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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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轶直画到天黑, 画像才画好第四幅,而中间她几乎没有休息。她不休息, 廷尉府的人便不能离开尸体, 没有谁能当着这样的尸体吃下饭, 于是一帮人陪着她饿到酉时, 手脚都软了。

“你可以休息一下。”拓跋珲非常衷心地提醒。

宋轶道:“六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抛尸时都被毁容,想来那位凶手是很忌惮她们的面容被认出来的。我为她们刻骨画像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若不当众画完, 难保不被人盯上杀人灭口。”

拓跋珲眉头跳了跳,这还真当自己是个大杀器,有被杀人灭口的价值了?

好吧,画到现在, 四幅画出来,四个人的身份都被证明是失踪,其实, 他也开始相信了。

当第五幅画出来, 再次被证明是失踪之人之后, 拓跋珲肯定地点点头,“你的确有值得杀人灭口的价值。”

打开第六具尸体,宋轶突然愣住, 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看拓跋珲, 感慨道:“北地民风很彪悍啊!”

拓跋珲看着那第六具尸体,眼神也有些古怪, “禽兽任何土壤都可以生长,也并非只有北地才有。”

这第六具,虽然穿着女人的衣服,但是,尸骨分明是个男子,而且,无疑,还是个倾国倾城的男子。

宋轶在勾勒他面容时,神经都透着颤栗。这种美是真的能令人亢奋的。

拓跋珲看不出她在亢奋什么,又忍不住将那尸骨看了看。

“这个人的身份,可能会有些麻烦,廷尉府真打算追查到底?”

突然被这样问起,拓跋珲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宋轶没有抬头,“刚才听你手下对那五名女子的禀报,皆是一般平头百姓,很多人都能对平头百姓动手,但我看这位小公子,恐怕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动得了的了。”

拓跋珲欺近一步,看到刚画出的一双眉眼,心口陡然一缩。吸了好半晌的凉气,他才瘫着脸道:“现在连我都想杀了你灭口!”

“你可以当没看到这幅画。”

“已经晚了,三殿下还在呢。”

上位上拓跋佛狸坐得端正,他没走,其他的人自然也没退,一群人就这样陪着宋轶坐到现在。

听到这边议论,拓跋佛狸率先起身,看过来,这人他不识得但有人识得。

“这是清河崔氏家的小公子崔阶,去年失踪,传言为江左来的流民军所杀。”

北方汉人中有四大一等门阀,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而又以清河崔氏为首。

别说是外来的鲜卑人,即便是汉人统治中原,也必须有这些大门阀的支持。这些大门阀在混乱的北地,历经十六国战乱而不衰,反而愈发强大兴盛,足可见其实力。

魏帝一心想要招揽这些门阀,若这崔家小公子死在南朝流民手里,也就罢了,可若是死在这平城,还跟五名女子被乱葬在一起,那平城的贵族门阀难辞其咎,若再查出个好歹来,呵呵,那真不是杀几个罪魁祸首就能了事的。

因为深知其中厉害关系,拓跋珲才更觉心凉。

“与其担心那些无法预知的后果,不如将事情查个清楚明白,严惩凶手,给清河崔氏一个交代!”拓跋佛狸发话了,“我想父皇让你来仿汉制,建廷尉,为的便是能让胡汉更好地融合在一起,纸包不住火,就算此刻隐瞒下此事,他日东窗事发,只会让汉族门阀离弃我北魏。”

拓跋珲头一次正视拓跋佛狸,拱手道:“殿下说得是。”

“此事还请堂兄亲自向父皇说明一下。”没想到拓跋佛狸也拱手,还称呼了一声堂兄。

拓跋珲心情瞬间生出几分异样,“殿下客气了,这是臣分内之事。”

宋轶画完最后一幅画,时间已经移到戌时末刻,所有人都屏息静气,都意识到这个无心的举动带来了怎样严重的后果。

宋轶将崔阶的画交到拓跋珲手里,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后悔来找茬儿了?”

如果时光回溯,拓跋珲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抬着尸体来漱玉斋,或许,他会选择另一具。扪心自问之后,他发现,自己最可能直接抬了崔阶的尸体来证明。

私心里,他是无法容忍大门阀子弟死得如此不明不白的,胡汉融合既然存在问题,就要将那些劣根修正,若修不正就拔除!

