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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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 拔拔府上的马车亲自到漱玉斋接人。马车上有拔拔氏的紫金标志,只要往人前一放, 谁都知道这是那位勋贵之家。

因此,这辆马车出现在漱玉斋, 很是招来不少视线。以鲜卑贵族的傲慢, 锦厘断然做不出如此贴心的事儿。

宋轶满意地点点头, 昨日为拓跋珲办事,算是值了。

收拾好东西, 宋轶踏上马车,两个男人后脚便跟了过来, 宋轶撩开帘子看着他们, 薛涛也就罢了, 沮渠牧是怎么回事?

“你可以当我是书童。”沮渠牧说。

宋轶想了想, 这位北凉皇子该不会是想从拔拔那儿下手吧?他三日未回宫了, 武威公主也没有再派人来请, 大概他们之间现在需要一座桥梁, 或许拔拔氏很合适。

刘煜暗戳戳地站在阴影里, 等着沮渠牧吃瘪, 谁知道,宋轶不但同意了,竟然还让他上马车同乘。

刘煜一下蹿起来,那个小混蛋不知道男女授受不清么?

宋轶到时,锦厘在校场练习骑射,姚琼也在。听得禀报, 他只道:“让他们等着吧。”

一箭出去,百步穿杨。

“你这人,忒不厚道了。既然答应阿珲,要与他们方便,如今人来了,你倒拿起乔来。啧啧,你是故意要给人难堪是吧?”

锦厘收起弓箭,回到这边灌了半壶水下去,抬眼看到姚琼又在把玩那个陶俑,陶俑里又灌了酒,从嘴那边吸吸便有美酒溢出。姚琼就跟只偷腥的猫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啜那张小口,锦厘看得直皱眉。

“我说,你是不是该收敛一点。令尊让你回平城可不是为了让你玩物丧志的。”

姚琼盯着陶俑,眼也不抬,“老头子让我回来多陪陪武威公主,他盘算的什么我还不知道?对这事,实在提不起兴趣来。”

“你就对这种东西提得起兴趣?”

姚琼大笑,“若是遇上这样的美人儿,我立马娶他回家!”

锦厘很有些不屑,“只不过做给人把玩的玩物罢了,你还当真了?这画古楼做这种玩物,着实有伤风化!”

风化?这是他们鲜卑族该挂在嘴边的词么?

“你怎么跟阿珲一样,做事越来越一板一眼,跟那些个老古板的汉人似的,我们胡人可没那么多虚伪的礼仪客套。”

“还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你说什么?”

“没什么!”锦厘摆摆手,不与他一般见识,翻身上马,弯弓搭箭,继续骑射去了。

“你在蔑视我!胡人就按胡人那一套定输赢!”姚琼蹿起,骑马追上,其威风程度丝毫不输给锦厘。

于是,两兄弟把有客上门的事情顺利地忘到西北坡去了。

眼见看到午时了,两人才舍得走出校场,接过侍从送上的汗巾子擦完汗,两人互看一眼,愣了愣。

锦厘回头,“漱玉斋的人可还在?”

侍从似有些犹豫,“还在前厅。”

“出了什么事?”

“这个、小的也说不清楚,还请公子亲自前去看看。”

锦厘暗自抹了一把汗,若是让拓跋珲知道自己将他的贵客晾了近两个时辰,他的耳根子怕是要不得清静了。

他记得去年,魏帝让他与一个汉人夫子学习礼仪,因为有事耽搁,去得晚了一会儿,那汉人端着一张老脸,在他面前讲了两个时辰的经史子集,尽是教导让人如何懂礼的典故,借机指责他的无礼放肆。

他默默忍受了两个时辰,待那夫子终于肯停嘴时,锦厘有礼地问了他一句,“先生可是讲完了。”

