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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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准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同样也快。
他不一会儿就放过了已被训得大气都不敢出的吏员,轻咳一声,努力展露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看向陆辞道:“结结实实地三个多月下来,也是累着你了。”
就在陆辞以为,寇准的下一句话会是“允你回家多歇息几日”时,却等来了话锋一转:“太子正在东宫等着,你莫耽搁了,快去吧。”
陆辞对此虽感到几分始料未及,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他知道对身边名师环绕,生性内敛自律,却也过得很是枯燥无趣的小太子而言,自己与其说是单纯的师长或臣下,倒不如说,是亦友亦兄的存在。
而且愿意听小太子倾诉心里话,又能让小太子愿意主动开口倾吐的人,对方身边还真是寥寥无几。
现几个月未曾见面,会迫不及待地召他去,哪怕只是好奇治水的具体情形,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赵祯虽负起监国一职,却到底只是太子,于是与赵恒常年在大内处理公务不同,还得将政务带回东宫去。
而这临时充当理政堂的位置,正是从前听讲进学的资善堂。
陆辞走入东宫大门还没多久,就看到背后跟着十来名内侍、颇有气势的赵祯迎面行来,微抬下颌,冲他露出个腼腆的笑来:“陆左谕德。”
太子监国,排场果真是今非昔比。
但看到赵祯面上那一如既往的温柔认真后,陆辞便清楚,对方虽已步履蹒跚地开始学着运用重权,心里却还是那位善良体贴、会因挂心于一区区左谕德的安危,不惜撒下‘散步’的小谎,好亲自出来接人的那一位小太子。
陆辞回以莞尔:“太子殿下。”
赵祯唇角上扬的弧度,就忍不住又高了几分。
他在原地等了会儿,待陆辞近到跟前了,就转过身,与陆辞肩并肩地往回走。
尽管赵祯脸上除了得体的微笑外,并不露任何端倪,但陆辞还是敏锐地察觉出,这位半大郎君的步履间,隐约带了几分轻盈的雀跃。
赵祯为防陆辞误会自己不务正业,还特意解释道:“自听寇相说起,陆左谕德今日要去政事堂递交奏疏,我便在早朝散后那会儿,将急务给处理好了。”
陆辞哪儿还不明白,赵祯是在含蓄地向自己表示,他多的是时间,一定要与自己好好地聊一聊?
他笑着颔首:“太子殿下向来勤勉,当初在学业上如此,现于政务亦然。”
赵祯被夸得面颊微红,不禁又笑了笑,小声催陆辞加快步履,很快就进到资善堂内了。
一回到熟悉的地方,身边又坐着喜欢和信任的小夫子,赵祯浑身的姿态,很明显地就放松了许多。
他毫不迟疑地屏退所有内侍和宫婢,只留最信任的两个亲信在里头守门。
嗓音中虽还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明亮,但那份帝王特有的威严,已经开始被慢慢地锻炼出来了。
东宫中因太子仁善,而在侍人间一直存在的些微散漫,此回也不再明显。
陆辞若有所思。
再通过对小太子的仔细观察,他更是发现了更多的细微变化。
个子高了一点点,小圆脸的下巴变尖了一些,温润的眼眸带了一些过去不曾见过的锐气,举手抬足间,也不再是之前一昧依循古礼的刻板,而添了几分随意,气势却不减反增了。
不得不承认,这几个月的监国下来,小太子固然辛苦,但因此得到的成长,几乎称得上是突飞猛进。
即使有寇准李迪等能臣辅佐,但要在党派林立,明争暗斗不已的朝野中明辨是非,择优听取,驾驭那一位位摸爬打滚多年的老油条,而不因年幼受糊弄蒙蔽,可是难度极高的。
赵祯浑然不知自己正被入微地观察着,因无外人在场,他甚至殷勤地亲手给陆辞斟了碗茶,桌子底下的脚还悄悄地将冰盆往陆辞那推了一推,才努力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开口问道:“治理蔡河时,陆左谕德可有遇着什么难题?”
