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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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陆辞字里行间,几乎是敲定了他这回大劫难逃、要被贬至岭南等地,滕宗谅简直是欲哭无泪。
跟鲜甜可口的荔枝相比,岭南一带更广为人知的,显然身为‘荒凉贫瘠、他族蛮横、未曾开化、气候恶劣’的蛮荒之地的名声。
哪怕是对初踏仕途的狄青也知晓,被贬至该地的,少数人不幸直接病死任上,有的纵使艰难熬过任期,也憔悴如脱了层皮。更多的则因被流放的这三年里的默默无闻,被朝廷所彻底遗忘,之后也只剩辗转边远州郡的份,返京之日遥遥无期。
“若是真落到那境地,”滕宗谅重重地叹了口气,皱着脸地想象了一下,忧心忡忡:“荔枝价贵,凭我那点俸禄,眼下还欠了你俩一屁股债,怕是根本买不起多少荔枝吧?”
狄青:“……”
他默默将满肚子的安慰话给咽了回去。
饶是他清楚滕兄素来心大,也没料到其关注的重点,能歪到这一步——敢情滕兄愁眉苦脸,压根儿不是为被许会贬至岭南的惩处吓到,而纯粹是忧心凭微薄俸禄,会满足不了陆饕餮的胃口?
原本一脸严肃的朱说,在听到滕宗谅的喃喃自语后,也当场忍俊不禁:“若滕兄还要为那所谓‘债务’发愁,大可不必。且不说你与我等情同手足,单就事论事,此回也与我疏忽大意,未曾一早提醒,有着不小干系。”
“那可不成。那事我从头到尾都瞒着你,你从哪儿发现去,又如何提醒?”滕宗谅猛力摇头,懊悔之极道:“我哪里不晓得,那笔填补进去的钱数目不小,可是你们辛辛苦苦攒这么些年才出来的积蓄,甚至连亲也未娶……若被我害了,就此错失良配,耽误了终身大事,那我简直是畜生不如!”
朱说安安静静地听了他这番近乎语无伦次、充斥着十足懊恼的陈述,半晌才欣慰地与狄青交换了一个眼神。
果然,以子京兄那对规则不屑一顾、极为粗爽的性子,要想让他得到深刻教训,单是自身栽一个跟头,是远远不足的。
连焚毁账簿、想着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莽撞举动都做得出来,怕是真落到被贬至庶民的那一步了,滕兄都还能当个大义凛然、斗志昂扬的斗士,丝毫不觉自己存在理事不当的问题。
唯有在意识到自己的欠缺思虑,连累了身边好友时,他才会对此耿耿于怀,痛定思痛……
“事已发生,滕兄无需过于失意,”朱说温和道:“毕竟……为时已晚,于事无补。”
滕宗谅:“……”
丝毫不觉有被宽慰到。
更让他感到被补了一刀的,是狄青深以为然的点头举动,以及接下来的扎心话:“倒不如在此期间,多在城中逛逛。待少则一月,多则数月后,调令一出,滕兄一走,应是再也不会回到秦州城来了。”
滕宗谅苦不堪言。
怎这话说得,就跟他重病缠身、需抓紧时间交代后事似的?
在滕宗谅被两位弟弟轮番‘攻诘’时,陆辞在知晓狄青临机应变、尽可能地替滕宗谅做出了补救后,虽在信中做了不客气的调侃,却不曾袖手旁观,而是即刻向朝廷上书,好为滕宗谅求情了。
滕宗谅会有今日一劫,他还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好歹与滕宗谅共事多年,对其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对规则的轻慢,只要不是瞎子,都会深有了解。
只不过他尚在秦州时,不管是长期以来的相处模式也好,还是职权上的差异也罢,滕宗谅都甘愿退居后头,由他全盘主持。
正因有他‘镇’着,充当二把手,鲜少需要作出大决断的滕宗谅,这些年才安安稳稳地没出岔子。
但在他仓促地被调离秦州,手中职权悉数落入滕宗谅手里后,好友会放飞自我,闯下大祸……不足为奇。
也好。
陆辞写完奏疏,让下人送去寄出后,就佛系地往摇摇椅上一躺,微微笑着闭目养神。
毕竟是‘谪守巴陵郡、重修岳阳楼’的滕子京啊。
就算没了岳阳楼,说不准也有荔枝台、金桔亭、山竹楼、龙眼坝……要等这位粗枝大叶的老哥去做修呢。
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去到岭南等地,那种寻常人眼里避之唯恐不及的穷山恶水,对身强体健、精力充沛的滕宗谅而言,却不一定如此。
在那穷乡僻壤做郡守,能得到的公用钱自要比秦州的要少上一大截。
加上身为外官,本就难以融入外族居多的当地……有这么些个难题困扰着滕宗谅,足够让他焦头烂额,一时半会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了。
陆辞舒舒服服地躺在摇摇椅上时,随着椅身的轻轻晃动,发出的细微‘吱嘎’声,很快就钻入了正埋头练写策论的欧阳修的耳朵里。
因这噪音颇不规律,偶长偶短,偶轻偶重,实在恼人,哪怕是全神贯注的欧阳修,也很快受到了干扰,从原本那浑然忘我、笔走游龙的境地里醒了过来。
那是什么响动?欧阳修疑惑地抬起眼来,就见自己那平时温润谦和,浑身上下仿佛都写着‘谦谦君子’这四字的新夫子,正懒洋洋地躺在一模样古怪的长椅中,椅身还不住摇动。
“试场上怎能抬头张望?”
