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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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一晃而过。
虽说在半个月前,太常博士燕度就已带着仔细推鞫来的结果回到了京师,然而他所带来的消息,显然与小皇帝所期待的截然不同。
即使身为秦州知州的滕宗谅,私自挪用公用钱之举意在利农,并无中饱私囊之意,之后更是及时填补了上来,却终归是存在着未曾上报便滥用之过。
且除此之外,燕度还发现滕宗谅在这之前,支使起公用钱都很是大手大脚不说,但凡由他经手过的,真正用公务接待的亦是极少。
倒是有许多被拿去接济官署中一时拮据的下属官,去救他们的急了。
当燕度问询起来时,这些得了馈赠的官吏们,心里对予以他们帮助的滕宗谅一直是感激涕零,回话时自是不留余力地说着好话。
却不知他们所说出口的,一旦到了燕度手里,就又是一项确凿无误的、关于滕宗谅滥用公用钱的铁证了。
当燕度将证据悉数呈上时,并未对此事发表自身的看法,便功成身退。
可对王钦若、韩绛等将陆辞视作眼中钉的人而言,这无异于个梦寐以求的把柄,即刻伙同多人上书,对此进行严厉叱责,逼迫官家对其严惩。
在这日早朝中,韩绛一扫之前在陆辞跟前受挫、沦落得灰头土脸的颓丧样,大义凛然地慷慨陈词道:“赏罚者,朝廷之所以令天下也。此柄一失,则善恶不足以惩戒……今滕宗谅在边,盗用公使钱,不仅当削其官,更当俟具狱……”
听他这般上纲上线,原本就只是勉强忍着的寇准,可就不乐意了。
台官因职务的特殊性,不必惧他,而他自认脸皮厚资历高,又有官家的信重,当然也不可能惧怕这么个毛头小子。
等韩绛说完,寇准就响亮地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讽道:“既无贪赃入己的行径,又是出自悯农之心,虽于规矩不何,不当给予褒奖勉励,但若说要施以严惩,未免太寒忠良之心,也令韩中丞于世人眼里多出几分公报私仇之嫌罢!”
“寇相公慎言!”
韩绛当场被这话给气得脸色涨红。
他对这明摆着偏袒陆辞的牛鼻子次辅,历来是全无好感,现被道破隐蔽心思,更是恼羞成怒,大声道:“我据理直言,盼陛下定断公正,以正刑典,可谓一心为国为民,却遭寇相公如此颠倒黑白、信口雌黄的污蔑,真是天理何在!怕是明眼人都瞧得出,寇相所怀的,才是偏袒徇私之心吧!”
寇准与人唇枪舌剑时,韩绛怕是还未降生在这世上,见他怒发冲冠,寇准自是一点不慌,甚至脸上的笑还更灿烂了。
他扬着下巴,轻蔑地睨着韩绛,意味深长道:“韩中丞说出这话来,足证你是大错特错。我若有所偏向,也定然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且绝不会似些蝇营狗苟之辈,寻不着正主的岔子,便处心积虑,非要把他身边人一个个害去,才聊以慰藉。”
韩绛被他这直白地羞辱,哪里肯甘心,当即就是长篇大论的奋起反击。
底下瞬间成了吵吵嚷嚷的一片,也很快演变成了台官们与中书省的一场舌战。
虽说目前是一方游刃有余,一方到底嫩了点,明面上叫寇准占足了上风,但哪怕是大大咧咧如寇准,也清楚得很,最为阴险的王钦若,可还一派老谋深算地藏在后头,不曾开口说过话呢。
不管王钦若开口没开口,不知是多少回听着类似争吵的赵祯,已受不住地捂着前额,头大如斗。
等好不容易熬到散朝的时候,内臣宣告散朝的声音一起,他就迫不及待地起身,率先离开了。
待回到大内,坐在理政的御案后,赵祯忍不住将目光扫向被他有意放在案的边角,却与摞得老高的其他文书格格不入,单独一份的那封信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底下的臣子们吵得再欢,最后需要作出决断的,也还是他啊。
若换作平时,赵祯扪心自问,应就会公事公办,酌情减罚。
但事涉小夫子的密友,纵使滕宗谅自己的确不争气,落下这么大一个把柄来叫人拿捏,他也狠不下心来将人严办。
但要护的话,又该护到何种程度,才会让那些明摆着不善罢甘休的臣子们做不出阴阳怪气的模样,同时又不会令小夫子的友人们此后尝到甜头,就此有恃无恐呢?