那汉人夫子见他十分温顺恭谦,非常满意地点点头,还赞了一句“孺子可教也”,下一刻,便被他丢出了大门。

至今他还记得他气得胡子发抖,怒目圆瞪的模样。

锦厘一直觉得自己是仁慈的,此事若是换做姚琼,不用一刻钟,一个剑鞘子就将人戳门外去了,保证他三月起不来床。如果是换做拓跋珲,那厮估计会直接抬一具尸体来,一边虚心求教,一边验尸,足够给人留下终身阴影。

今日这般怠慢漱玉斋,不知道年轻气盛的小宋先生,会不会直接破口大骂他没教化。一想之下,锦厘竟然突然很想看看被拓跋珲推崇到如此高位的小宋先生会露出如何丑态了。

快步赶至前厅,远远便嗅到一股异样的气息。

前厅太过安静,原本守卫着的侍卫家仆一个个没了影儿。两人互看一眼,警戒起来,手下意识地按在腰刀上。

到了门前,里面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得响亮,两人各自撑住一扇门,推门而入。

吱嘎一声,并不重,被掩盖在各种嘈杂声中。

这大厅可真是热闹啊,不仅看守这边的侍卫家仆都在了,还跑来一群小丫头,叽叽喳喳的,这一堆,那一群,吵得好不热闹。

锦厘和姚琼面面相觑,凭借身高优势能清楚看到离他们最近的一群小丫头正看着两幅画,脸上桃花朵朵开,那两幅画不是别人的,正真是他二人,而且是他们今日在校场上争锋相对的画面。分开的两幅,放在一起,四目相对,连空气都被烤得炙热。

姚琼摸摸自己的俊脸,“有两手嘛!”这模样竟然跟他几乎一样,被渲染过的画面,即便是本尊站在它面前也是相形见绌。连一个小丫头侧目看到他,都觉得这个人略丑,哪里能跟画中的姚公子媲美。

姚琼被莫名其妙甩了个冷眼,一时间没搞清楚状况。

锦厘看向另一头,只见一个群侍卫脑袋碰着脑袋,挤在一起看一本东西,他好不容易挤了一张脸过去,还被人一巴掌推了出来,“排队!挤什么?”

锦厘笑了,阴测测的,那侍卫背脊一寒,猛地回头,吓得跪在地上,恨不得立刻砍掉自己那只爪子。

旁边的人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点什么,回头,也吓破了胆。

锦厘伸出手,那本册子立刻交到他手上。册子只有巴掌大小,翻起来很是方便。每一页都有画,一个人,简单的线条勾勒,但能清楚判断是他。

他连续翻了几页,画像只有细微变化,他就不懂了,画成这样几个意思?

“主子,这画本不是这样看的。”先前推了他一巴掌的人想将功赎罪,额头全是冷汗,眼中却带着希冀。

锦厘睨他。他赶忙起身,将画本拿回手中,拇指按住页边,四指托住页底,哗啦啦一翻,每张书页快速从锦厘眼前略过,那个像自己的小人,弯弓搭箭,策马奔腾,一气呵成。飞出的箭矢直冲面门,明知道是假的,他还下意识地错开半步。

侍卫面色红润地看着他,眼中全是邀功之色,怎么看都像是一只狗。

锦厘端了端架子,站回原位,将册子往袖袋一揣,正色道:“还不去外面守着!这是你们该待的地方么?”

众侍卫吓得一抖,赶紧跑出去。附近也有发现锦厘的,扯了扯同伴也跟着跑了。

散去一半的人,锦厘终于看见传说中的宋轶,戴着一张银箔面具,左右手各拿了一支笔,两个侍卫帮她压着画纸。

旁边还围了一群人,其中说话最大声的是他的副将,“宋先生,那一仗可不是这样打的,当时援军未至,我方只有千人守关,将军一马当先,带我们顺利突围,你看,我的位置应该在这里……”

“滚开!明明左翼是我防守的!”

“你们确定吗?我怎么记得当时只有将军一人在前面开道,你们何时在他左右翼了?”

“……”

“你们是想上宋先生的画本吧?”

“你懂什么?与将军并肩作战,这是殊荣!战场上没实现,难道还不允许做梦?”

