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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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辞于东宫任职,消息渠道到底有限,对寇准对着皇帝一通淋漓尽致的批评所导致的一连串连锁后果的严重性,此时还一无所知。
比起晏殊和寇准等人的反应激烈,将武后当政之事视作莫大耻辱,陆辞对那奇女子刘娥,非但并无恶感,甚至还有几分佩服。
平心而论,即使是遭不少人蔑视的刘娥的出身,也并不能用‘卑微’二字来形容——就陆辞所听闻的,刘娥的祖父曾于后汉官至右骁卫大将军,父亲刘通则在宋太祖时担任过虎捷都指挥使,只是早早就战死了,才导致刘家家道中落。
孤儿寡女,不免生活困顿,但刘娥的娘亲却未曾因此疏忽了对女儿的教育。
使刘娥不但容色出众,且知书达理,才令彼时的襄王赵恒对其一见钟情,以至于‘容貌瘦瘠’的地步。
此时赵恒不负责任地甩开奏疏不理,刘娥悄悄代为批阅的奏疏,却反而太过‘正常’,而被人瞧出端倪,不可谓不讽刺了。
看着晏殊已焦虑到近乎神经质的地步,陆辞无奈地笑了笑。
要这不是一个偌大国家,而只是一个企业,并且员工可以自主选择老板的话,比起时好时坏、精神状态也不稳定的赵恒,陆辞倒较愿意选择刘娥这种具有野心,但也懂得步步为营,循序渐进的领导。
当然,对赵祯的未来表现,陆辞自是更加看好——再没有比亲手培养出的上司,要更来得合乎心意的了。
但让刘娥手握权柄的话,即便实质上更有利于大宋的稳固,却与世俗理念相悖,使大臣极度抵触,民众也不见得乐见其成。
况且,哪怕赵祯并不知晓,他与刘娥之间,的的确确是不存在任何血缘之亲的:一旦刘娥站稳了脚跟,起了恋权之心,或是有意自立为皇帝的话,那她还可能乐见日渐成长的赵祯来夺走宝座吗?
亦或是,试图诞下自己的子嗣?
若是这种情况发生,可想而知会有多少腥风血雨了。
陆辞身为太子左谕德,注定陪伴东宫成长,与起了此念的刘娥的政治立场,就变得十分微妙。
——目前尚且不显,往后却注定是敌对关系。
陆辞心念电转,得出结论后,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尽管有些可惜,但比起刘娥这一选择带来的无限风险,还不如等赵恒再坚持几年,容赵祯学成长大,顺理成章地继任皇位来得平顺。
这么一来,也与他接受儒家教育的一干友人,会抱有的观念达成一致了。
“同叔,”陆辞委婉提醒道:“若你是想从陛下处着手的话,怕是徒劳。”
晏殊丝毫不奇怪陆辞看破了他的想法,只皱了皱眉:“为何?”
陆辞平静反问:“当初太宗隔绝二人十载,亦难达此目的,你又凭何认为自己能成?”
晏殊默然。
他对陆辞的劝告,其实是并不全信的。
此一时彼一时,那可是数十年前的事了:当年刘娥还是‘顾盼生辉、巧笑倩兮’的美人,加上心思灵巧,才博得赵恒无尽恩宠。
而如今,哪怕保养再得当,刘娥也难逃人老珠黄,官家则可轻而易举便拥有美人无数。
若真那般鹣鲽情深,宫中的众多美人和嫔妃,又是怎么来的?
陆辞看出晏殊的半信半疑,也未说破,而是见好就收,到此打住。
晏殊心事重重,也没有与陆辞谈天说笑的心思,很快就告辞回家,专心谋划。
而寇准那头,虽未冲动地直接杀进宫去,对着糊涂透顶的皇帝来一顿‘忠言逆耳’的训斥,但那股雷霆怒火,却一直压在心里。
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的,其实还有一人。
——周怀政。
周怀政为入内副都之,堪称天子身边内臣之首,同寇准素来称得上交好,在撵走王钦若的事上,也未少出力。
现王钦若俨然有回归之势,不仅寇准暴跳如雷,他也心惊肉跳。
加上刘皇后对他一直抱有敌意,现随赵恒愈发怠惰,皇后掌权之势越发清晰,他看在眼里,竟是比寇准还早坐不住了。
就在倍感威胁的周怀政开始暗自谋划,准备与寇准串谋时,晏殊则到底将陆辞的劝诫入了耳,这些天都按兵不动。
这日早朝散后,以寇准为首的一干重臣,照例求见赵恒,汇报一些重要政务的进展。
赵恒双目放空,显是神游天外,只不时敷衍地应上几句。
若是平时,寇准也就视而不见,继续做该做的事了。
但一想起自己一心未果,官家却不住添乱,甚至还要将王钦若召回京中,不外乎是为压制他的行径时,他一时气从心起,沉声问道:“官家当真认为此事妥当?”
