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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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知县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却在别人察觉之前,故意沉下脸来,轻喝道:“堂下不得多作喧哗!”

刚才还议论纷纷的民众,立马就有所收敛,屏息等他宣读判决了。

秦知县却不忙宣判结果,只以听不出喜怒的平静口吻询道:“方才是何人提出,不若让人犯当场作诗一首,以测学识的?”

众人一愣,不知不觉地往两边让开些许,显出后排人堆里的陆辞来。

陆辞虽有些意外,仍依言不疾不徐地往前一迈,微微笑着行了一揖礼:“回公祖,正是在下。”

秦知县没来料到走出来的会是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暗暗地吃了一惊。

以至于他顿了一顿后,才接着问对方名姓。

陆辞莞尔道:“在下陆辞,密州人士,为替母侍外祖之疾来此,偶然听闻公祖执法如山,明镜高悬,特来县衙一观。方才只小做提议,非是妄议,还请公祖勿怪。”

陆辞不卑不亢的作答,显然很是合乎秦知县的心意。

见秦知县流露出几分对这忽然杀出的小郎君的欣赏,刚还一副老神在在模样的豪横,可终于开始慌了。

他虽仗着妹婿家的风光,四处横行霸道,也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

他虽在小时候上了那么十天半个月的私塾,也就是背得几句三字经,会写自己名字,常用的文字也识得一些,要用士人的标准来衡量,那真真当得起是胸无点墨了。

要这样的他去吟诗作对,那不是强人所难么!

他不敢打断知县说话,以免被扣个咆哮公堂的罪名,只敢在秦知县问完陆辞话了,微微笑着捋了捋自己的须髯的空当,急忙插入:“不过一小儿戏言,公祖怎能听取?”

秦知县慢慢悠悠地反问道:“依你的言下之意,是不敢了?”

人犯额头已渗出了几滴冷汗,知晓秦知县是真的认同了这提议了。

他情急之下,倒还真有几分急智:“但凡创作诗赋,总托不得契机灵感。我现身陷囹圄,满腹忧思,又何来那份闲情逸致?”

他尤在垂死挣扎,可那两位收了孙家钱财来作这人证的士人,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

他们皆非蠢人,哪儿瞧不出秦知县已有了主意,甚至偏向也有了不少。

这人越是着急辩解,阵脚大乱,不就越是证明了他的腹无才学么?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秦知县并未强迫他继续做事,甚至颇为认同此言:“此话倒有几分在理。世间唯有才高八斗如曹子建,方能命悬一线下,七步成诗罢。”

不等人犯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秦知县就看向陆辞,认认真真地问道:“他既这么说了,陆小郎可还有别的建议?”

陆辞从善如流地接道:“既然如此,公祖不若出帖经,墨义各一道,这只需勤学苦背,而不需灵感来助了。”

不等人犯接着反对,陆辞便悠悠然地堵住了后路:“但凡士人,纵诗才上或有寸短,以至于危急下连首粗通的诗词都写不出,却不可能连这最基本的都答不出的。若真是如此,显是平日便不曾勤学苦读,才落得如此不学无术。”

“书不读,词不解,意不识,诗不作,”陆辞口吻虽是云淡风轻,字字却都铿锵有力:“恕在下直言——若这也能称为士人,天下怕便没有庶人了!”

此话一出,外头原只是听个热闹的民众们,具都沸腾起来了。

“说得好!”

“连我家小儿都能做首粗通的小诗哩,连这都办不到,还好意思自称士人?”

“瞧他那心虚的模样,要能背得出来才见鬼了!”

“要他这样的都算士人,我还算哪门子的白丁啊!”

连秦知县都不再掩饰面上那认同的笑意,看向脸色灰败的人犯:“陆小郎之言,亦极在理。你可还有异议?”

这人自知大势已去,不再作徒劳辩驳,仅还带有几分侥幸,希望出题不难,自己也能答上一点。

然而秦知县一来为了彰显自己审判结果的公平,二来为了证明出的题并无多大难度,还顺手在人群里点了个一瞧年岁就颇小的人,来一同答题。

当陆辞看到,被秦知县随手点中的不是别人,居然是一直默默看着的朱说时……

“……”

