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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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军属永兴军路,于太宗太平兴国二年始置,其主要目的,便是为了防范夏州党项的入侵。
风平浪静时,保安曾为商旅往返于宋夏两地的重要通道,景德四年时,更一度于此设立榷场。
只是这一切来往,都随着李元昊叛宋自立为夏国的偌大风波,转瞬化为齑粉。
保安与夏国盐、宥二州毗邻,以此为中枢,宋军东可出银州,西可出环、庆州,朝北则直出塞外,可往怀远,靖边去。这么一条于宋军而言极为便利的行军通道,于意在探攫宋土的夏军而言,亦是一旦攻破、便可长驱直入中原的大好捷径。
原显偏僻的保安,登时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此时此刻的宋军,尚且为迟迟未曾开拔、朝洪州方向挺进的军势感到既疑惑又着急,浑然不察剑拔弩张的气氛,以及逐步逼近的凶险。
张亢大刀阔斧地朝狄青的临时居所走去,整整一路都沐浴在兵士们质疑的目光中。
饶是以他的定力,也有些扛不住了,于是门一敲响,里头狄青的应声刚出,他便忙不迭地将门一推,闪身进去。
狄青的衣服才换了一半,张亢就失礼地推门而入了。
他动作一顿,微微侧过头去,蹙眉瞥了一眼,便有条不紊地继续打理起衣着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整理什么仪容!”张亢唉声叹气道:“再等下去,不知还会有多少道军令来催,底下军士也早嘀咕开了,你怎还不打算开拔?”
狄青言简意赅道:“再等等。”
“我猜你要么是别有打算,或是有密令在身,”张亢盘腿坐在榻上,苦笑道:“但你再要保密,好歹也同你的张铃辖稍通个气,省得他被人问得满头是包罢!”
狄青看如热锅蚂蚁般着急的张亢一眼,对他好战的心态心知肚明。
他们因一路上紧赶慢赶,以至于提前了四日来到了保安地区。而这几天空档,他一方面拿来让疲惫不堪的军士修养,一方面整顿军容、重新补充军资准备北征,更不忘派人侦知敌军动向来。
当狄青很快得知,面对他们来到保安时不可避免引发的不小动静,驻守土门之外、与宋军金明寨离得最近的夏军寨子,除巡视人手略有增加外,竟几乎称得上无动于衷时,便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要么是夏军自信兵数上彻底压制,对守住寨子胸有成竹,无畏宋军于边境增兵;要么便意味着对方另有筹谋,方刻意露出破绽,好请君入瓮。
宋军以步兵为主,且狄青领来的这支‘禁军’……虽经过他数月来的强行压制,一身骄横恣气方有所收敛,但不管是战斗力还是凶性,都是远不如常年凭借出众的骑射本事、劫掠大宋边民的夏国弓骑兵的。
二项劣势相加,哪怕人数上看似略有优势,但在有足够的胜算前,狄青都不打算轻举妄动。
‘牵制’看似简单,对位置要命的保安而言,却需慎之又慎。
唃厮啰的目的十分明确——保安这一股军势,对战局要起的主要作用,便是要尽可能地牵制住最多的兵力,而并非是要求他们非要取得任何具体的战果。
毕竟大宋东线上的得失,对远在西端的吐蕃而言并无干系。
原镇守保安的兵士共有一万,加上狄青带来的一万人马,乍看之下,是比夏国镇守洪州的八千人要多上一倍多。
在修养了整整三日后,兵士们大多彻底恢复了精神,对即将到来的出征是既忐忑,又充满建功立业的斗志,却不想面对这明晃晃的人数优势,狄青却一直选择按兵不动,默默观望,似在等待着什么。
他究竟在等什么?又还能等什么?
狄青的具体想法,显然让包括张亢在内的人,都感到捉摸不透。
且在不少人看来,每拖一日,夏军察觉此地屯兵增多、要对洪州增派人手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于本该是速战速决更有利的宋军而言……恐怕得是延误战机的大罪了。
面对张亢的追问,狄青默然片刻,据实相告道:“我非是十分笃定,但夏人表现,未免过于冷静了——若五日之后,战局仍旧未改,我既会向陛下上书请罪,亦再不阻拦张兄分毫。”
张亢一愣,立马会意:“你是认为,夏军将以攻代守,对保安先行发制?”