眼看双方就要掐起来,宋轶搁笔,手刚伸出去,他的心腹副官立刻殷勤讨好地将水杯递到“他”手边。宋轶道谢,眼角余光瞟到不远处站立的男人,微微眯眼看过来。

“宋先生还真是好兴致!”锦厘这一声说得特别大声,足够让大厅里所有人都听得见,顿时,整个大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宋轶起身,不卑不亢,恭敬一揖,“宋轶此番本是为写传记而来,顺道了解一下将军的丰功伟绩,诸位兄弟十分崇拜将军,是以热闹了一点,还请将军见谅。”

“我可没答应要漱玉斋写什么传记。”

宋轶继续说道:“《惊华录》记载的是九州四海,所有风云人物,并不会因将军答应与否而改变,就如史官会公正地记录每一次朝代更替,历史变迁一样。宋轶之所以来,不过是为了证实一些资料罢了。”

锦厘感觉自己的鳞片被人生生扒了几片。

“若将军来得再晚一点,相信,我应该已经能证实完所有手头资料。”

所以,还是在怪他怠慢了么?

本来就怠慢了人的锦厘此刻心情十分不爽,拳头捏得咕咕作响,却偏偏不能揍下去,只好对手下吼道:“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立时,整个大厅的人滚了个干净,一个胆小的腿软,差点撞倒了姚琼的画像,姚琼赶紧扶了一把,视线狠狠瞪了一眼,就在此时,他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故意坐在角落里的人,他面前放着一盘棋,似乎在自娱自乐,大概是忽然听得锦厘一声吼,他捏了棋子,转头看过来。就是那一回头的风情,撩得姚琼心脏忘记了跳动。

像!真是太像了!

“锦厘哥哥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一个女声传过来,武威公主来得正是时候。外面的人跪做一团,里面的人也不敢怠慢,纷纷上前见礼。

武威公主的视线扫过众人,落在沮渠牧身上,“牧皇子竟然也在这里。”

于是姚琼便看到他方才看到的美人上前,对武威公主一揖。

“这位是?”锦厘也看见了沮渠牧,震惊不小,除了性别,与那陶俑一般无二。细较起来,除了那身女装,身材竟也十分相似。他头一回怀疑那穿着女装的陶俑其实根本塑的就是个男人。

“沮渠牧,北凉二皇子。你们竟然不认得么?”

锦厘和姚琼汗颜,谁会料到一个皇子会跟漱玉斋的人来凑热闹?

沮渠牧道:“闲来无事,跟宋先生出来开开眼界而已。”

“哦?看来你是真闲了,那为何不进宫?本公主还有画像等着你画。”

“没有公主召唤,岂能随便入宫?”

宋轶这才弄明白,沮渠牧盘算的并不是通过拔拔氏搭成通向武威公主的桥梁,而是算准他出现在合适的地方,武威公主能找到合适的借口跟他来个邂逅。

这个人,心机太深了啊!

自己在他面前,简直就是个雏鸟。

武威公主终于露出一个笑模样,很是好看,“待会便随本公主一起入宫。”

这氛围和谐得仿佛此刻只有她与沮渠牧在一般。

大概她也觉得自己太露骨了,公主架子端了端,“宋先生来此一定是为了两位哥哥入《惊华录》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便叨扰,这便告辞了。”

咦?这么迫不及待?

这回连锦厘都直眼了。送武威公主离开,宋轶也揖了揖,“我也该走了,多谢招待!”

锦厘这下郁闷了,尼玛你这是在这里捣完乱就开溜的意思么?

“那些小玩意儿,就当是给拔拔将军的见面礼。”说罢又是很客气的颔首致意,薛涛收起那两幅锦厘和姚琼的画像,跟着宋轶身后走了。

锦厘捏了捏拳头,不能揍这个混蛋,这笔账他一定要跟拓跋珲清算。

再看那两本画本,其中一本是他骑马射箭的事,看着那身衣服,正是他今日所穿,他才陡然意识到:“这个宋轶什么时候去过校场?”