这可是老天都要亡这位人犯啊。

这下连陆辞有些不忍看这位还在垂死挣扎的老哥了。

单比仅靠死记硬背加少许理解就能过关的帖经和墨义的话,连陆辞都胸有成竹,对朱说而言,就更是信手拈来了。

秦知县也厚道,出的题目的确不难,但绝对不是只懂点三字经的人犯能答得出的。

在对方还在支支吾吾时,朱说则连眼都不带眨地,就飞速连对两题,直将对方给比进了泥地里。

对方满脸通红,再说不出半句雄辩的话。

既然不是士人,自然就不再受到律法的特别保护了,莫说从轻发落,连收赎也不可。

不过人犯最初以为自己将凭士人身份无事脱身,便一早就爽快认了罪状,这下因不曾狡辩推脱,倒也得了些许从宽。

秦知县地按照律令给此人判了勘杖一百,编管邻州;而那两位收了孙家的钱财、替其作伪证的士人也未能逃脱惩罚。

不过由于他们是头一回犯下罪行,可判作听赎,不至于妨碍参加科举。

陆辞带着朱说,随人群退出官衙,一边往歇脚的邸舍走,一边盘算着方才之案。

通过观察秦知县判案,可以得见对方是个注重自己在百姓中的口碑,却不盲目追求政绩,而或多或少地有着悯弱心的作风。

李辛想拿回庄园,在他处,应不会受到任何阻碍才对。

洗刷冤案费时费力,还有损害间接导致此事的先帝名誉的嫌疑,这般吃力不讨好,当然不能指望一个非亲非故的地方官去办。

但给众所周知的蒙冤者的后人一些便利,略微教训一下愈发跋扈的富商,诸如秦知县的人,多半就会乐意为之了。

陆辞在回去途中,还顺便走了趟驵侩,替李辛预定了一位有身牌的牙人。

只是在出来时,一直笑眯眯地跟在陆辞身边的朱说,目光不经意间捕捉到人群中走过的一人,笑意顿时变得有些淡淡。

他正犹豫着,对方也意外发现了他,在眼底掠过一抹诧异后,主动走近前来,稍显僵硬地招呼道:“这不是五郎么!多年不见,你大了许多,我差点没认出你来。你究竟是何时回来的,我怎不曾听说过?”

陆辞观此人身着锦绣,气质斯文,年在二十左右,而模样仔细瞧瞧,明显同朱说的有三分相似,心里便有些数了。

再听着熟稔的称呼,不是亲兄,也起码是从兄。

……不过,范仲淹竟是苏州人士,且还有位关系看似很是生疏的兄长在此?

陆辞不由蹙了蹙眉。

他要是未曾记错的话,范仲淹亲口说过,是因父亲去世,家母迫于生活困苦,才不得不改嫁的。

这可就怪了。

既然改嫁了,又岂会不带走别的儿子,仅带最幼的范仲淹一人?

且看这位称范仲淹作‘五郎’的,穿着不说华贵,也当得起讲究二字,丝毫不似为生活所忧的模样。

尤其跟可怜兮兮地独自住冷冰冰的山洞里,一锅粥得吃上两日的范仲淹一比,简直称得上是锦衣玉食了。

这么想着,陆辞看向范仲温的目光,就多了几分冷意的审视。

朱说微微敛目,温和道:“此回仅是随友访亲,便不愿劳动二兄你们,更未告予旁人知晓过。”

刚说完这话,朱说便往边上让开一步,给陆辞和他的这位二兄做了简单介绍。

陆辞微微笑着与这位叫‘范仲温’的人作了个揖礼,又稍微客套几句,范仲温就以身上还有急事为由,先行告辞了。

他走前,还叮嘱朱说得空回家看看,朱说也点头应下。

等回到邸舍,陆辞就坐在最舒服的那张木椅上,以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托着尖尖的下巴,笑眯眯地开始盘问了:“我与朱弟相识这么久,还不知你还有兄长在苏州,且是四位。”

朱说被陆辞那含笑的目光盯着,莫名紧张起来,有些凌乱地解释道:“我两岁时就随母往淄州去了,之后不曾见过这几位兄长。他们……与我非是同母所出,现我已改了姓氏,非是一家人,所以……”

陆辞恍然大悟。

朱说的孤苦伶仃,这下就全说得通了。

朱家那边的境遇姑且不提,包括范仲温在内的那四位范姓兄长,想必都是范墉的正室陈氏所出。

而范仲淹的生母谢氏,则仅为其妾,随着范墉早亡,便被正室逐出家门,不得不带上属于自己的微薄奁产改嫁旁人,方能维持生计了。

范氏的家产统统归陈氏及陈氏所出的四子所有,日子自然过得比朱说要富足滋润。

既是这样,也不存在要讨回公道的问题。

哪怕按照律法,在范墉的遗产分配上,朱说虽非嫡生子,可落到分文不得的地步,定是吃了一些亏的。

要是当年能及时付诸诉讼,说不定也能讨回来一些。

然而谢氏挨了欺负后,默默选择远走,如今时隔多年,尘埃落定,谢氏早已改嫁,朱说还念着日后归宗复姓。

这么一来,即便陆辞有的是办法,也不好施展了。

甚至对计划着改回旧姓的朱说而言,怕还得适当维系同范氏族人的关系。

陆辞思忖片刻,又问:“你难得回苏州来,不去那边一趟,也无妨么?”