狄青点了点头。
经他这么一讲,张亢脑海中念头飞转,在感到夏军表现的确极为可疑的同时,也察觉出了自己盼战的亢奋下、不慎忽略的严重后果。
若狄青所虑为假,耽误了这小十日功夫的最坏结果,也不过是夏军紧急增兵东线,二军遥遥对峙,未能取得真正战果,但也能达成与宗珂盟军的‘牵制’约定。
若狄青所虑为真——
一滴冷汗从张亢额尖滚落。
李元昊虽是出了名的残忍暴戾,却绝非空有武勇野心的莽夫:他明面上鄙弃着软弱无能的宋人,暗地里却想方设法地搜集来无数中原兵书,如饥似渴地摄取着关于兵法战略的宝贵知识。若非横空杀出个精于隐忍、同样具有军事天赋的唃厮啰,这阴险狡诈的枭雄那几倾全国兵力、南征吐蕃的疯狂决定,怕不见得会沦落至那日的惨烈。
张亢倏然意识到,万一出现了当这一万匮乏沙场历练、甚至未曾见过血的步卒,先于前头遭遇了训练有素的夏弓骑时,后头又受伏兵围堵,而位于关内的保安守军则是进退两难的这么一副场面……会是多么可怖。
“确实当慎重为上。”张亢舒了口气,郑重道:“就按你所说的,再候上几日罢。朝廷若要追究,也将我算上,绝无单让你顶罪的道理。”
狄青失笑,摇头道:“张兄说这些话,未免为时过早了。”
守株待兔,可不代表一昧‘龟缩’。
在接下来的数日里,狄青并未单纯枯等,而是命令张亢筛选出最可信的兵士二百余人,分为十小队,每人具披着以枯枝碎叶制成的粗糙伪装,轮流趁夜出关,等绕至敌军的视线死角处时,再换下装束,偷偷回返。
与此同时,他命人逐步减少了安置于校场上的临时军帐的数额。
这些‘隐蔽’的举动,很快落入夏军负责侦查的兵丁的眼中,他们在谨慎地侦查出军帐也随着减少,粗略一算,竟已少了八千多人时,便认为时机快要成熟了。
——尽管一时半会还不知那支鬼鬼祟祟的潜袭军的去向,但兵力锐减的保安门寨,才是他们眼中的肥肉、最眼馋的目标。
每逢李元昊对大宋用兵,都必然要派出小股军势,滋扰保安守备军,以防保安军突袭腹地,断了东线部队的补给。
萧宗余率兵急行军数日后,便从相距不远的宥州赶来,却不急进攻,而是一边修整,一边仔细观察、侦听宋军的近期动向。
一听由那俩黄口小儿所领的援军,已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趁夜离开,萧宗余不由不屑一笑。
——自作聪明。令夏人生出那番忌惮心来的狄姓小儿,就这般本事?
萧宗余虽为辽将,对李元昊的一贯手法亦是知之甚详,因此他这回所指定的军略,正是反其道而行——以虚兵扰延州,以盛兵强攻保安,声东击西。
在萧宗余的计划中,若能在那狄与张姓小儿得讯回援之前,便以雷霆之势拿下保安,那无疑是最好结果;若是时间不够,叫那八千多出征宋兵得以回援保安,他也可令夏国守军发兵,二军对仓皇的宋兵进行前后夹击。
如此一来,要么将迫使保安军不得不出城营救,导致门户大开;要么便要眼睁睁地看着同胞受屠,士气锐减。
萧宗余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是,他亲手所写的、自认是完美无缺的计划,将会在接下来的数日中,被最瞧不起的大宋‘文官’无情地击了个粉碎。
不论是夏军还是伪装为夏军的辽兵,皆是自幼学习骑射,各个都是马上张弓搭箭的好手,面对大宋步兵,有着天然的优势。
而外层寨门的坚实度,远不比延州大小城池的城门。萧宗余所领之辽兵,自诩占尽先机,皆是蓄势而来,面对还一如往常那般在寨头巡视的宋兵时,纷纷露出了狰狞的利爪。
眨眼之间,铁骑疾驰,黄沙漫天,箭枝如雨,马嘶四起,刀光交错……彻底撕碎了谷中的宁静。
面对这么一股数倍于自己的‘天降神兵’,保安军纷纷握紧手中武器,竟不似萧宗余想象中的那般被吓得双股站站,缩回寨中,更未乱上半分阵脚,而是第一时间选择了毅然迎战。
“倒是有些血性。”
萧宗余面无表情地如此评价了句,并未将这点抵抗多放在心上,而是稳坐中军,一边指挥着前锋对寨门发起猛烈攻势,一边眯着眼,试图观察寨中情形;还不忘派出兵士,时刻通报回援的狄青部队。
然而直至天色转暗,眼看着双方伤亡各自飞增,哀嚎遍野,萧宗余终于意识到了情形不对。
本该大乱阵脚的懦弱宋兵,不知为何越战越勇,更因有防守地利之便,能将伤员很快送下治疗、派新员替补;而本该占尽优势的辽军战士,却是在面对无穷无尽的敌军时渐渐茫然,变得疲累不堪,士气也急剧低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宗余惊疑不定地抬眼望去,即便不清楚寨内情形,这一天下来,他又哪里还能不知,那寨中根本不可能只有区区一万守兵!
是宋人耍诈,早已暗中增兵,而彻底戏耍了夏国这边的一群瞎子!
萧宗余暗骂着报给他错误信息的宋兵,纵有几分恼羞成怒,还是不愿强撑着硬耗下去,而是当机立断,要将将士召回,欲要理清状况后再重振旗鼓。
“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狄青轻嗤一声。
这位在众兵士眼中是位扎扎实实的‘文官’的狄副使,自一大早便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戎装打扮,背负弓箭,腰佩长剑。
不可思议的是,他这番利落装束,却丝毫不显违和,倒是再自然不过了。
这不是有着无数曾与狄青并肩作战的秦州兵士的秦州城,狄青对四周不住投来的讶异目光熟视无睹,镇定自若地穿行于刀光剑影中,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加上他这些天让人看在眼里的以逸待劳,才会那般顺利地安抚了遭受‘突袭’的保安军心。
眼看萧宗余终于发现苗头不对,转身要撤时,这位在万余宋兵眼里、已是极了不得的‘斯文大官’,慢条斯理地配上了早已备好的狰狞青铜面具,然后……
一记极漂亮的纵马扬枪为开端,他似一阵狂风骤雨般,携锐不可当之势,近乎疯狂地杀入了敌阵。
狂暴枪锋所指,皆是血云绽放。
在敌军的惨嚎与血肉横飞中,那佩戴冰冷面具的矫健身影,就在所有宋军的震惊注视中,彻底释放出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嗜血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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