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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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陆辞来了,正满心烦躁的寇准就忍不住有些高兴。

只是微笑还没在脸上挂上一会儿,他就故意重新板起脸来,对夫人道:“看来他虽被那些狡猾的南人迷了心,但这早朝,倒也不算白上,好歹还记得相府里有一位寇相公啊。”

夫人无奈道:“你这脾气,好歹收敛一下,不然要将人吓跑了。”

若不是上午才发生了赵恒当着群臣的面,重重地下了寇准颜面的事,夫人的口气怕还会更直接一点,现就只能以玩笑口吻,委婉劝一句了。

“哼。”寇准不可避免地思及今早之事,脸色不由沉了沉,却不愿迁怒夫人,只摸了摸须髯:“难道他还能似官家那般,因此积怨,也要下我颜面不成!”

话虽如此,当见到笑盈盈的陆辞时,寇准还是不自觉地唇角弯了弯,将人领进待贵客的正厅,屏退左右,口吻闲散随意道:“王相居此府时,想必你没少来过吧?”

陆辞如实相告:“承蒙王相邀约,曾来过两次。”

寇准轻哼道:“你平日只顾着同南边那小子形影不离,连家都不惜搬到他边上去,却不踏此地半步……这会儿上门,怕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陆辞在来时,就做足了寇准会跟小孩一样发牢骚的准备,听得预料之中的话后,心里反倒松快不少。

寇准没将他拒之门外,也没恶意揣测他是否抱着看笑话的念头而来,这翻旧账的语气,倒透着十足的亲昵,显然还肯拿他当相善的人看的。

见陆辞尚在沉吟,好似被问住了,寇准不由蹙了蹙眉,正欲催促,斟酌了好一会儿的陆辞,就终于开口了。

“寇相所料不差,”陆辞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我的确是有事前来。”

他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倒让以为他方才沉默、是在绞尽脑汁找借口的寇准愣住了。

陆辞压低了声音,开门见山道:“不论周怀政所谋为何,寇相断不要介入其中。”

这话一出,寇准心里就如霹雳闪过一般,极其震撼。

面上却只眯了眯眼,紧紧地盯住了陆辞。

此时此刻,他已没有半点玩笑心思了。

面对寇准锐利的审视,陆辞面色丝毫不改,继续道:“周怀政素慕相公,然其身边可用之人,却寥寥无几。古今往来,谋事最忌者,皆为事泄。相公既未至山穷水尽之时,何必将身家性命押上,赌一素未谋面者是否可信呢?”

寇准被皇帝当面讥讽之事,没过多久,就传遍了朝野上下。

连在东宫讲学的陆辞,也很快得知了此事。

陆辞心道不好。

他立马就能想象出,自尊心极强的寇准,事后会是如何委屈愤怒,将有怎么个激烈反应了。

再联系上不久前从晏殊口中得知的,在赵恒身边备受信任的内臣周怀政,被派去照看东宫事务已然多时,此人还同刘圣人关系不睦,却对寇准颇为欣赏这点,陆辞就再坐不住了。

他虽在王旦床边定了主意,不掺和进丁谓与寇准的党争中,但面对这潜伏着杀身凶险的局势,他却不可能对一度对自己多加照拂的寇准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他犯下致命的错误。

——再这样放手不管下去,寇准说不定要活活作死自己了。

至于寇准听与不听,对待他的态度又会发生如何变化,陆辞也不甚在乎。

他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寇准轻嗤一声,竟未否认陆辞的话,只傲然道:“你人在东宫,能知几许?”

人只看他风光无限,位极人臣,却不知他已是内忧外患,不得不兵行险着了。

陆辞淡淡一笑:“相公不妨试着一听,看我究竟知道多少?”

寇准矜傲地点了点头。

他倒要听听,一度叫他颇为欣赏的这小郎君,到底要说些什么。

陆辞平平静静地甩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周怀政密谋之事,不外乎废后、禅位、践祚三者。”

寇准眼睛微微瞪大。

陆辞从他的反应,便知自己的推测并未出错了。

好歹在东宫中见过周怀政此人多次,有过一些面子情,对此人,陆辞多少是有些了解的。

此人功利心之重,连敏感细腻的赵祯都察觉出几分。

对下人素来体恤的小太子,却唯独不喜欢这位笑容满面的‘周家哥哥’——陆辞有次讲学时去得稍微早了些,就见赵祯泄愤一般,在纸上胡乱写着‘周家哥哥斩斩’的语句。

他意外撞见一回后,对周怀政就更加留意了几分,还从自回京后、就重新跟他熟稔起来的林内臣口中试探了关于对方的信息。

是个胆子大的。

陆辞看着寇准,慢条斯理道:“而相公至虑,则非圣人专权、王钦若被召回莫属吧。”

寇准内心的震惊,已是无以复加了。

他眉头紧锁,劈头问道:“这也是听晏殊说的?”