朱说轻轻叹息。

因说话的对象是陆辞,他踌躇片刻后,便决定不做任何隐瞒,而是将最根本的原因道出:“贸然回归,族人或会认为我有所觊,难免多有思虑提防。我并无此念,如若平白无故惹起风波,反倒不美了。”

能言善道如陆辞,这下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在他看来,要怪只能怪这万恶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度,以及范父生前,竟未给妾氏做任何身后的打算。

不过他也不必多说——毕竟从朱说方才所说的话中,不难看出,朱说对陈氏那边的心思,其实是一清二楚的。

此刻朱说一穷二白,忽然上门去,轻则被当做打秋风的穷亲戚,惹来对其母谢氏的一些恶意揣测;重则被当做觊觎范氏家产,处处警惕戒备。

陈氏当年做得出直接将抱着两岁幼子的谢氏扫地出门的事,对家产的看重,也就可见一斑了。

在沉默的气氛中,陆辞不动声色地翻开了早已倒背如流的《论语》,冷不防地忽然出题道:“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所谓四者何也?”

朱说条件反射地挺直背脊,不假思索地答道:“对: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谨对。”

陆辞严肃地点了点头,不给朱说多想的机会,继续出下一题了:“作者七人矣,请以七人之名对。”

何以解忧?

唯有做题。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当赎:

官员犯罪,可以当赎。当为用官抵罪,赎则是用铜赎罪。

当然,铜赎并不是真的缴纳铜,而是折算成钱来缴纳。(《宋代科举社会》p175-177)

士人犯罪,则可以用赎。这一个规定是开始于大中祥符五年的(也就是本文里的‘今年’)。曾经参加过礼部考试的贡举人,公罪徒可以收赎,后来扩大到私罪杖也可以。《庆元条法事类》卷七六《当赎门·罚赎》对于哪些士人可以用赎就有明确规定。不同身份的士人,可以赎的罪也不一样。

2.驵侩:即牙人或牙人机构

身牌类似营业执照。

宋朝制订了一套规范牙人行为的《牙保法》,要求牙人须到官府登记注册并获得政府发给的“身牌”,方可从事牙人活动,否则便是身份不被承认的“黑牙”。“身牌”写有该牙人的姓名、籍贯、从事行业,以及“约束”条文。条文共有三条:一、不得将未经印税物货交易;二、买卖主当面自成交易者,牙人不得阻障;三、不得高抬价例,赊卖物货,拖延留滞客旅,如是自来体例赊作限钱者,须分明立约,多召壮保,不管引惹词讼。如有客商上门,牙人有义务将“身牌”上的“约束”条文先宣读给客商听。[注释]毫无疑问,客商跟有“身牌”的合法牙人合作,风险会更加少一些。(《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3.范仲淹原为苏州吴县人,有四位兄长。范仲淹居末。

其中,长兄早卒,失名无考;次兄范仲温,后与范仲淹交往密切;三兄范镃(或以为:当作范仲滋),进士及第,未及出仕,卒;四兄早亡,失名无考。范仲淹《范府君墓志铭》云:“先公五子,其三早亡。惟兄与我,为家栋梁。”

4.范家家产:

范仲淹日后有诗《岁寒堂三题》,即为苏州“先人之故庐”而作,证实范家在苏州留有家产。

5.范墉正室陈氏,谢氏为范墉之妾 这点并没有明确的史料进行证明,但有诸多佐证,可详细看李丛昕先生的研究。

以下列举:

关于范仲淹“归宗复姓”,曾经受到族人阻挠。

楼钥《范文正公年谱》(以下简称《年谱》)载:“至姑苏,欲还范姓,而族人有难之者,公坚请,云:‘止欲归本姓,他无所觊。’始许焉。”

族人拒绝范仲淹复姓的根本原因是与财产有关,只有等范仲淹明确表示“他无所觊”之后,才同意其复姓。

最终范仲淹将母亲谢氏安葬洛阳,而不是归葬苏州。

关于谢氏归葬,范仲淹在写给他叔伯兄弟范仲仪信中有过解释:“昔年持服,欲归姑苏卜葬,见其风俗太薄。因思高曾本北人,子孙幸预缙绅,宜构堂,乃改卜于洛。”范仲淹乃宽容厚道长者,不愿过多批评苏州族人。

一句“风俗太薄”,足见范仲淹对其的态度和评价,这一切又都与谢氏的身份和改嫁有关联。(《范仲淹研究》第一章第三节)

6. 陆辞出的这两道墨义题,分别出自《论语·宪问篇第十四》和《论语·公冶长篇第五》。也是王栐在《燕冀诒谋录卷二》里收录的,北宋切实出现过的墨义考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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