拓跋珲将画郑重接过,说道:“很庆幸漱玉斋能来北魏,今日之事,宋先生辛苦了!”

宋轶抠抠面颊,“那个,我不是白做事的,那一千二百两……”

拓跋珲又被噎了一下,只是噎着噎着也就习惯了,“明日,我亲自送到漱玉斋!”

宋轶满意地送他们离开,拓跋佛狸看了一眼那边酒楼也离开了,刘煜看着沮渠牧,这位似乎完全没有走的意思。

在刘煜的*视下,沮渠牧面不红气不喘,“借宿一晚。”

李宓正要引人入内,便听得刘煜道:“他是北凉皇子,你是西凉亡国之君,这样好么?”

听闻此言,李宓全身毛孔都变得紧致了。

沮渠牧道:“西凉不是我灭的。”

李宓扶额,这种烂事,能不提么?

“漱玉斋端正中立,不偏颇任何邦国,超脱尘世之外,方能显公道正义。”

刘煜侧目,你也就这点出息。

李宓懒得理这个无耻之徒,还想用他来打压情敌,门儿都没有!

李宓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领着沮渠牧入内。

门庭冷清下来,宋轶说:“这北魏不好对付啊。”

刘煜点点头。

单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来,鲜卑是下了大决心要民族融合的,一方面推进自己的民族汉化,从整个平城,明明胡人多,说得却都是汉语,由此可见一斑;另一方面还大力招揽汉族的能人志士,北地的坞堡世家,其他政权投奔而来的势力,来者不拒。

反观南朝,从五胡乱华,北地沦陷后,对胡族都持排斥态度,还时不时内讧一下,长此以往,北地只会越来越强大,而南地却可能会被逐渐蚕食削弱。

这种时代,打仗靠的是人力,邦国强大也是靠人力,南朝若不能保住人力优势,被吞并是迟早的事。

可参透天下大势又如何,再繁盛的王朝都有覆灭的一天,历史的步伐不是一两个人能够抵挡得住的,有些东西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问心无愧便可。

这边拓跋珲一走,对街酒楼的人也离开了。拓跋励明显乱了方寸,在那些画一幅一幅被画好,名字一个一个被披露之后,他就知道最后的□□烦肯定也藏不住了。

他得先去探探拓跋珲的口气,看他要如何处置。

王玉龙还跟在后面,不声不响,拓跋励走出好远才醒悟过来他的存在。转头对他说:“听闻原本你们才是太原王氏的嫡系,当年胡族南下,嫡系势力庞大才能顺利逃到南地,却因为去得晚了,没能像琅琊王氏这种北方门阀占得田地和人口,没落为次等门阀,后来改朝换代,还被抄家灭门,*不得已逃回江北。如今反倒是让旁支成了大器,有人提起太原王氏,想到的也是那个王氏,跟你们却是毫无干系的。”

汉姓四大门阀,可都是姻亲,同气连枝,这崔王两家关系最是亲厚,如果崔家事发,王家必然帮衬。

王玉龙虽没明白拓跋励突然说及此事的目的,但此话却真真说到他心坎上了,虽然现在他身为镇远将军,但却远远无法与王家的势力相提并论,他的爵位功名要用命来换,而太原王氏的子弟,朝廷想用高官厚禄聘请入朝都还得派特使求着来。而当年因为嫡系南渡时带走大量的钱财,给北地本家留下的几乎是一个空壳,如今落魄,岂不受人奚落?

“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啊。”

“那倒未必。如果你能成为我拓跋皇室姻亲,总有东山再起,夺回正统的机会?”

王玉龙悚然一惊,这位该不会是说武威公主吧?

“你且回去好生想想,”顿了一下,又道:“跟令尊商讨商讨,他见多识广。”

王玉龙愣了一下,怎么突然又提起他父亲了。他不知道自己并不待见这个抛妻弃子独自逃亡的父亲么?

王玉龙恭恭敬敬揖了揖,便回去自己的府邸。

拓跋励也迅速离开。

拓跋佛狸慢幽幽地从黑暗中走出来,似乎很享受这北地春风。

“你们太子殿下兴致似乎很好,那边该是廷尉府吧,这大半夜的,还急着去商量正事呢!”

