很快就会坐不住了。”
“那到未必。”女子落子干脆利落,一子下又被莫谷君的生路堵了。莫谷君思索了片刻,丢下棋子,道:“算了,这一局,我又输了。”
“今晚帮我备桌酒宴可好?”白衣女子突然说。
“你要宴客?”
女子点头。
“莫非还是大人物?”
女子轻笑:“豫王刘煜,算不算大?”
莫谷君案子抹汗,果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你确信他会来?”
“不确信。不过十有八、九他会来。”
“为什么?”
“因为我的名字。”
“青女?”莫谷君沾了茶在棋盘上写出这个字,又联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静姝!”
青女丢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莫谷君汗颜。
“他若没找到王静姝,定然会来,若找到……”
“找到自然就不来了。”
“不,恰恰相反,若是不来,岂不是暴露了那个人身份?何况,为了保护那个人,难道他不该来一探究竟吗?所以十有八、九他会来。”
莫谷君虚心求教,“那不来那十之一二呢?”
青女没说话,若不来,那这个刘煜可就不好对付了,也不能为她所用。
很可惜,当晚青女从酉时直等了子时末刻,刘煜都没能出现。莫谷君却看到青女不但没着急,反而气定神闲地对月饮酒。
这一看,他便明白了,这位还有后招。
而在漱玉斋,一个黑影在蔷薇园里待了足有一个时辰,确定床上那个人小呼噜的香甜程度不是故意装出来的,这才回到司隶台。
一进门便见孙朝红将赵诚从墙头丢进来,差点摔了个狗□□。
刘煜还一身玄衣,虽然也风、流潇洒,不像夜行人那样猥琐,但是,这个进门的姿态充分表明他刚从外面浪回来。
“你该不会真的去了千机阁吧?”
“我看起来那么蠢吗?” 形势明朗之前,以静制动,是首选。
赵诚拍拍身上灰,突然觉得自己来得很不值当。转身就又被孙朝红给丢了出去,明里暗里的侍卫徒隶看着,心情略诡异。能瞒过他们眼睛的从来只有他们家殿下,这两人明知道瞒不过他们的眼睛,还爬墙,这是公然挑衅吗?
哦,不对,除了殿下外,似乎某个诡异的家伙也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走过。
“为什么你会认为豫王回去千机阁?”回去路上,孙朝红问赵诚。
“因为那个名字啊,青女,那曾是豫王妃第一次给他写情诗时用的名字。总感觉这个名字此刻出现,背后有大文章。”
孙朝红脸瘫:“……这个豫王妃似乎也是一朵奇葩。”
翌日一早,千机阁推出了一本画册,同样是模仿画骨先生,画的是一个诈死的手法,很不巧,与容贵妃那手法一模一样。自然,画册写的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位妻子为苦大仇深的小妾诈死被丈夫怪罪,丈夫得知实情后,放小妾离开,与妻子重修旧好。
宋轶这次着实被惊了一把。
前面千机阁写过臧皇后如何手段厉害,惩治狐狸精大快人心,转眼就画了另一个版本。而且,两者竟然都巧妙地避开了彼此,任谁都想不到这是臧皇后和容贵妃,除非,知道容贵妃浑身浴火坠落山崖的人。
只是,容贵妃诈死这件事,知道的人,就只有开元帝、刘煜、她和小涛涛四人,并没有外人。这四个人显然是不可能泄露出去的。那幅画的功用,只有宋轶一人知道,才推测出了这个诈死的技巧,自然,也不会有人能推测出她的诈死手法,那么就只剩下眼中可能,当天晚上有人看到了他们的第二次演示!
果然,这背后的策划中,就是在汤泉行宫某个人。见过慕眭那幅画,知道王静姝可能还活着,知道慕眭与她的比试细节,知道容贵妃在琉璃阁那一战,这所有的一切都表明了那个人身份。
而且……
唯一最为惊讶的是,她感觉到那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到底是谁?
千机阁中,青女以为这次总该有人坐不住了吧,结果消息传来说,宋轶优哉游哉跟孙朝红去喝茶了,刘煜依然按时进宫,商讨完事情就回司隶台,整个司隶台并没有一点异常。
又过了两日,《惊世录》再次推出一本,而这次的名流传记以皇帝本纪开元帝刘乾打头,接着是豫王刘煜,执金吾卢君陌,卫将军谢靖,长留王司马长青乃至几个大世家的领军人物。
浩浩荡荡杀到众人视野中,又惊起一地尘埃,泰康城的人都快跑断腿了,各种议论铺天盖地而来,然而,漱玉斋,该干嘛干嘛,连跟人抢热门出本画本或者传记的意思都没有,依然是曾经那幅格调。
“这就是大家风范!”
“千机阁这种跳梁小丑无论怎么蹦跶,也撼动不了漱玉斋画骨先生和宋轶。”
“谁说不是,刻骨画像,千机阁那几位会吗?能一人画出千面还都能认出是本人,千机阁那几位能吗?那位宋先生虽然好美色,但敢公然觊觎豫王的,这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个,千机阁那几位敢吗?”
众人侧目,前面两项也就罢了,后面这项是怎么回事?没人会来比好色无耻啊!那种色胆已经旷古绝今了,兄台你真要拿它来与凡尘女子相提并论?
无形中,他们早已承认宋轶这种人根本不是普通凡人。那是另一种望尘莫及的存在。
茶楼酒肆这些流言自然而然传进了千机阁,那位青女姑娘终于有点不淡定了。翌日一早,精心一翻捯饬,出门,冲众人道:“是时候会一会漱玉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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