看守的侍卫面面相觑,“没有去过啊!就去过两次茅房而已。”

竟然能逃过他府上眼线偷看他骑射,啧啧,这个小混蛋的恶劣程度远超他想象。

回头,他问姚琼,“你不想说点什么?”

“他竟然是悲凉皇子,还是武威公主的座上宾?”凡是有眼睛的就看得出来,武威公主对沮渠牧有意思,而且是倒追的意思。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何曾这般在意过一个男子?

谁他娘的问你这个了啊?

锦厘眯了眯眼,“你该不会真看上他了吧?可他是个男子!”

姚琼打了个哈哈,“当然不会!只是可惜了啊……”

锦厘点点头,的确可惜了,要是个女子当真是倾国倾城啊。他并没有注意到姚琼暗淡下去的眸色,以及他的手钻进袖笼里,握住那只陶俑的手指像是发了痒,不停地在那只陶俑上摩挲。

若没有武威公主的话,若他不是皇子身份的话……

若说今日之事让锦厘觉得自己被扒了几片鳞片,那么后面的事,他感觉自己的鳞片活生生被宋轶这个混蛋给捋光了。

听说麒麟台终于有了北地的画像,而且是拔拔锦厘和姚琼这两个平城四公子之二,接着,漱玉斋出了画本。

画本这个东西,对南地都算陌生,也只有泰康城赶在潮流的前端,看过漱玉斋的画本,本地是见所未见。而这次,画本与南地的又有不同,这次是很厚很厚一本掌上书。画的人虽然小,但是几乎一眼便能辨识出这就是拔拔锦厘,而这个画本还有一种奇妙的观看方法,不是一页一页翻,而是拿在手上哗啦啦翻过去,小人便会做出各种动作,还有各种场面,头一回见识到这种画本的北魏人叹为观止。

作为北魏最想被嫁的人四公子之一,画本一出,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抢光,而且多是女眷。拔拔的那些亲卫府兵,被抓破了脸,一群人也只抢到两本。顿时成了僧多粥少,供不应求,也成了传阅最广的东西。

连百姓平素寒暄的话也从“你吃了么?”变成了,“你看了么?”“你有画本么?”这类话。

漱玉斋另做了十本精装画本典藏版,被炒到百两银子,依然被争得头破血流。

漱玉斋再次一战成名,赚了个盆满钵满,拔拔锦厘声名鹊起,成为坊间头号热议之人,而锦厘本人,却气得两天没出门。

尼玛,那些围在他门口的花痴是怎么回事?

漱玉斋的画本就像是开启了魔域之门,这些觊觎他的人的心思如妖魔出笼,终于将那股埋藏在心底的火热*激发到了爆炸边缘。

锦厘很想冲到漱玉斋去捏死那个罪魁祸首,可每个见到他的人都是满口赞誉,因为画本画的是他的英勇事迹,连魏帝见到他都会夸扬一翻,锦厘这一棒子便没办法顺利打下手了,只能恨恨地在心里磨牙吐血。

这还没完,因为第一本销量好,第二本立马跟上,尼玛还在最后一页写了“未完待续”,分明是要将他的那些陈年往事全部挖出来炒一翻的意思。

锦厘终于忍无可忍,乘着夜色潜入漱玉斋。

一进麒麟台,他就迷路了,生生在里面转悠了一个时辰,还被发现的侍卫追了一刻钟,最后好不容易躲进了一个房间,才险险避过,一转头,便见一美人在朦胧烛光下梳理长发,梳子拿在手里,手僵在半空中,侧头看他,盈盈水眸,波光潋滟,锦厘一下被看得荡漾了,面颊微微一红,赶紧拱手,“在下失礼了,姑娘莫怪!我马上就走!”

“咦……我以为拔拔将军是来找我的呢。”

锦厘一愣,这个声音,不像宋轶,但这无耻又欠揍的语气却像极那个混蛋。

难道,那个混蛋是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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