他正下意识地分神琢磨那是什么时,陆辞分明未曾睁眼,却精准地通过他笔锋突兀停下、而断了笔尖摩挲纸面的细微声响,而判断出了他的走神,淡淡道:“继续做题。”
“是。”
欧阳修不料就是这么短暂的停顿,都被夫子给捉了个正着,条件反射地迅速低头,赶忙继续做题了。
只是思路被打断后,要想续上,终归不如一气呵成的流畅。
加上耳畔那恼人的‘吱嘎’声响还在,让他心神难宁,后半的文章便显得绵软无力,不比前半的疏放畅达了。
几乎是他搁笔的一瞬,陆辞就从摇摇椅上坐了起来,不急不慢地走到案前,开始批阅试卷了。
每当这个时候,欧阳修都是最紧张的。
尤其这次,他知道自己因那恼人噪音的干扰,导致后半篇发挥不佳……
果不其然,在紧张地抿着唇的欧阳修的注视下,陆辞很快将这篇策论读完,微微蹙眉,明知故问道:“文章前半,当得起词理精绝,才思该通,哪怕在最为苛刻的考试官前,应也能得个第二等的评价。”
听到这句,欧阳修就知不好,却只能忐忑地听着陆辞继续说了下去:“正因有这珠玉在前,更凸显出后半磕磕绊绊,平庸无华,难免令人失望了。”
“学生知晓了。”欧阳修对这结果并不意外,轻叹一声,毕恭毕敬的接过批阅后的卷纸:“谢陆公指点。”
陆辞唇角轻扬,故意捏紧了纸卷,并不让欧阳修抽走,还扬声‘刁难’道:“怎么,不打算做出解释么?”
欧阳修勉强笑道:“是学生才疏学浅,发挥不佳……”
他心里颇为委屈,实在觉得错并不在被那突然而至噪音干扰了思路、以至发挥失常的自己身上。
但除此之外,他更不可能疏忽了‘尊师重道’这四字。
能得到大名鼎鼎的陆三元的悉心指导,他已是三生有幸,又岂能出言不逊?
只他到底年纪轻,哪怕想得再明白,还是难免因为莫名失了敬重之人的表扬,而有些失落了。
对于未出茅庐的小考生的心思,陆辞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他轻轻一笑,释开指尖力度,由欧阳修拿走了卷子,同时一派放松地坐了下来:“分明是我以那摇椅扰人之过,何不直言?”
欧阳修一愣,正要开口,陆辞却悠然堵住了他:“不论我方才所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若真是在试场之中,你这一场已是毁了小半了。”
欧阳修心中一凛,陆辞又道:“你曾下场过一回,自然清楚,偌大考场,仅凭单薄垂帘隔开诸多举子,四面八方的动静,你注定听得清清楚楚。”
“你头回是运气好,未曾遇着扰人的,”陆辞轻哂,大大方方道:“然举子做题,难免有快慢之分,我监试两场,所见受身边人做题之速影响者,并不在少数;更有卑劣下鄙之人,因发挥不佳,心知中榜无望,刻意制些声响来紊乱人心,令你心浮气躁的话,你又要如何应对?”
说这话的陆辞,记得的是在监视狄青答阁试时,运笔如飞,翻卷的响动‘沙沙’不断,惹得周边人心浮气躁,恼怒不已的有趣情景。
……却全然没往当年更为可恶的自己身上联系。
欧阳修恍然大悟。
他这才明白陆辞方才所为,实是出自一片苦心,登时为自己方才的那点小心思羞愧得满脸通红。
他忍不住站起身来,向陆辞深深行了一礼:“陆公用心良苦,学生受教了。”
“我既收你做了学生,便当尽心指导,此为分内之事,不必多礼。”陆辞莞尔道:“依我看,你功底本就扎实,之前那一败,主要败在于科场不熟。再在我这多练一阵,习得排解、应对旁人恶举之法,必将对下回下场大有助益。”
欧阳修还红着脸,闻言连连点头。
“我虽知你此时心绪激荡,恨不得提笔一作三百篇,”陆辞笑眯眯道:“只可惜天时已晚,你当还家去了。”
遂例行派了两名下仆送欧阳修返家,又因近来天气转暖,蚊虫滋生,叮嘱人顺道捎带一些有驱虫之效的香烛去,更让这位弟子为这份贴心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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