赵恒这才回神,淡淡地看他一眼:“我说准或不准,寇相公不也有办法叫它准了么?既然如此,那便都准了吧。”
寇准质问时,是想唤起官家几分羞愧心,却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皇帝竟会说话这般不客气,几乎是指着他这宰相的鼻子,当着一干重臣的面,来讽刺他权重盖主。即便寇准有着压制群臣的胆魄,当年也有着将赵恒压在王位上不许其丢下军队逃走的胆色,但在此时此刻,面对赵恒居高临下的轻视,他心里在这一瞬,却只剩心灰意冷。
沐浴在其他大臣各异的目光中,寇准满脸涨得通红,唇上的须髯一颤一颤的,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只道句‘不敢’,深深地朝赵恒拜了一拜后,便自请退下了。
他这干脆利落地放弃战斗的行为,叫原以为会惹得他当场暴怒的赵恒,也有些怔愣。
赵恒环视群臣一圈,或多或少地从他们眼中看出了几分兔死狐悲,面上顿时不自在起来。
他心里暗骂寇准不按理出牌,嘴上则道:“还有什么,说吧。”
凝滞的空气这才开始缓慢流动,但经过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爆发,和寇准莫名其妙的退让后,包括赵恒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根本无心听取。
好不容易汇报完后,大臣们开始请辞时,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赵恒,却不快地“哼”了一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昨夜皇后以下,竟都到刘氏那里去了,独留朕于宫内。”
这犹如儿戏、抱怨意味却十足的话一出,所有人皆是心里一惊。
正徐徐退出的大臣队列,更是惊疑不定,立马出现了停滞。
这到底是赵恒一时间的胡言乱语,还是发自内心的感到不快呢?
晏殊意识到,这也许就是他等待已久、离心帝后的机会了。
只是他生性谨慎,加上及时想起陆辞的劝说,导致话都快到了嘴边,却未能说出去。
——再等一等。
晏殊想。
比他快上一步的,则是同样对刘圣人表现出揽权欲望、且还能顺利说服皇帝这点,而深感不安的李迪。
听得这份编排后,他毫不犹豫地将此视作了‘以天下为己任’的时机,挺身而出,朗声回应道:“果如是,何不以法治之?”
殿内倏然鸦雀无声。
赵恒愣了片刻,才如梦醒一般,听明白了李迪说了什么,讪讪地摆了摆手:“玩笑耳。莫要当真。”
这下所有人都回过味来了。
刚才那随口抱怨,显然是假非真。
在这般明确的否认过后,更能得见皇帝对弄权的皇后不但没有任何不满,甚至还充满了爱护之意。
意识到这点后,众臣心里不禁一沉,看向脸色雪白的李迪时,更是充满了同情。
李迪在听到赵恒否认的那一刹,就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怕要不好。
让这雪上加霜的是,当参政的大臣们退出大殿时,晏殊忽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
就见一抹色彩明艳的裙袂在屏风后晃动一下,徐步走入殿内。
一滴冷汗,悄然从面沉如水的晏殊额上滑落。
在此时此刻,能这般轻易进出陛下所在的殿室,且衣着这般华丽的女子,除一人之外,根本不作它想。
——刘娥。
晏殊清楚,自己是因一念之差,而逃过了一劫。
他立马就想起了给予这份忠告的好友,在破天荒地以混乱心思渡过了这日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要去寻陆辞说话了。
只是等他骑马奔到陆辞家中时,却意外地扑了个空。
晏殊诧异不已,问守门的健仆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家郎主还未回来么?”
因他是家中常客,与郎主关系也好,也未得过郎主的另加吩咐,因此对于他的问题,健仆毫不迟疑地就答了:“已回过了,但未来得及换衣,便又上马走了。”
晏殊皱了皱眉:“他可说去哪儿了?”
健仆摇头:“郎主不曾交代。”
晏殊万般失望,也只有铩羽而归。
——殊不知他万般想见的陆辞,此时已单独骑马,到了寇准的相府门前。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关于这句抱怨,是真实存在的。
(在蝗灾之后)真宗赵恒很可能得了精神性质的疾病。史称“上久不豫,语言或错乱”,而且常常失忆。
有一天,他居然在大臣面前述说刘皇后的坏话:“昨夜皇后以下都到刘氏那里去了,独留朕于宫内!哼!”
