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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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中后,赵祯以理政的名义屏退下人,也的的确确坐在了案桌后,却在心不在焉地批阅了其中几封后,就将笔搁下,取出袖中所藏的那条绸带来。
因受水浸泡,又被他在仓促下团成一团,再次展开时,已愈发模糊了。
但也许是天意,唯有开头的‘吾儿受益’四字,仍清晰得触目惊心。
太子名姓,天下人皆当避讳,一旦称帝,就连已然作古的先人都得被迫改名。
宫里人更当对此一清二楚,又怎么可能有人知事犯事,冒此大不韪,也要将儿郎取名为‘受益’?
除非放此水灯的人,就是他的娘亲,刘圣人。
赵祯回想起刘圣人平日待他不冷不热的种种,以及方才在宴席上,只急于逢迎爹爹,柔情蜜意间,连个眼神都无暇赐予他的模样,便觉此事绝无可能。
哪怕真放了灯为他祈福,也不可能是孤零零、装饰如此寒酸的一盏水灯,而得宣扬得宫人皆知,以华物作饰,才似其做派。
赵祯面沉如水,将它抻平,稍微晾干一些后,便将它叠得仔细,放入暗格之中。
这暗格极为隐秘,除了他以外,就只有身为皇帝的赵恒知晓了。
赵恒自将国家政事悉数交托到他手里后,就自享清福去,再没来过此殿理政。那他会将暗格打开,还凑巧就发现藏在最里头的那一不起眼的绸带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赵祯将东西放在安心的地方藏好后,重新提起笔,又唤了人进来伺候。
他继续批阅着奏章,心里头,却不可抑制地浮现了个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猜测。
……他的生母,难道另有其人?
赵祯的笔尖倏然一颤,落下豆大一颗墨珠来,毁了将写好的一段批语。
接下来的几日,承载着这一绝大压力的赵祯,却一丝一毫都未向外人表现出来。
特别是察觉这一秘密存在的当晚,他一如往常地在批阅完所有奏疏后,准时准点地就了寝,一言一行都与平日一模一样,起身早朝时,也不露半分端倪。
他屏息凝神,压抑着内心泛起的万千波澜,在细细观察朝中站在前列的每一个人。
若真有偷梁换柱之事,最清楚内情的,莫过于他的爹爹和娘娘。
然而这两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将真相告诉他的——若他所想属实,遭到呵斥还是小事,最让他感到忧惧的,还是那可能给对方惹来杀身之祸。
朝中知晓此事的,定也有那么几个人。
赵祯本能地认为,寇相也好,王钦若也罢,甚至李迪,都有可能知晓此事。
但又凭什么要求他们违逆官家和圣人的旨意,不惜堵上前程、乃至身家性命,也要将事实告诉他呢?
赵祯内心的煎熬、纠结和急切,陆辞暂还不得而知。
这位学生仁善体贴,纵使隐约窥探出了一关于自己身世的惊天秘密,也死死地忍住了情绪上的激荡,安静地在朝中筛选着帮手的同时,还不愿给对方增添麻烦。
他虽想起了自己最为信任的小夫子,但思及陆辞年岁不过长自己数栽,且中举也不过短短三年,平时更鲜少与达官显贵来往,定然不会知晓内情的 。
赵祯一时半会不得头绪,只能逐步小心试探时,新晋为秘书省监,知制诰的陆辞对制举的改动意见,则已出结果了。
首先改动的,是制举所考的科目。
陆辞大刀阔斧地将‘景德六科’来了个大换血,直接成了‘天禧二十科’。
他知这一提议注定引来轩然大波,给出的理由,也极其充分:毕竟当年罢‘景德六科’时,上封事者可是见‘天书符瑞’,为逢迎上意,特意夸示‘两汉举贤良,多因兵荒灾变,所以询访阙政。今国家受瑞建封,不当复设此科,’为由的。现又重新恢复‘景德六科’,那岂不是明摆着反驳‘受瑞建封’这点,暗示国家已不复政通人和,而是‘兵荒灾变’了吗?
若真要追根究底,要担事的可不止是上书者一人,还有对此龙颜大悦,批示下去的官家赵恒。
谁敢去追究?
众人渐渐地,就从本能的反对中清醒过来,默默地噤了声。
在他们并未意识到的情况下,因这道惊雷的衬托,他们不约而同地忽略了陆辞将原本明目上笼统得很的‘景德六科’,譬如‘贤良方正’科、‘洞明韬略’科等改得面目全非,成了明目简单直接的‘水利’、‘农耕’、‘数理’、‘药学’等科的举动。
自然也没能顾上反对。
但这还没完——陆辞紧接着,又要取消旧制中关于应制举人须先缴进所业策论五十篇、还得经两省侍从看详后,才许应举的规定。
这下又掀起了轩然大波,对此反应最大的,自然是原该负责‘看详’的那些人了。
这陆辞上下嘴皮一合,就生生剥夺了他们的差使,哪儿会乐意?反对的人太多了,不但寇准要劝,就连小太子也感到不安,又不忍伤了陆辞颜面,便将人召入自己殿中,好生劝说。
陆辞挑明道:“若只求于策论精炼者,何必多此一举,通过制举去求?贡举所纳之才,便已足了。科举难得之才,自是以常法难律不常之人,而豪杰特起者,何屑于于区区题目记诵,明数暗数间求索?”