周怀政的计划,他分明还在考虑之中,尚未决定真正出手支持。

官家身体越发不好,不愿理政,亦极其信任周怀政这一身边内臣。

周怀政自信满满地表示,他能说服官家禅位于太子时,寇准内心其实是偏于相信的。

但太子过于年幼,即使继位,也无法独自理政,而需人摄政辅佐,代为主持大局。

这一人选,寇准毫不怀疑,在意气用事的情种皇帝眼中,会是刘娥那一介女流,而非朝中重臣。

周怀政倒是想将刘娥一气呵成地废除,再请寇准摄政——当然,届时他是否要逐步要求分一杯羹,就不得而知了。

但这说易行难,且不说有避嫌之理,即使他当仁不让,朝中也多的是阻力。

倘若一个环节失控,岂不都要弄巧成拙,白白托了刘娥上位?

正因如此,寇准才百般纠结,一时半会下不了决定。

陆辞一边说,就一边仔细观察寇准,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不放过。

从寇准眼里,他除了惊诧之余,并未看出杀意,顿时心下大定,一针见血地反问:“我从何得知这些,于相公而言,怕是无关紧要。而是真正手眼通天、耳目遍野、且视相公为敌的丁谓会更容易探知此事这点,才值得相公深思吧?”

说到这里,陆辞意味深长道:“我知相公不见得瞧得上丁谓此人,然其也不似相公所以为的那般孤立无援。”

以丁谓那心思缜密、隐而后发的作风,一旦走漏些许风声,有了蛛丝马迹,这场密谋都注定以惨烈失败告终。

从古至今,无数密谋者都栽倒在‘事泄’两字上——尤其在这一回,主事者并非寇准本人,而是由周怀政开始发力。

关乎身家性命之事,最不当假借人手,凭什么信周怀政能瞒得密不透风?

当然,就陆辞看来,寇准那有点春风就得意,一点就炸的牛脾气,也不是个适合搞这种细腻阴谋的。

寇准沉吟不语。

他虽脾气爆裂,但在面对自己一直看得顺眼的人时,倒还是听得进去一些话,不至于六亲不认的。

陆辞的话虽然难听,却句句说到要害。

单这份在关键时刻、专程来提醒他,无异于雪中送炭的心意,就已很是难能可贵了。

陆辞见寇准陷入深思,知晓自己的话或多或少地起了作用,自己再呆下下去,怕是会起反效果,于是毫不迟疑地起身,直接告辞:“我言尽于此,还请相公保重。”

在陆辞已踏出厅门门槛时,寇准才醒了神,下意识地唤道:“慢着!”

陆辞却当未曾听到,径直离去了。

人微力薄,也是有利有弊——利是不会被彻底卷入其中,弊是想做什么、却是有心无力。

等陆辞心情复杂地回到家中,就愕然看到厅里摆了极丰盛的满满一桌子菜,晏殊笑眯眯地坐在边上,筷子碰都没碰过,显然已等候多时。

陆辞回过神后,就心安理得地坐下了:“看来今日是发生了什么,刚巧向你证明了我的话不错吧?”

晏殊优雅地给陆辞倒了杯茶,才发问道:“摅羽究竟是如何猜到的?”

陆辞却叹了口气,亲昵地拍了拍晏殊的肩,微笑道:“臣子连国家的主都无可能做得,更何况是数十年来皆为情种的陛下一人的‘小家’?”