几名侍卫抹汗,“殿下,那是您皇兄。”并不是什么我们的太子殿下。

“差点忘记了呢。惭愧惭愧。”

众侍卫:“……”

拓跋珲没料到太子会深夜驾到,*股还没坐热又前去接驾。

拓跋励施施然在上位坐下,只道:“听闻你今日去漱玉斋了,还让那位画骨先生的徒弟刻骨画像,可有什么结果?”

这事闹得很大,拓跋励听闻并不奇怪。

拓跋励是储君,拓跋珲又极受魏帝重用,两人又是堂兄弟,私下关系本就不错。拓跋珲也没多想,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经过说了,包括在崔阶这个敏感问题上。

“若涉及到清河崔家,那可是大、麻烦。你真相信那个宋轶能刻骨画像?万一这是南朝的阴谋呢?”

这个怀疑也有理有据,拓跋珲道:“我已找仵作查验,从年龄身长,那具尸骸,恐怕真是崔家那位小公子。”

拓跋励露出凝重之色,沉吟半晌,“那你打算如何做?”

“明日一早禀明皇上。”

可拓跋珲没想到的是,当宫门一开,他第一时间禀明此事时,魏帝竟然已经知道了,并且还命太子主理此事,他辅佐查办。

这位太子殿下何时对这种事如此感兴趣了?他不是一向不屑汉人这些章法律令么?

出了宫,拓跋珲亲自带着千两黄金来漱玉斋,宋轶一双狐狸眼都笑没了,“廷尉大人可真大方!”

拓跋珲道:“这是皇上赏赐的,我代为转交罢了。”

“咦……”宋轶翻了翻,除了千两黄金真没有那一千二百两银子,“所以,廷尉大人这是堂而皇之地要耐我账?”

拓跋珲翻眼,谁特么要耐你账了,千两黄金还不够?

“你为朝廷办事,朝廷赏赐你黄金,这才是应当!我给你银子那叫私相授受!”

宋轶一个白眼翻回去,“可是朝廷没有来漱玉斋找茬儿,也没怀疑我人品!”

拓跋珲:“……”他到底遇上个什么混蛋玩意儿?非得这样跟他不依不饶么?

“好!那把这一千两黄金退回去,我给你一千二两百银子!”

宋轶一把抱住箱子,“皇上的恩赐能退?你这是枉顾皇权!”

拓跋珲被她整得彻底没脾气了,站在那里哭笑不得。

刘煜走过来,摸摸宋轶的冲天呆毛,笑道:“小徒顽劣,让你见笑了。”

沮渠牧去前厅用早饭,路过这边,看到刘煜顺毛的动作,顿了一下,视线便锁定在宋轶那不安分的几根呆毛上,手心有点痒,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撩着了。

宋轶没有问拓跋珲打算怎么查,也没问魏帝的决定,自然,他们漱玉斋知情的一个字也不会泄露。

送走拓跋珲,刘煜才带着宋轶去用早膳,他们一出现,沮渠牧的视线便粘过来。换个人还会做得隐晦一点,他却堂而皇之,观察得十分直白,宋轶身上汗毛都竖起了一层。

“沮渠兄在看什么?”

“你的头发似乎很软?”

宋轶、刘煜:“……”

李宓有点懵,匈奴人都如此直白的么?觊觎一个人觊觎得如此简单粗暴,没见人名花有主么?

“很少有男子能软成这样。”沮渠牧像是完全没意识到别人的异样目光,继续说道,言辞没有任何猥琐之意,仿佛单纯只是好奇,好奇宋轶男生女相,好奇刘煜与宋轶两个男人在一起如此轻松自然的*着,他像是发现了一片新大陆,并试图从这片新大陆中找到自己的人生出路。那眼神是十分认真纯良的。

“她是女人。”刘煜将真相砸在他面前,不管是否会砸碎他最后的希望。

对于一个曾经被女人留下心理阴影的人而言,女人无疑是最危险的存在,足够让他退避三舍。沮渠牧愣了愣神,视线落在宋轶胸前,坦荡胸怀似乎很缺乏说服力。

宋轶郁闷地看了看自己胸口,兄台,你不懂非礼勿视么?这样直白地盯着女孩子家胸口看,即便不明显,但也是天大的冒犯!

