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狼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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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柳絮儿飘满望月湖畔, 王静姝跟着母亲去踏春, 碧绿的翡翠糕, 晶莹剔透,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花丛后面伸过来, 偷偷拿走一块。
她正拿着狗尾巴草给一只困在水里的蚂蚁搭桥, 不期然跟草丛里那双眼看了个正着。那双眼像极了花园里那只小野猫。她曾准备了好多鱼虾,试图将它从花丛中引诱出来, 乘机圈养起来, 可每次鱼虾被吃光, 她也没能如愿以偿。
所以看到这个酷似小野猫的女孩再次伸出又脏又瘦的爪子, 她便乘机抓住了她, 说:“你认我当主人,我便给你吃。”
小女孩看看那一碟翡翠糕, 点点头, 答应了。
看着杨柳扶花,她说:“那从今往后你便叫柳儿吧。”
小野猫有了名字, 很是高兴。
阿娘说,外面的野猫脏, 还有虱子, 从来不让她养, 而对于这只小猫,她亲自给她洗漱,将一个可怜的脏兮兮的小家伙变成了漂亮的小仙女, 她觉得很高兴,从未有过的满足,那曾是她认为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也因此,对待这个身世可怜的小野猫分外用心。
这世上什么事情都讲究一个度,需要适可而止!无论是养宠物,还是养奴婢,都需要恩威并施,一个人一旦将你对她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那么某一天你不给她的,或者不能给的,她也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你是可以给她,并且那就该属于她!
比如小儿郎送给她的一方砚台和一套白玉雕花的毛笔。那时小野猫刚学会画画,便看中了这套墨宝,非要向她讨。
平素的东西她从不稀罕,给就给了,唯独小儿郎送的她舍不得。
小野猫求而不得,偷偷拿了去用,不小心摔坏了,赶来的她十分伤心。小野猫向她认错,她原谅了她,却也发现自己的放纵喂饱了她的肠胃,也膨胀了她的野心。有一次,她竟然见小野猫偷偷绣了荷包送给小儿郎。小儿郎当面接过,回头却扔进了花园池塘中。发现她的窥视,他瘫着一张俊脸说那是无意掉落的。
看到她送他的玉佩他一直挂在腰间,从未取下,虽然小儿郎说,没东西戴便随便戴了她的玉佩,但是她心理是满足的,即便他不是很喜欢自己,但至少他心里也没有别人。
不过这样的念头只持续到他们成亲前。半年的筹备时间,很是忐忑,她不能随时见到她的小儿郎,这刚一下雪便受了寒,小野猫煮了汤药来,不小心被打翻,烫伤了右手,可当她准备好膏药要为她疗伤时,她的右手却完好无损。
她偷偷跟踪过那个有烫伤的柳儿,却发现她去见了小儿郎,跟着他走了,而回头,那个完好无损的柳儿依旧侍候在她身边。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病糊涂了,这世间怎会有两个柳儿呢?后来病好,脑子清醒了,她甚至能清楚分辨两个柳儿的不同之处。
一个气质内敛,成熟稳重,一个花枝招展喜欢沾花惹草。尽管在主人面前她们都低头垂眸,表现出恭敬顺从,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而那个成熟的柳儿总会在父亲和朝臣聚首时出现,而自己成了那颗被成功介入父亲的棋子。那日她将柳儿赶出了她的院子,送进了浣洗房,这种再也见不到主子的地方。娇宠的小野猫终于被打回原形,又哭又闹,她再没有看她一眼。
世家大族间喜欢安插奸细眼线,这无可厚非,事实上父亲在刘家也同样有眼线。这像是彼此不妨害的一个保障。但这根桩放在自己身边,终究是有些难以释怀的,即便扒了,依然如鲠在喉。
同一日,本是不该见面的小儿郎潜入她屋里,盯着睡梦中的她,不知道多久,直到她堪堪醒过来,他才若无其事地道:“醒了?”顺手端给她的水温度适宜。
他说他兄弟二人势微,需要费尽心机自保。
她问与我成亲可是一种自保手段。
小儿郎揉揉她的头发,温柔地笑:不是。
她是信他的,她知道他们兄弟立足之艰,也知道外面有很多才狼虎豹,随时准备拆他们入腹。大概一个人真的爱上另一个人,便会时时处处为他着想。
“没睡好?”
宋轶从榻上爬起来,望着纱账魂游天外,听得声音才转了头。
外间,屏风透出一个模糊人影,似正坐在案前煮茶,氤氲茶香飘荡进来,侵入肺腑,令人神清气爽。
宋轶穿好衣裳,出得门来,刘煜将方煮好的新茶推到她面前。宋轶乖乖接过,水汽上涌,拂过眼帘,她闭眼感受着那丝温热。
刘煜抬眸,见她发髻未绾,青丝散成一片,施施然从肩头倾泻下来,静谧中有些撩人,掌心便跟着发痒。在腿侧摩挲了半晌,将那股心痒压了下去,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若是未醒,本王有让你醒觉的法子,你听不听?”