平时感情甚笃的夫妻拌嘴,恋人吵架,甚至闹到离婚这步,都轮不到下属去发表劝分的意见。

一旦二人和好,倒霉的人是谁,就可想而知了。

晏殊听这话虽有道理,但从陆辞的眼里,却看出几分调侃和戏谑来,不由挑了挑眉:“不想摅羽虽未婚配,论起有情人事,却能说的头头是道。”

陆辞轻描淡写道:“不过将心比心罢了。”

晏殊好奇心顿起:“我倒不知,摅羽已是心有所属了。”

陆辞想顺口应下,省得对方以后又给自己胡乱做媒,但想想还是算了——一个谎撒下去,还得捏造出这么个人来圆,实在不妥。

陆辞认认真真地想了想,诚恳道:“我想的是,哪日有了心悦之人,定会对她一心一意,又如何会因听别人几句挑拨,就冷淡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把历史上关于这段事的内容摘录如下:

真宗病重昏沉之际,寇准秘密来见,提出了一个重大建议,他要求尽早“传位”,也即在真宗在世时,完成最高权力交接。

寇准的“禅让”意见,得到了真宗的认同,史称“上然之”。

寇准很兴奋,马上要翰林学士杨亿撰写过渡性文件,请“太子监国”。并且期望杨亿能来做参知政事,替代丁谓。

杨亿赞同寇准,但知道此事关系重大,等到夜深人静时,屏去左右,才开始草拟文件。

史称杨亿撰写此文“中外无知者”。

但丁谓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一说是杨亿在草写文稿完毕后,很兴奋,忍不住对大舅哥张演说了一句话:“数日之后,事当一新!”然后张演就在跟他人的吹牛中,将此事神神秘秘地透露了一星半点,但“太子监国”的主题词却开始在政要圈子里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一说乃是寇准自己透露。说是寇准自己酒喝高了,“漏所谋”。

丁谓很恐惧寇准做成此事,就联合同党,一起极力攻讦寇准,认为寇准这是在诅咒皇上,发动政变。

于是,就在真宗身体好转,正常上朝的时候,上奏,要求解除寇准的执政资格。

而真宗也忘记了与寇准的“君臣约定”,史称皇上不记得与寇准“有成言,诺其请”。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就有了变化,成为寇准一个人的政治谎言。

真宗就召翰林学士钱惟演(刘娥的前夫的妻舅)来。钱惟演草诏,选用了很多丑词,极力贬低寇准。此事为士林所轻鄙,成为钱惟演的“污点”之一。

但真宗即使在病中,也只罢免了寇准的相职,却给了寇准更高的荣誉:太子太傅,莱国公。

但丁谓并不就此止步。

随后,帝国发生了一桩惊天大案:“周怀政谋逆”。

天禧四年(1020),真宗病情越来越重。有一次,竟然卧在大宦官周怀政腿上,难以正坐。就在周怀政腿上,真宗头痛不堪,但还是想到了帝国命运。月前罢免寇准,按丁谓的意见,寇准是要“太子监国”——此时真宗已经想不起,这是他与寇准商议的结果——现在想想,真要如此,似也不错,至少我似乎可以静静去养病了。于是就与周怀政商议此事。周怀政一向敬重寇准,听到此议很高兴,就秘密泄露给寇准。寇准认为此事重大,自己又已经罢相,不便讨论。但丁谓再一次知道了详情,于是上书斥责周怀政,大意无非就是不得要宦官参政云云。但当时周怀政正在辅导太子赵祯,又是真宗特别喜欢的大宦官,所以,丁谓还没有痛下辣手。但周怀政却心怀畏惧,不能自安。于是,他决计铤而走险,同时做五件事:

一、谋杀宰相丁谓。

二、推戴寇准复相。

三、废掉刘皇后。

四、太子践祚。

五、真宗做太上皇。

他认为能够做成这些事。

于是,与他的兄弟礼宾副使周怀信定计,召来平时非常信得过的朋友客省使杨崇勋、内殿承制杨怀吉、阁门祗候杨怀玉,一同议论。最后定在当月二十五日同时举事。但是到了二十四日,晚间,杨崇勋、杨怀吉害怕了,二人跑到丁谓府上,告变。丁谓夜半换上便装,乘坐妇人的小车秘密来到曹利用府上,开始合计此事,拟定了周怀政的罪证。到了天刚蒙蒙亮,曹利用先到崇政殿,向正拟上朝的真宗做了密报。此际,周怀政就在大殿的东庑。真宗当即令卫士将周怀政拘捕。

2.

赵祯对周怀政也不喜欢。

据说他以大宦官身份照顾太子赵祯即后来的宋仁宗时,赵祯似也隐隐地不喜欢这位“周家哥哥”。只有十来岁的小小赵祯,跟父亲学得一手“飞白体”好字,臣僚中,就有人向他“乞字”。赵祯随手一写,就是六个大字:

周家哥哥斩斩。

后来这句话竟成为谶语。

(《大宋帝国三百年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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