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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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失声痛哭的娘亲,陆辞一直沉默着,只不时轻轻拍抚她骨瘦如柴的脊背,最后极轻极轻地应了声:“好。”

与其将所剩无几的时日,寄托在一缕虚无缥缈的希望上,何不干脆将每一日都过得最好,由她做想做的事去呢?

陆辞如此想着,已是释然。

他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自作聪明地以为时日还长,由着陆母与他分隔两地这么些年,只靠书信联系。

以至于面对着忽患重病,转瞬便时日无多的娘亲,只能笑着准备接受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楚。

他已是追悔莫及了,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抱憾离开呢?

他无意再做隐瞒,径直将秦御医已来过的事,一五一十地告予了母亲知晓。

陆母这时已经敛了泪,一边不好意思地用力擦拭着湿漉漉的眼角,一边抿着唇笑道:“何必再吃多药?不瞒辞儿说,那药汤实在苦得很,我是丁点也喜欢不起来的。既的确好不起来,索性就莫再折腾了我罢。”

陆辞颔首。

他又如何愿亲眼目睹,娘亲为多陪伴他一段日子,煎熬着在痛苦中度日呢?

他笑了笑,还善解人意地提议道:“好。那不如一会儿就熬一碗娘亲最好的白玉丸子汤?”

陆母眼里是久违的星光,闻言开怀笑道:“还是我儿知我!”

自这日起,除了起镇痛和滋补效用的汤药外,陆辞尽让人停了。

得知他这一决定后,钟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是被吓得不清,直奔他家来,劈头便道:“摅羽,你该不是伤心过度,直接疯魔了吧!”

“你这孩子,净说什么胡话?”

坐在长椅中,原专心做着针线活的陆母闻言,嗔怒地抬头:“好呀,你还敢上门来,我正愁找不着你算那告密的账呢!”

钟元已许久不见病得厉害的陆母这般精神了,被这么一说,下意识就看向陆辞。

陆辞笑着点点头:“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娘亲的愿望。”

陆母笑眯眯地也点了点头。

钟元怔怔地杵在原地,目光不断在陆辞和陆母身上切换着,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你们这……”

见劝不住俩人,他将到嘴边的话勉强咽了下去。

待隔了一小会儿,陆母有些困倦了,先回房小歇时,钟元就火急火燎地拽住陆辞,压低了声音,着急道:“我知道劝不住你,可你这贸然断了药的事,决计得封好消息,不然一旦传出去了,怕是得面目全非,把你架在火上烤不可!”

父母血亲倘若得病,哪怕是治无可治的绝症,按世间常情而言,那即便再穷的人家,都得倾家荡产地奋力救治,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才称得上‘孝顺’。

更何况陆辞如今身家丰厚,殷实得很,却将吊着命的药汤说断就断了,要让别人知晓,可不得是吝于钱财,肆意谋害寡母的铁证?

作为多少比较了解这位发小的钟元,自是清楚,陆辞之所以这般决定,只是一份忍下剧痛的豁达。

只是他也清楚,世人难解这份独立特行的心思,而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危害,却不是闹着玩的。

陆辞见钟元急得满头大汗,反而轻轻笑了。

“钟兄所虑,我亦清楚。”陆辞拍了拍钟元的手背,沉静道:“只是,若为重世人如何看我,就枉顾娘亲所愿,令她缠绵病榻,余下时日尽是无穷苦痛,我岂非枉为人子?”

“唉!”

钟元已不知是第多少次叹息了:“我便知劝不住你!只能替你照看一二,让你小心再小心了!”

陆辞莞尔道:“我心中有数,你且安心吧。”

钟元拧着眉,唉声叹气。

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在听完好友说这句话后的第二天起,自己就再难找到人了。

陆辞在娘亲醒来后,就问清楚了她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

“随州城。”陆母不假思索道:“我想去随州。”

陆辞颔首:“好。”

翌日一早,他当真就带着娘亲,乘上日常物件一应俱全的驴车,再带上十来个下人,优哉游哉地出城去了。

乍看到陆家的驴车出来,大多数对这位令密州人极为长脸的文曲星印象深刻的百姓,都先是自以为眼花地揉了揉眼,确定没有看错后,不由诧异地面面相觑。

果然,那坊间说陆母病得不轻的话,都只是谣传吧?

