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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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恒越想,就越觉惶惶难安。

更因他浑身上下皆软麻麻的不听使唤,他连简单的翻身也无法做到,只能被迫听着自己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

虽是寒冬,但因太子来得勤快,殿内无时无刻不燃着旺盛的炉火。

赵恒非但不觉愣,反而感到被压着的右侧身子已热得厉害,渐渐沁出汗来。

他忍不住发出“嗬嗬”的声音来,好引起守在附近的宫人的注意,将他的姿势翻动翻动。

在他重复数次后,原本发闲得打哈欠的内侍便走近前来,定睛端详他片刻后,就面色如常地一下掀开被褥,旋即伸手往他身下探去。

这并非是为了折辱皇帝,而仅是按照对方反应,先检查衣裤下是否有屎尿失禁的情况。

至于请示和告罪……官家如今连句话都说不出来,还要怎么请示?

对内侍这堪称无礼的举动,赵恒也从起初的震惊,暴怒和屈辱,到后来的麻木和习以为常了。

“奇怪,我就记得刚换过没多久,现在看也还是干净的啊。”

那内侍自言自语着,在仔细查看一番后,未发觉有任何脏污之处,就只能推断出另一结果了。

怕是饿了渴了吧。

给无论哪方面都‘份量十足’的官家喂饭喂水的活,他一人可兼顾不来。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将被褥再次盖上,又退回原来位置,小声吩咐了其他几名内侍。

很快,人就各执其事去了。

赵恒还来不及为刚刚内侍查看他身体状况时,无意中达成帮他翻动身体的举动而舒服几分,就再次感到头痛起来。

他心知,误解了自己意思的内侍们不一会儿就要忙碌起来,尽忠职守地给还处于半饱状态的他喂下充足的食水,叫他撑得难受上好一阵。

他对此仅剩无可奈何。

毕竟事到如今,他连一句能清楚地表达出真正意愿的简单话语,都说不出来。

成天除了昏睡,就是忍受下人们完全当他废人的伺弄,麻木地用些易克化的流食,再望着一成不变的帐顶回忆往事,以此苟延残喘。

活是生不如死,但真要去死的念头,他却是想都不敢想的。

“爹爹。”

赵恒正恍神时,忽然听到熟悉的一声唤。

——是六哥来了。

他是仰卧的姿势,在无法自己进行翻动的情况下,要想看清楚站在床畔的赵祯的模样,就得拼命将眼珠子往右斜去。

好在赵祯是个心细的,在看出赵恒急切的模样后,就猜出爹爹想做什么,小心谨慎地帮了把手。

能看清楚赵祯模样后,赵恒禁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赵祯还在他背后垫了几块软枕,确保他不会往后倒了,才不疾不徐地开始了往常那样对朝中大事的简单汇报。

赵恒虽脑子越发坏了,常是过耳就忘,但对这能接触到政事的机会,却是无比珍惜的。

他倏然屏息静气,努力听清。

每当他不小心走神,错漏掉一部分时,他就羞恼地发出喘气声。

可惜赵祯再聪明体贴,也领悟不到他是想让人重复方才那段的意思。

在愣了一愣后,赵祯赶忙就伸出手来,轻轻拍抚爹爹背脊,为人顺气。

赵恒虽感到无可奈何,又略感慰藉——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在那番针锋相对后,已彻底掌握监国大权的太子仍对他孝顺如初,实是难能可贵了。

赵祯只对那三四件较大的政务做了陈述,然后取过药碗来,亲手给爹爹喂了下去,便准备回东宫了。

但在起身后,他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向还一脸渴望地望着他的方向的赵恒说道:“再有一年,便资满足转了。爹爹的气,也该消了吧?”

赵恒浑然不知太子冷不防提起的‘气’是哪出,一时间也毫无反应。

赵祯径直说了下去:“这几年来,臣纵再想召小夫子回京,也始终顾忌爹爹颜面与意愿,而将此念搁置……然小夫子实乃栋梁之才,不可多得。再者,凭前些年大败吐蕃、使秦州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功绩,饶是臣要召他回京,重述京官之职,断也不惹人异议。”

赵恒仍是安安静静的:相比起犯言直谏的陆辞,他更恨的,无疑是早已自尽狱中的前皇后刘娥。

对陆辞这些年在秦州所建立的功绩,他从太子口中,至少听了个七八回,想忘也难忘掉。

再思及太子历来就对那八面玲珑的小饕餮额外依赖,其中还有几分归功于自己的推波助澜……

赵恒心里叹息。

罢了,横竖也是当初给太子物色的肱骨之臣,品性瞧着也是好的,只是锋芒太过,又缺了些知进退的臣体,但的确值得予以重用。

反正他已是如此模样,纵反对又能如何?