赵祯着实犯了难。
最叫他不好面对的,还是就在眼皮底下躺着的、这封由小夫子前阵子派人送来的奏疏……
它在这御案上,已孤零零地躺了近三日了,他都没能下定决心打开它。
想都无需想的是,这里头的内容,定是小夫子为滕子京求情为主的。
思及小夫子多年来待他的情深义重,近来又遭受丧母之痛,要是真严厉查办了其挚友,定会让小夫子更受打击罢……
赵祯左右为难,一边批阅着今日的奏折,一边不时瞄向那原封未动的奏疏,唉声叹气。不知不觉就到了午膳的时辰,他尤不觉饿,因读了许久未续上的新话本而感到心满意足,难得好心情地给夫君洗手作羹汤,又特意送来的郭皇后,就已先到了。
“让她进来罢。”
赵祯意兴阑珊地吩咐着,连头也未抬,就怏怏不快地继续翻看奏折。
郭皇后甫一进到殿中来,就感觉出了夫君周身低沉的氛围,下意识地敛了唇角的笑。
看来她来的时机不对啊。
郭皇后暗道不巧,半点没有触官家霉头的心思,而是乖顺地将亲手所做的糕点留下后,就准备退出去了。
然而她才刚将瓷碟放下,赵祯忽就抬起眼来,幽幽道:“郭圣人。”
他分明心绪低落,怎这作圣人的,却连半句关怀也无?
素来迟钝的郭皇后,少有地灵光一闪,品出了官家的怨念所在,不由干笑一声,小声询道:“官家究竟是因何事烦忧?”
“还不是滕子京那厮,粗心大意得很,一时不慎,便叫有心人给拿捏住了!”
赵祯满肚子怨言,在终于被能让他安心抱怨的人问起后,那积攒多时的牢骚顿时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在冲一脸忐忑的郭皇后吧啦吧啦地说了一大堆后,他难掩烦躁道:“他们倒是吵痛快了,可到头来不管如何裁定,我都怕都得落一脸唾沫星子,就连这会儿,我都还不敢读小夫子的信!”
听到这,一直未能跟上的郭皇后,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官家为何不敢读……陆节度的信?”
“这还需问?”赵祯拧着眉,恹恹道:“小夫子定是要为滕子京说情的,我却也不好太过偏袒。”
“妾身可不这般作想。”郭皇后却掩唇一笑,认为他着实是在自寻烦恼:“妾身虽只曾见过陆节度一面,却闻其名声久已。那位能让柳娘子倾心不已的谦谦君子,可是对善解人心、于情理练达的妙人。以他的智慧,应是既不会猜不出官家的处境,也断不会舍得让官家为难的。”
尽管郭皇后说的这话,有被话本严重影响的成分在,但赵祯却奇异地被说服了。
等她一走,他盯着那信犹豫一阵,到底是拿了起来,缓缓拆开。
还真如郭皇后所料,在这封信中,陆辞既未哀婉诉苦,也不曾咄咄逼人。
而是平铺直叙地讲述了他自离京之后,先是遭逢母丧、后移居随州,再是近来有意建立义庄,兼济百姓,遂母之愿的情形。
赵祯读着读着,便被陆辞所描绘的‘义庄’画卷给彻底吸引了进去,也认真思索起此事是否可行,若真能成,于各地推行开来的话,又有几分可能去了。
就在他快把滕宗谅之事给忘干净前,陆辞在信的末尾,才简略地提起友人之事。
比起似寇准那般,不住强调滕宗谅此举虽于法不合、却在情理之中不同的是,陆辞先是代友人向官家致歉,道此事必然令官家难为了;再是直白地承认,倘若滕宗谅当初所面临的抉择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是宁愿让农家多愁苦几天,也不肯留下偌大后患的。
陆辞大方自嘲道,于悯农之心上,他不如滕宗谅;于自保之道上,滕宗谅则远不及他。
不论最终调令为何,滕宗谅既是问心无愧,也可算得其所,哪怕被流放至岭南等区域,以其之豪迈爽快,也会欣然前往。
而绝不会似旁人一般视那调令作洪水猛兽、就此心存怨怼的。
将陆辞的奏疏读完后,赵祯久久未能回过神来,只觉胸中百味杂陈,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所谓父母官,自当爱民如子。而若真将苦求上门来的百姓当自家子孙看待,又哪有哪家父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受罪呢?
赵祯并不相信,小夫子会是他自言的‘以循规蹈矩为先,而以百姓诉求为后’者。
而在他们眼里轻慢规则、惹下祸事的滕宗谅,则更先一步做出了选择:哪怕真需担那罪责,即便是自毁前程,也要以黎庶为先。
因这份并无藏私的光明磊落,不论遭人攻诘,被迫沦落至何等境地,也是无怨无悔。
不自觉地将滕宗谅的境界无限拔高的赵祯,并不知此时此刻的滕宗谅,正愁眉苦脸地算着自己欠下友人们的债务。
在搞明白具体欠下多少,以他的俸禄,又得多久才能还完时,面对这庞大数额,他可谓追悔莫及,简直要恨极了自己当时的莽撞举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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