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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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晔虽陪许久不见的侄子吃了一顿酒,但到底有着分寸,并未喝得烂醉。

于是翌日一早,他便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同昨天分别得早的友人们相聚去了。

在欢欢喜喜的推杯换盏间,欧阳晔忽地想起侄子所提的那陆姓庄园主,不由开口问了一嘴。

只是一处小庄园易主的消息,本就全然称不上轰动,更别说那位新主连签订契书都是派下仆代理,自己并未亲自出面,之后更未曾主动与人交际……

以至于欧阳晔这么一问,这些在官署担任各种职务的友人们,皆是一无所知。

欧阳晔没能问出答案,倒也未多在意,径直将这小小疑问抛之脑后,兴冲冲继续跟朋友们吃酒去了。

一晃眼便已过三日,欧阳晔虽有百般不舍,还是匆匆忙忙地踏上了返回任职地的归途。

若换做从前,与亲睦的叔父分离,欧阳修面上不显,心里却是要低落上好几天的。

但这回因有数不清的书可借来翻阅,或多或少地分散了他的心思,加上很是惦记着家中读到一半的那本,不知不觉间,欧阳修很快就从哀愁离绪中摆脱了出来。

一直担心打小就敬仰叔父的修儿会因离别而怏怏不快的郑氏,在小心观察了一阵后,见欧阳修俨然一副沉迷念书的模样,惊讶之余,也彻底放下心来。

在笑着给修儿准备吃食的同时,她不由对那位慷慨大方、肯将珍贵书籍借予非亲非故的学子们翻看的陆郎主充满了感激。

在年节期间,欧阳修除被最为交好的李舒强拉着参加了一场雅集外,几乎足不出户,一直专心读书。

借来的那两本,当晚就被他囫囵读完了头遍。之后的数日中,便是仔仔细细地咀嚼,翻来覆去地品尝,在空白的纸张上做着笔记。

他虽不知那日陆郎主所说的‘日后可随意登门借阅’,究竟是出于真心,还只是一句客气话。

可他却清楚,自己必须厚着脸皮去试一试,也不能放这机会就此溜走了。

于是在将这两本书完全读透后,欧阳修赶在学院将要重新开课的前一天,背上借来的书籍,提上一小盒娘亲特意准备的糕点,就鼓起勇气,要往那处庄园去。

李舒恰巧在他出门前一刻来到,原想着约他出门,听了他是要去还书再借后,咋舌之余,忙不迭地摆手道:“那这回我便不陪永叔你去了,我借来的那一本,可还未翻过几页呢。”

他家里又不催着他下场,难得连着的休沐日,自得放松放松,何必刻苦成这样?

各人情况不同,对露出不好意思神色的李舒,欧阳修只点了点头,并未做任何规劝,就先步行出门了。

由他家到陆氏庄园,哪怕快步走,也得走上整整一个时辰。

若是赁上一匹驴来代步,自然要轻松得多,但欧阳修却想都不曾这么想过——家中银钱本就吃紧,哪能这点路都走不得,浪费那钱去?

然而近日春雨绵绵,地上潮湿泥泞,等他终于走到来过一次的庄园大门前时,单薄的鞋履早已被泥水淹去大半,很是狼狈。

欧阳修难掩窘迫地抿了抿唇。

他早习惯了被脏水浸透的鞋袜的冰冷刺骨,但却疏忽了,忘了像平时去书院前那般,该带上一双更换的履来——如此脏污的鞋底,怎能踏入窗明几净厅房,还有那一尘不染的书房?

欧阳修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先不敲门,而是折返回家,带上更换的履袜再来。

只是他不知晓的是,自己踌躇不定,最后下定决心、要转身离开的模样,早被正在二楼书房的陆辞看了个清楚。

陆辞一眼就认出了这位苍白瘦弱的少年,就是史书上大名鼎鼎的‘醉翁’。

见人静悄悄的来了,却在大门口踟蹰不前,他虽不懂具体缘由,但也不可能让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去。

他遂召来下人,简单吩咐两句,领命而去的下仆,就一路小跑着出了大门,将还没走出多远的欧阳修给带了回来。

一脸诧异的欧阳修,完全还搞不清楚事态,就已经被热情的仆从带入因燃烧着炭盆而暖融融的厅中。

他正要为留下的泥足迹而感到羞窘,就不得不接过了对方递来的一身远比他正穿着的要厚实得多的新衣裳和鞋袜,去隔间进行了更换。

待他怀着满腹问号、一身清爽地重回厅中,就见到了那日曾见过的、将一身麻布孝服穿出令人一不开眼的潇洒风姿的此地主人了。

“学生冒昧上门,打扰陆公了。”

欧阳修哪里不知,自己从下仆处得到的客气优待,全是因眼前这位俊美郎君的吩咐,当即行了一个大礼。

“永叔不必多礼。”陆辞莞尔一笑:“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加上有孝在身,门庭实在是冷冷清清。蒙你不弃,专程上门拜年来,我是再欢迎不过的了,又如何称得上‘打扰’?”

欧阳修被这暖心的话给惹得耳根发烫,半晌才抬起头来,红着脸实话实说道:“……不敢瞒陆公,学生非纯心拜年而来,更是另有目的。”

以陆公的玲珑心思,又怎么可能看不出他背书前来的真正目的?