看赵恒并无异议,赵祯不由微微一笑,接着道:“多谢爹爹成全。关于小夫子回京后的职事,臣也已想好了。”

赵恒沉默地看着赵祯,听着自己很是满意的这一独苗,说下了叫他气得七窍生烟的一句话——“小夫子虽功绩亮眼,然到底年资太轻,若入中书省,许还早了一些。从三品平调的开封府尹,作为过渡,应很是合适了。”

开封府尹!

赵恒瞪大了眼。

他做梦也没想到,素来乖顺的太子,会做出这般荒唐的决定——开封府尹之官阶,的确只为从三品,然自大宋开朝以来,仅置过两任。

一为亲王时的先皇,而为亲王时的他,之后便不曾复置。

赵祯将陆辞召回京中任官,的确名正言顺,然复置仅被亲王兼任过的开封府尹,就是旗帜鲜明地对外宣告了陆辞曾受过的委屈,以及太子对他那明铮铮的、独一无二的看重了。

“爹爹保重身体,臣明早再来。”

赵祯根本不看赵恒嘴里‘呜呜啊啊’,奋力反对的模样,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了。

当刘圣人还风光时,他意外得知生母真相,曾被那样压制,针对。

彼时爹爹不仅默许了那女子的胡作非为,甚至还推波助澜……他怎么可能忘得干干净净呢。

赵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不忙回东宫,而是站在高台上,遥望那不曾涉足过、大内外的喧闹人间,眸中平静如水。

对于爹爹,他虽无怨恨,但也再无慕孺了。

他更不曾忘记,真正维护他、待他好的人,在受了这么年委屈后,却不曾有过片刻气馁,而一视同仁地尽心尽力。

哪怕没有那些不同一般的情分,对这样的臣子,他也绝对是要予以重用的。

而孤孤单单躺在龙床上的赵恒,则是不发一言地泪水横流,叫来查看他情况的内侍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赵恒再糊涂,此时也终于明白了。

他埋下的一笔笔烂账,已在六哥心上割下的一道道豁口,哪怕愈合,也永远有狰狞的疤痕在。

在他身体一塌糊涂时的唯一依靠,早在多年前,就彻底与他离心了。

初尝悔不当初的苦涩滋味的赵恒,仍是不甘心就此死去的。

而赵祯也如那天的暗潮不曾存在过一般,仍然每日探视三回,亲手侍疾上从不推辞。

这么拖了一阵后,天不遂赵恒之愿。在年二八这日,他早年的好运气终归是彻底地离开了。

一场忽然发作的肺疾来势汹汹,犹如摧枯拉朽,击垮了本就虚弱不堪的病体。

即使有一干御医的极力救治,也是无力回天。

——天禧五年冬,皇帝赵恒驾崩。

丧钟鸣起,举国服丧时,太子赵祯浑身清肃,立于棺柩之前,神色悲怮地倾听着由参知政事寇准当众宣读的、从中书省政事堂的诏书阁中取出的遗诏。

这一步走得可谓毫无悬念:即便是在赵恒最糊涂的时候,也不曾真动过将膝下仅存的第六子废了、再抬举弟兄之子上去的离谱念头。

在确定完先帝的遗愿后,朝臣们纷纷离开了缠绵病榻数年,身死魂消的赵恒,跟随在首辅李迪的身后,进入到参政大殿之中。

纵使面上皆装出一派哀痛,可说白了,赵恒远离庙堂、卧榻不起的这几年过去,太子又是一派雷厉风行,群臣对官家的印象,已颇为模糊了。

以寇准为首的实干派,更是觉得比起总是稀里糊涂,突发奇想的赵祯而言,年富力强,又积极进取的太子,显然要好上太多了。

现皇帝驾崩,太子继位,一切顺理成章。

又因太子无兄弟存世,对继位人选,自是毫无争议;后位亦是空悬,其生母又是个性子懦弱、出身卑微的,并无强势后族出来横加干涉。

这么看来,赵祯的继位,竟是场近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和平过渡。

等文武百官由李迪率领着,进到殿中后,便依矩躬身,对坐于垂帘后的新帝恭恭敬敬地进行朝拜。

身着皇帝朝服的赵祯缓缓抬眼,俯视群臣,温声道:“诸位请起。”

他面上尤有稚气未脱,却再无人敢把他小觑了。

一切尘埃落定。

从今往后,大宋官家,就是赵祯了。

只是这么一位沉稳的太子……新帝,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进行具体封赏,而是先给远在秦州、注定消息滞后的小夫子去了封简短的信。

对信中所提之事,他也是苦恼已久了。

陆辞收到信后,还来不及为赵恒驾崩之事感到震惊,就险些被小皇帝的烦恼给逗笑了。

也许是受够了先帝在位时、所取的那些乱七八糟诸如‘大中祥符’的年号,对登基后头个年号的确认,赵祯是慎之又慎的。

宁可普普通通,也不好玄鬼之说。

赵祯尚未宣之于众的备选,是清一色的‘寻常’、‘普通’、‘安宁’、‘安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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