刘煜被他这眼神给*到了,将宋轶挡在身后,危险地盯着他。沮渠牧却依然坦然,“你确定吗?”

刘煜非常不满地挑眉,“当然确定!”

宋轶脸皮再厚也有点泛红,但鉴于沮渠牧遭受过非人折磨,她决定原谅他的轻浮,尴尬地笑了笑,“女扮男装只是为了在北地方便行事。”

沮渠牧没再说什么,既没有表现出常人应有的惊讶,也没有刘煜预计的排斥抵触,他就那样继续享用他的早饭,偶尔依然会抬眼看他们。

宋轶泪流满面,谁来告诉她,怎么与一个心理受到严重创伤内向自闭的成年男子交流?

昨日刻骨画像一事一出,有皇子公主助阵,还有魏帝赏赐,一大早漱玉斋的门槛便被踏破了。各种拜帖请柬纷至沓来,刘煜高坐麒麟台,宋轶就看到一个个名士能人无视她的存在,径直登台。

江左曾经盛行玄谈之风,就是两个人坐在一起,谈宇宙哲理,谈天下大势,比悟性,比学识。这些拜会也跟玄谈差不多,但没有一个人在刘煜嘴下撑过过一刻钟。宋轶都要叹为观止了,果然,这个世道做得好,不如说得好。

说得好的理所当然可以当师父,只有埋头苦干的才会当徒弟。

刘煜从辰时末刻一直谈到午时初刻,宋轶磕了两大盘瓜子,喝了两大壶茶,为刘煜计数的竹签,插了两大罐。

沮渠牧坐在另一侧,拿着画笔画了一上午。宋轶磕瓜子磕得累了,终于没忍住,还是决定去跟这个问题青年沟通沟通,她离他还有三丈远,沮渠牧若有所觉,抬眸看到她,眼中神色无多,作为一个健康的正常人,宋轶十分体贴地打破沉寂,“你在画什么?”作势还要跟他探讨探讨。

沮渠牧很不给面子地搁笔,将墨迹未干的画一折,揣进怀里,答:“没什么。”

宋轶:“……”

她这到底是该过去呢还是该退回去呢?

沮渠牧一脸淡定地看着她,大眼珠子在眼眶里爬了两圈,朱唇轻启,道:“那个,你不打算回宫了么?”

“我本不属于大魏皇宫,何谈一个回字?”

呃,尼玛你的汉语水平完全没必要在这种时候突然长进啊。

“可你是武威公主亲自招入宫的画师。”

“你不也是,不也在漱玉斋么?”

“……”

宋轶觉得,一定是武威公主昨日听了沮渠牧那些过往的反应伤了他自尊,是以这位才会负气不回。但很快她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纯良了。

午饭后,宫里来人了,是武威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名义上是对昨日拓跋珲来找茬表达一下关心,顺道问一下他们何时有空进宫,实则是来看这个跟漱玉斋压根没关系的匈奴美人为何还滞留在漱玉斋。

沮渠牧的回答是他仰慕画骨先生的惊人绝技,想切磋切磋。一句话直噎得那大宫女翻了白眼,她还从未见如此不识抬举之人。

送大宫女离开,宋轶问他:“你的目的难道不是娶武威公主回去,坐稳北凉王位?”

“她既然看轻于我,我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岂不是更被她看轻了去。人性贱,掌握主导才能最终赢得胜利。”

宋轶下巴半天没合拢,她很想问一句,你不会用这套法则征服了整个神奇部落吧?

“我怎么没早认识你呢?”你看,以前她一直粘着刘煜时,被人百般嫌弃,她一宣布放弃,就轮到刘煜死缠烂打粘着她了。啧啧,果然人性贱啊!

于是,刘煜舌战完最后一个所谓名士,从麒麟台下来,便见他家王妃突然变得高贵冷艳了,自己冲她笑,以前都能被迷得五迷三道,今日竟然当做没看见。

刘煜走过去,伸手便要去揉宋轶那撮呆毛,这时,李宓过来了,递上一份拜帖,上面赫然写着王赞的名字。

宋轶那根呆毛冲天而起,呵呵,老狐狸,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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