与其昧着良心,接了这‘登门拜年’的台阶,还不如老老实实承认了,才对得起本心。

陆辞眨了眨眼,愣是被这大实话给逗得一笑:“既然永叔坦诚相待,那我也不瞒你了——那日之后,你可是你们之中头个上门来的。”

其实最想登门的,当属牵头的何齐云。

只是那日被陆辞的一个了然的眼神吓得不轻,他心里发虚,饶是家里长辈明里暗里地劝他,他也轻易不敢再上门套交情了。

欧阳修闻言一愣,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同其他学子们并不熟识,不清楚旁人心思,自不好为其辩解,不如保持沉默——至于落井下石的心思,他更是从未有过的。

见他微露为难之色,陆辞微微一笑,未再继续往这话题上绕,而是话锋一转:“见你是真心爱念书,我这有一席话,想同你说,只难免有交浅言深之嫌,你挑着听便是。”

欧阳修神色一凛,下意识地立直了身子,低头道:“陆公请讲。”

“若我所料不差,”陆辞口吻温和,话语却是一针见血:“你寒窗苦读,自是怀有靠科考晋身之心。那依我看,人精力有限,在你中举之前,所读之书便不宜太过庞杂,而当有所专攻才是。”

欧阳修一下怔住了。

他身边人,不论是友人也好,同窗也罢,夫子亦然,皆是劝他多读多看,见他时常抱着书,只赞他用心刻苦,却从有人似陆公这般,直接点出他一直隐约有所察觉、却难以言说的症结所在的。

虽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点拨,他却如醍醐灌顶般,瞬间意识到了双方层次、境界的不同。

再面对这噙着淡淡微笑,却一身威仪的陆公,欧阳修的心态已彻底不同了。

他深深拜了一拜,诚恳道:“还请陆公多教学生几句。”

“倒也称不上教。”陆辞轻轻一哂,温声道:“我与你虽只有二面之缘,却不难看出,你心怀素志,只消所具才学不差,早晚将闻名于世。然而下场赴考,却与平时写诗赋文不同,学识优长、词理精绝固然重要,却往往有人忽略了更为重要的条框,以至于遭到黜落,就此折戟。”

对欧阳修的才学有多优异,陆辞当然不存任何怀疑。

然而科考上的情景,可完全不同于素日雅集上做诗词歌赋的自由,更讲究细致的规则。

官韵、字数、答卷时必写的注脚……看似基础,却往往被下场经验较少的学子们所不知,以至于稀里糊涂地就遭到了黜落。

阅卷的考试官们水准参差不齐,但对于最一目了然的犯韵、点末、漏韵、多字或少字的错误,却是绝不可能错过的。

只要是触犯这些的试卷,根本无需多看,充其量道一句可惜,就分至黜落的那一堆了。

要说起对这些制度的了解,作为曾因机缘巧合连中三元,之后又当过一次贡举的解试考试官、和制科阁试主考官的陆辞,还真当得起欧阳修这一拜,和那一个‘教’。

“你可切莫误会我的意思了,”陆辞接触到欧阳修满怀期待、又欲言又止的一双眼睛时,笑着说道:“我绝无‘读书无用’之意,只是不论是为柴米油盐,赡养家慈,还是为兼济百姓,报效君王,你都需先保留真正的渴求,先钻研时文,博取功名,待条件时机具都成熟了,才可摆脱桎梏,自由打算不是?”

在难以果腹的窘境中,谈追求理想,显然是不现实的。

而要登上科举的登天梯,就得老老实实钻研规则,争取早日及第。

为官这么些年,陆辞没曾少见过,靠贡举出人头地,之后却又对应考的‘时文’不屑一顾,甚至深恶痛绝者。

然而考试时最看重的时文,亦是政府文书的基本格式。哪怕科举得中,之后担任职官,也不可能少写四六骈文。况且骈文不过是文体的一种,从中所出的不乏精品,单因科考独重骈文,就对此怀逆反排斥的态度,未免有过激之嫌,也过于片面。

况且要想写好四六文,也不是件‘放下身架’,就能做到的简单事——除了文体格式,思想意蕴,诸多技巧之外,对于科场制度的了解,才是最为重要的。

而对于家境贫寒,地处偏僻而文化落后的随州的欧阳修而言,最最缺乏的,还是一位对这方面熟知的人所能给予的指导。

不论是随州州学的夫子也好,私塾的老师也罢,真正下过场,场中取得过名次的人,怕是寥寥无几,高中之人,更是一个也无,哪里能给他提供什么好的建议?

陆辞说得相当浅白,却成功将欧阳修的心境给进行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陆辞点到为止,在这一番话过后,就留下陷入沉思的欧阳修,先行回房了。

而欧阳修如梦游般呆坐半天,又稀里糊涂地借了一本书,连在下仆的劝说下、由人扶着上了驴,又一路被护送回了家,娘亲惊讶地替他同人道谢……

诸多事情,都没能在他心里留下多少印痕,而全留在方才的那一幕幕情景上了。

见他神魂不属,始终一言不发,郑氏心里担忧,却忍住了未去发问。

而倒在床榻上,目视顶帐,不知过去多久后,欧阳修忽一个激灵,猛然坐起身来,点了平常舍不得点的灯盏,扫了眼家徒四壁后,就埋头开始奋笔疾书。

笔墨所成的,是一篇文辞华丽、措辞正式的书启。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就如明镜一般,是前所未有的清明醒悟。

哪怕做一回得寸进尺、忐忑无厌的恶人……他也想试图抓住这次机会,求这位陆公,替一直在迷雾中茫然摸索的他指点迷津。

作者有话要说:欧阳修历史上还真为了请人指点他科场技巧,而专程游学,也因而写过这样的书启,不过,是写给胥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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