宋轶睁眼,睫毛擦过面具眼眶,发出轻微的悉嗦声,“什么法子?”
刘煜转手拿过一本册子,递与她看,“第二个死人。”
“……”
宋轶迅速将册子翻看了一遍,悚然一惊,“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卯时初刻,在你书房发现的。”
宋轶一看外面,天光大亮,现在好歹也辰时了,现在才告诉她?
“时限三日,那个人就会死!”若早点画出画本,说不定可以提醒一下那人,规避风险。
刘煜优哉游哉地品着茶,“不急,本王怕你画得辛苦,给你找了个帮手。”
说罢,冲外面挥了挥手,薛涛立刻带着一名白衣女子进来,宋轶仔仔细细地将进来的人打量了几番,依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女?”
“你没看错,的确是她。”
青女施施然上前一揖,礼仪上找不出一丝不妥之处。
刘煜吩咐道:“破案之前,你便住在漱玉斋。”
“是。”声音柔媚婉转,令宋轶生生打了个寒颤。
“你觉得这个帮手可好?”
“好!实在是太好了!”宋轶磨牙。
刘煜满意地点点头,还吩咐一句,“好好相处。”
相处你妹,这是小狐狸要上位啊!
刘煜被宋轶咬牙切齿却还佯装大度淡定的模样逗乐了,心情甚好地出了蔷薇园。
小涛涛站在门口,屋子里就剩得她两人。
青女很是得意地一笑,“一大早,司隶台便用马车去千机阁接我了。那马车据说是司隶台唯一为女眷准备的,这还是头一回用。”
宋轶翻白眼,喝茶压惊。
见没搭理她,青女坐到她对面,捏起刘煜方才用过的茶盏,倒了一盏茶,自顾喝下。宋轶手一抖,这个小贱人咋这么遭人嫌呢?
“你这人甚是不知礼数。”
青女娇笑,伸出舌头在杯沿上舔了一口,“有些人敢想不却敢做,而我,什么都敢!你行么?”
宋轶狠狠打了个寒颤,她可以跟人比无耻,但真没信心跟人比下贱啊!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被小贱人舔过的茶盏绝对不能要了啊!要不给大黄用?也不知道这种贱病会不会传染,其实大黄是一只很有格调的看门狗。
玉珠那厢要给宋轶上早饭,宋轶看着这个小贱人有点反胃,抚了抚肚子,道:“去院子里吃吧,正好晒晒太阳。”
玉珠看了一眼深秋雾霾天,从善如流。这边方坐下,那厢小贱人也跟着挪过来,翘着一条腿,晃啊晃的,纤长的手指捏起一块糕点很不客气地吃起来。
宋轶这才发现哪里不对劲,原来小贱人的面具的嘴巴处不知道何时已经被拉了起来。宋轶一个手痒便将爪子伸了过去,想看看她这个机关是怎么做的?
银箔面具这种东西本来就很薄也算服帖,为了舒适度,的确很难做出什么花样来。
青女骤然一退,娇笑道:“怎么,宋先生想看我的脸?”向四周看了一眼,果然这句话是很有吸引力的,连守卫的小徒隶和护院在那一刹那都往这边转了头。
宋轶竟然还听见了吞咽口水的声音。
这无疑给了青女最大的优越感,她得意地*着面具,这个劳什子,本来只是开场时来故弄玄虚用的,没想到,这一戴,戴到现在还没能名正言顺地取下来。
她现在可是泰康□□人,一言一行都极受关注,取面具看似是一件小事,但却都得合情合理,否则便会被人诟病了去。
可是,她受了那么多的罪换得的这张脸,不能给人看,真特么憋屈。
“你最好别让我看到你那张脸,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把它毁得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宋轶笑眯眯地警告道,并很是贴心地帮青女正了正面具,连那个吃饭的口都给关上了。
青女:“……”这个混蛋怎么会如此恶劣了?
用过早饭,宋轶在书房准备画画本,青女老神在在地往美人榻一靠,摆出一个优雅妩媚的姿态来,道:“宋先生技艺高超,大概不需要青女动手了,正好我也可以歇一歇。”
宋轶看都懒得看她一眼,直接命令道:“小涛涛,把青女拎过来,若是她不听话,直接扔出漱玉斋。我不怕丢人!”