看着赵祯那双因期待而变得亮晶晶的眼,陆辞默默将问话里的‘难题’替换为‘趣事’,便爽快地将治河时遇上的,或是听到过的不寻常事,说予好奇的小太子听了。
譬如当一位河工敲碎干硬的泥沙块时,赫然看到里头竟裹着具穿着女装的尸骸,让周围人当场被吓得魂飞魄散的离奇;又有排沙孔被螺类补上,因孔洞小而长,用寻常工具难以清理,最后还是街边玩耍的顽皮稚童想出了法子;还有百姓们起初只是站在边上围观,后来不顾脏乱,主动下来搭把手,而妇人们则家中煮了蒸饼,热心地送予河工他们的温情……
赵祯听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直到陆辞讲完了,他还有些意犹未尽。
特别是陆辞未提及后续的那些,他且将问题搁在心里,不愿打断对方。
直到陆辞说完了,他才一一抛出:“那具无名尸骸后来是怎么处置的?是失足落水,还是遭人谋害?”陆辞却是一笑:“后续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因臣职责只在修治蔡河,顶多再加桩防治内涝,命案涉及刑事,可得由开封府去勘察侦测,再作判定。”
赵祯果然就失望地‘哎’了一声。
见小太子对让命案真相水落石出这点颇为执着,陆辞不得不补了句公道话:“但从包裹尸骸的河砂的厚度和硬度看来,少说也有三五年了,莫说查出凶手,哪怕只寻出死者身份,也难如登天。”
他未说出口的是 ,会居住在环境较差的城南,连受内涝也不舍得挪位置的百姓,大多家境贫困,也不见得能引起开封府官吏的重视。
赵祯认真地点了点头,虚心地接受了陆辞的话:“陆左谕德所言甚是。”
陆辞欣慰地笑了笑,刚要顺着夸赞他几句,就听这一向最为乖巧懂事的学生,忽地换上满脸八卦的神情,笑得狡黠:“当日我将金吾卫派去的命令,可否称得上是有先见之明了?”
陆辞猝不及防。
——究竟是哪个瘪犊子趁他不在,教坏了小太子?
见陆辞面上的笑倏然消失,赵祯明智地选择了立刻转移话题:“不知开封府尹王随,可有妨碍陆左谕德办正事?”
陆辞微微一怔。
他一时间猜不出赵祯突然点名的前因,第一直觉,便是以为有王随的政敌在小太子耳边说了什么,答时便很是慎重:“虽不知殿下为何突发此问,据臣所知,王府尹不曾露面,亦不曾阻挠。”
赵祯听得陆辞的话后,却更加生气了,直接道:“王随这人十分可恶。我听他说时,还以为他与你有些过节,却不想你与他根本素未谋面。分明是你治水有功,才叫城中今夏不犯内涝,他却胡言乱语,将功劳尽数扣在……”
说到此处,他忽地意识到不该妄言父过,便将差点脱口而出的‘天书’二字含混过去,“这般颠倒是非,让我不得不怀疑,他是否德不配位了。”
陆辞却险些被赵祯这义愤填膺、替自己打抱不平的小可爱模样给逗乐了。
在对气鼓鼓的小太子好一番安抚后,陆辞便道:“王随此举固然不妥,但也不能全怪在他个人品行不端上。”
赵祯深吸口气,勉强恢复了平心静气的模样:“那是何故?”
陆辞踌躇片刻后,还是轻声说了:“请问太子殿下,献‘新天书’的朱能,现处境如何?”
尽管修建新宫观来供奉天书的工程,因官家的突然病倒而暂时搁浅,但为了将自己撒下的大谎维持下去,而不至于一道穿帮,成为天大笑话,赵恒哪怕明知此中恐怕有着猫腻,也只能硬着头皮,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态,让人将新降下的所谓天书,供奉在原天书的偏殿里头。
赵祯素来聪慧,立马就明了了陆辞的言下之意,顿时沉默了。
王随也好,朱能也罢,不外乎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这八个字。
无数人十年寒窗苦读,所求是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加官进爵,光宗耀祖,治理天下。
哪怕是已贵为首辅、过去屡建奇功的寇准,心里也还是深深恋权的。
现有人能凭伪造‘天书’,就生生越过辛辛苦苦熬资历的所有人,走出一条叫人眼热的捷径,又如何不会惹人争先恐后的仿效?
陆辞点到为止,只微微笑道:“有殿下明鉴,实是臣的福祉。”
赵祯这才从凝重的心绪中回神,摇了摇头,却也无心再在这一话题上纠结了,而是想起了唤陆辞前来的一桩正事:“这几个月来,陆左谕德实在辛苦。”
陆辞眸光微亮。
他听这善解人意的小太子的语气,是要给他放个长假的意思了。
即使他有了些许‘身在其位谋其政’的觉悟,也愿意为百姓办些实事,但骨子里还是懒的。这几个月的奔波劳苦下来,也的确疲惫得很了。
若能顺势歇上一歇,他是不打算推辞的。
只是赵祯接下来的话,却彻底出乎了陆辞的意料,也让微笑从他面上完全消失了——
“今岁开贡举的诏令,我早在一个月前,就已命人颁布下去,对此,想必陆左谕德也有所耳闻。”见陆辞颔首,赵祯就更高兴了,将接下来的计划和盘托出:“现治水之事已毕,你也空了下来,刚好担任开封府解试的监试官,锁院之后,能得闲整整二十余日呢。”
赵祯在终于能说出自己早在监国前就已筹备好的‘陆辞升职计划’的第一步时,口吻是难以抑制的小兴奋。
陆辞却是在震惊之后,心里发苦。
他默默无语地看着一脸小高兴的赵祯,犹如看着一只小魔鬼。
……在小太子口中所谓的‘得闲’二十余日,可是不能走出院落,不能与亲朋好友交流,还得翻看数以万计的公卷的锁院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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