到底刚过年节,快迎来冰消雪融的时刻,这会儿出门,也只能是去寺庙走走了。

陆辞当然不是要带着娘亲去山中寺庙。

求神拜佛是否能治病去疾,只消看最为‘虔诚’的先帝赵恒的结局,就能知晓得一清二楚了。

驴车的车轮骨碌碌地向前,路过潺潺小溪时,他便背着娘亲下来,在岸边垂钓;在走过山林小路时,他又命下仆去林中转转,打上几只野味来,亲手烤制成一道佳肴,让娘亲尝鲜;当看到冬梅怒放,春桃含苞的画面时,他便抱着娘亲下车来,给拈花轻嗅的她画上一副素描……

陆母每亲身体验过一件新鲜事,便能心满意足地回味上好半天,又笑着感叹道:“我总算是明白了,怎么那些小郎君们,都尤其喜爱辞儿了。”

陆辞也轻轻一笑,并不作答,只温柔地听着娘亲那絮絮的话。

一段不长不短的路程走下来,竟是丝毫不见凝重和悲伤。

最后在一片欢声笑语下,终于抵达了随州城。

抬头望那城门上悬挂的牌匾,陆母满脸都是怀念的神情。

待入到城中后,她并未抬起车帘,看向外头,而是笑盈盈地看着已然长大成人,成了一位世人眼里公认学识渊博、温柔体贴的翩翩君子的独子,嗓音轻若蚊蝇道:“我带着你离开这时,你才不过丁点大呢……”

类似的感叹,和关于怀念过去的絮叨,这一路上陆辞已不知听了多少。

他一如既往地静静笑着,耐心听着,却在接触到她前所未有的、透着无神黯淡的目光时,心为之轻轻一颤。

“当初的情形,我应是还小,都记不清楚了,”陆辞颤抖着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握住那双干瘦而冰冷的手,温和地将温暖的体温传递过去,笑着道:“娘亲可愿说说?”

陆母不知何时起,已是泪盈于睫。

她自己仍是无知无觉,就连眼前已经变得模糊一片,看不见近在咫尺的辞儿的容貌了,也丝毫没有觉得异样。

忆起当年与夫君朝夕相伴,遥远而美好的日子,她面上缓缓露出一抹甜蜜而幸福的笑容,不假思索地应陆辞所请,慢慢地说起了从未提过的、当年的一些家常趣事。

那时家里穷苦,人却是齐的,夫君与她相识虽不久,成亲后,却是待她极好。

忙完公务后,只要一回到家,总抢走她的重活干;待她身怀有孕后,更是勒紧腰带请了个女使来专门照顾她,还四处请人跑老远地为她买来冬日里轻易买不到的酸桃;在想辞儿名字时,更是兴高采烈地与她躺在床上,不知商量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终于定下来……

陆母说着说着,脑子逐渐变得糊涂了,话说得七零八落,断断续续,眼睛也不知不觉地合了起来,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娘亲。”

陆辞对此宛若无觉,只极温柔地打断了她意识模糊的叙话,浅笑道:“我这其实还有桩事,一直瞒着你。”

陆母的话语,当即就顿了一顿。

她沉默半晌,好似在思索着这话的含义,末了轻笑一声,神智好似一瞬恢复了清明,浑浊的眼也睁开了,眼里满是期待:“辞儿,你……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陆辞哪里不知,这分明是回光返照的征兆,心中大怮。

他纵心如刀绞,面上却还是笑容灿然,还将那粗粝的手背轻轻贴到了自己的一侧颊上,眉眼弯弯,撒娇似道:“还是娘亲知我。”

“你啊……”

陆母眼眸一下被点亮了,两道水痕从眼角蔓延开来,慢吞吞地抱怨道:“就是调皮。”

陆辞笑着,还未开口,陆母已透支了最后的精神气,面朝着陆辞的脸庞所在的方向,奋力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她待你……好不?”

“极好。”

陆辞唇角的笑意越盛,毫不犹豫道:“应当只比娘亲待我的好,要差上那么一丁点罢。”

“那就好,那就好……”

陆母欣慰地笑着,最后那点遗憾终于被彻底掐灭,泛着泪光的眼,便放心地缓缓阖上了。

陆辞也跟着阖了渐渐湿润的眼,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片刻之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所抱着的娘亲那原本轻轻起伏的胸口,变得一片死寂。

随着那一刻的到来,那细微的呼吸声,和陆辞手心能感触到的轻微力气,也一道消失了。

——万幸。

陆辞仍旧闭着眼,以再温柔不过的姿势,亲密地怀抱着瘦得像张纸一样的娘亲,一动不动。

——娘亲在离开前,所看到的他,仍是笑着的。

不知过了多久,对此一无所知的车夫将驴车停到了一处邸店的大门前,用力地抖了抖身上的寒气,才掀开车帘的一点点,小心询道:“郎主,客邸到了……”

一直低着头,让面容一直被阴影所笼罩的陆辞,闻言轻轻抬起头来,微笑着应了声:“好。”

话音刚落,车夫便骇然看着,永远是一副风轻云淡、从容自若的这位厉害郎主,竟是就这么笑着,往前一头栽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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