青女竟然也不畏惧,在薛涛走上前时,竟然媚眼眨了眨,故意放柔声音说道:“这位公子,奴家只是一个弱女子,你不会这般粗鲁的吧?”
宋轶觉得有蚂蚁钻进了耳朵,又狠狠打了个寒颤,担忧地看了一眼薛涛,当初她就调戏他一句玩笑话,他都能给她晕过去,青女这般耍贱,这位恐怕会承受不住。她都已经做好救援的准备了,谁知小涛涛面不改色心不跳,掷地有声地评价了俩字:“好丑!”
青女瞬间僵硬在美人榻上,方才还在抛的媚眼直接瞪成了铜铃大小,大概自从有了这张脸以后,她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般对待。
好丑!
这个没眼光的家伙竟然说她丑!
见青女不动,薛涛谨遵宋轶指令,拎住她的后衣领便将人丢到宋轶对面那方书案后,丝毫没在意被领子勒着脖子的青女差点断气翻白眼的表情。
“你若不好生画画,我会禀报给豫王殿下。”
青女终于知道司隶台的人并没有她之前认为的那般好惹,尤其是面前这位长得不错多少年郎。
画完画本,两个时辰过去了,青女感觉到指骨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种痛,不强烈,却像是在往骨髓里钻,甚是煎熬。将手指缩回袖笼,相互轻轻揉捏着,青女道:“这回的死法可比上回精彩。没人点火却能***而亡,宋先生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青女将***二字咬得极重,像是要戳破某个尘封的泡沫。
“看到尸体,或许就知道了。”
宋轶将画稿浏览了一遍,便着玉珠给李宓送过去。
“上次那位崔侍中的尸体很多人不都见过了么?可至今似乎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把自己给醉死的。”
“要把一个人醉死,并非得饮酒,只要利用相应能*心肝的某些特制药物,就能达到醉酒的假状,将人醉死。”
青女一愣,瞪大了一眼,咬了咬唇,道:“我可没听说过有这种东西?”
“我也没听说过。”
“……”
“但只要有心,未必就弄不出来。你可听说过慕容家的事?”宋轶笑得和蔼可亲,青女本能地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却又忍不住好奇。因为她听过很多传言,难免有些好奇心,想知道汤泉行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慕容褚弄了个跟容贵妃一模一样的堂妹进宫。你知道她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吗?”
“什、什么?”
“有人在她沐浴的汤液中加入了一种腐骨水,她在里面浸泡了不到两炷香时间,便开始浑身溃烂。自然,那张酷似容贵妃的脸也早已面目全非。正好我这里留了些腐骨水准备研究研究它是什么药物制成,你可有兴趣试试?”
青女吓得本能地往后退出老远,捂着脸一脸恐惧地看着宋轶。
宋轶脸色都没变一下,继续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要杀人总是有很多方法的。不管是让人醉死,还是让人顷刻焚为灰烬,或者让肉身一夜化白骨,只要想,总能找到可行之道。好比,如果我要一个人在我面前消失,我可以让她连渣滓都不剩一点,死得无迹可寻!”
青女一个踉跄爬起来,强装镇定,走到门口对薛涛道:“我想午睡一会儿,带我去卧房。”
薛涛指了指书房临窗的美人榻,“殿下吩咐,姑娘只要住在书房就行了。”
青女扫了一眼,怒火攻心,“我要换房,我不要跟她一个屋子!她会杀了我的!”
“放心!”薛涛很是可靠地说道,“她若杀你……”
青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会保护我的吧?”
“不!我会看着!”
“……”
“有必要时,我会帮忙。所以,不管你住哪里,若她真想杀你,你都是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青女的面具都透出了苍白色。
宋轶睨过来,送给薛涛一个嗔怪的笑,“你太不可爱了,这种事怎么能够随便说出来?”
薛涛脸颊微红,转头,目视前方。
青女默默走回去,躺上那张狭窄的美人榻,缓缓闭眼,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自己似乎进了个不得了的狼窟。
但显然,这还没完,等她醒过来,看到另一本画本的画稿时,才彻底醒悟,司隶台为何会接自己到这里。
宋轶好心情地一边整理画稿一边说道:“女画师之死,你觉得如何?与那个人一模一样的死法,我想那位无常姑娘一定很有兴趣看看。只是不知道她看到会作何感想?”
青女拿着画稿的手抖了抖,那画稿上的人分明就是她,那面具跟她一模一样,只是容貌被修改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轶笑眯眯地接过画稿,深怕她一个失控把画稿扯坏了,那可是她一个时辰的结晶啊。
“我的意思,你应该懂的。”说罢还冲她眨了眨眼。
转头宋轶交代玉珠,务必让两本画本同时面世。她倒要看看,那位会作何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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