赵祯若有所思。
陆辞又道:“此回我所制定的科目,皆与实务相系,或与军谋相干,又有哪些与论题所出的九经,《论语》和《孟子》扯上干系的?”
就如制举中的水利和农耕两科,哪儿与九经、《论语》和《孟子》相干了?
一昧按照旧制的话,那就意味着这人不但得一口气交上五十篇,还需过看详那关,才能赴试。
这样如何能怪应举者寥寥无几,招募不得异才?
分明是门槛不但设得太高,还打一开始就设错地方了。
所谓制举,选拔的就该是贡举难以收拢,或是诗赋策论等方面才能不足,却在某方面有傲人天资,过人之能的特定人才。
还用常规条例进行筛选和拘束的话,选拔出的人才,自然会与贡举所择出的大幅重叠。
等同于从原本就有能耐在贡举中取得优异名次的天纵奇才、或是极擅博闻强记者中,挑出寥寥无几的几位愿抛弃进士出身意味的锦绣前程、而专研一项的。
又能有几人?
赵祯听到这里,已被说服了大半。
唯有一点,让他始终感到为难,却不得不说道:“若不设门槛,应举者过多,资历良莠不齐,也难办。”
陆辞早有准备,立马抽出一叠文书,尽是关于他在知汾州时,所设的那八所学院的科设资料:“门槛自然得有。要么是在此类院校中就读超过三年,且在相关科目中,屡得上次或中上评级者,自动获取应举资格;要么是曾在实际建设上有过突出或优异表现者;要么是当地官员举荐,且拿得出举荐该人的恰当缘由或相关凭证……方可应考。”
这样的筛选标准,自然离‘完美’还有老远的距离,也不乏有心者能钻的空子,但总比一昧地要求交五十篇策论,要来得合理多了。
真要说来,在‘看详’这关要动手脚,可比让地方官吏肯冒担连带职责的风险进行举荐,要简单得多。
赵祯越听越觉可行,心情也愈发激荡:“就如陆秘书监所言!只是这些院校,各地好似还不曾有……”
陆辞就等着这话,立马跟变戏法一样拿出了提前备下的关于建立院校的花费、以及维持基本开销所需要的官田大小、种子、或是其他副业的建议书:“臣虽不才,亦整理出一些经验来,虽需因地制宜,但应可作参考。”
在陆辞看来,若真能让出自这些官学、成绩保持优秀的学子们拥有直接参加制举的资格,从而有了为官的途径的话,对双方都会是一个良性循环。
制举能得到稳定的人才供应,说不定就能与贡举一样,由‘不定时’转为‘近定时’举办。
而类似官学的存在,也因生源和朝廷的看重,而得到了支持和维系。
再往深处想,若能让望子成龙的平民百姓看到将郎君送到这类官学中,通过制举也有希望得到锦绣前程,而不必一昧依靠贡举,就能脱出仅为一方低微小吏的限制的话,那对‘偏科’的天才的抑制,可想而知地也能变弱不少了。
赵祯看着摆在眼前的那几叠整合得井然有序的资料,心里百感交集。
有震惊,有感动,有钦佩……一时间,竟都说不出话来。
他的小夫子,到底为这制举的改动,花费了多少心思,又预先做了多少准备啊。
陆辞见赵祯面色微动,以为还在犹豫,不禁意味深长道:“在‘看详’这些资料时,需要的人马将来自各部,可比只靠两省侍从,要来得专精仔细多了。”
当然是掌管各‘科’相关的事务的各部,更有资格言明人才优劣。
被损害利益的,是差使被夺的两省侍从;而获得新利益的,则是‘二十科’相关的各部人马。
后者所代表的群体,显然远远比前者来到庞大。
在得到新利益的是一个更大的团体时,小部分人的憎恨,就难翻出风浪了。
陆辞愿意带着一大群人喝汤,自己也将得到实惠——他推行此事要受的阻力会大为减少,被触犯利益的两省侍从,显然也不敢轻举妄动,以免犯了众怒了。
赵祯好不容易平复心情,认真思忖许久,谨慎回道:“目前只得汾州有此类官学。要在各地创办,还得费上数月功夫才好,再等三年期满……怎么说也得等个四年,才能办制举吧。”
陆辞颔首:“不急。”在这期间,也多的是事要做。
不论是出卷人,出卷范围的选定,还是卷子的批阅,都还得花大量时间去商讨,才能最后决定。
赵祯虽满心跃跃欲试,也懂事地不勉强和催促。
他深知操之过急的结果,就只剩将就了。
少年人现是踌躇满志的时候,当然不愿讲究。
于是赵祯轻轻地叹了口气,唯有压下这点失望之情,专心陆辞讨论起建立院校的具体州府,当有哪些了。
陆辞对答如流的时候,心里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终于成功将‘刚出贡院、又遭锁院’的麻烦推到几年后了。
到那时候,他就有更大的把握说服小太子选个更合适的人选去履行这一职责,而不是只逮着自己这一头羊使劲儿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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