这是说刘皇后大约有什么事,一招呼,宫中女眷都过去了,只留下皇上一个人守着大空房子,孤零零的。这话说得可怜巴巴。但史称“众知上眊乱误言,皆不应”,众臣都知道皇上一时昏头,精神错乱,事实肯定不是这样,所以没有人回应他。
但是李迪此时正为刘皇后的“揽权”感到不安。真宗病重,很多军政处分都要经由中宫决断,虽然有大臣看守,但朝廷内外,近来议论已经越来越多。史上“红颜干政”“惑乱朝纲”的故实,让这位新任宰辅有忧虑。
李迪大概有“曲突徙薪”的担当。他猜度的逻辑不难推演:真宗病重,早晚驾崩,而太子年幼,刘皇后免不了要“垂帘听政”。那时节,如果这个名叫刘娥的女人来了野心,称制称帝,如何了得?李迪这类预判不为无因。如果不能消除隐患于未然,这位名叫刘娥的大宋刘后,就会与那位名叫吕雉的大汉吕后、名叫武曌的大唐武后,鼎足而三,成为史上三位最具权威权势的女流。史鉴在此,不得不忧。于是,听到皇上忽然编排皇后故事,李迪便来了“以天下为己任”的勇气,贸然回应道:“果如是,何不以法治之?”
李迪的意思就是黜免皇后,另立她人。
真宗在迷乱中,看着李迪,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清醒起来,回答他说:
“无是事也。”没有这回事。
刘皇后此际正好就在大殿屏风的后面,听到李迪这么说话,女人家家的那一点小小怒火就噌噌地冒出来了。从此以后,她对李迪有了憎恶。后来的日子里,李迪未能久留中书,不仅有丁谓的“媒蘖”之由,刘皇后的意思也左右了这件事。
2.刘娥的身世(当然,有书说她出身其实很卑微,是赵恒因为太爱她而想方设法给她贴金,弄了个显赫家室):以下仅为一家之谈,不要全信哦。
——刘娥,出生在太原,时当公元968年,太祖开宝元年正月初八,赵恒出生于开宝元年十二月初二。算起来,刘娥几乎大赵恒一岁。
刘娥的祖父刘延庆,在五代后晋、后汉时,曾任右骁卫大将军,父亲刘通曾任宋太祖时的虎捷都指挥使。但后来刘通因功又做嘉州(今属四川乐山)刺史,于是年幼的刘娥随全家从太原迁往川中。刘通不久出征战死,无子,家道于是从小康跌入困顿。母亲庞氏带着女儿寄居在娘家。刘娥在母亲教育下,知书达理,但她还学会了一门手艺:拨鼗。所谓“拨鼗”,就是手持一枚拨浪鼓,控制节奏左右摇,流珠敲击皮面,发出悦耳的声响。
这之后,有一段历史,记录不详。一般认为,庞氏将女儿许给了一位银匠龚美;另一种说法是龚美乃是刘娥表哥或亲眷。我比较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刘娥与龚美不一定有私情。后来的事就是,龚美带着刘娥从巴蜀来到京师汴梁,继续锻银为业。这时,赵恒刚刚被封为襄王,正在做着开封尹,龚美因为制作银器,得以见到赵恒。年少的赵恒听过川中女子很优秀,就对龚美说:“蜀妇人多才慧,汝为我求一蜀姬。”龚美于是将刘娥介绍给赵恒。
刘娥初进入襄王府时,俩人都已二十岁(一说十五岁),正是恋爱的季节,汉语中“如胶似漆”就说男女二人的“黏”度,此际用在他俩身上正好。记录中甚至说到赵恒因为与刘娥日日在一起,以至于“容貌瘦瘠”。这迹象被太宗看出端倪,就问乳母:“太子近日如此景象,左右都有何人?”这位乳母似也关心太子,认为是刘娥勾引了帝国嗣君,就向太宗说了实话。太宗就下命令,让刘娥离开赵恒。赵恒不得已,就将刘娥藏在殿侍张耆家中。
十几年后,太宗晏驾,赵恒践祚,当即将刘娥引入宫中。
刘娥的表哥(更多书说是她老公)龚美,赐姓刘,故史称刘美,成为刘娥的正式兄长,继承刘氏香火。刘美出居外任,除了家人有“夺人盐井”一案,其余不见善恶美丑,一生平安,无功无过。(《大宋帝国三百年7真宗赵恒》)
3.周怀政和寇准的密谋之后章节会提。此处不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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