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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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城。
墨雪阁临湖的水榭中,杨琰与温芷对坐在棋盘两侧,盘中棋子黑白分明,黑子占了大半边角,白子则在中盘,已有被围困之势。
温芷拈起棋子下到盘中:“东九南十四。”
杨琰按住面前的棋笥,眼睛望向温芷微微一笑:“兰郁从前还顾念我目不能视,让我几子,如今不但不让,反而步步紧*,简直叫我走投无路了。”
温芷眼睛只看向棋盘:“在下从前有眼无珠,不知公子精擅博弈,倘若再让,岂不是唐突了公子。”
杨琰轻笑,拈了白子捏在手中,却迟迟没有置入棋盘。
温芷微有些诧异,杨琰下棋时极少长考,更不曾像今日这般游移不定,他疑心杨琰的心思并不在棋盘上,便试探着问道:“凉州那边,近日好像不大太平?”
杨琰捏着棋子笑了笑:“原本还不算糟,直到几日前我被封为西北大都护的消息传到那里,东胡的贵族们便开始坐不住了。”他说着,将一卷薄薄的竹纸推到温芷面前。
温芷低头看了看,眉头轻蹙:“眼下这西北大都护只是空衔,并无军权,他们如此慌乱,想必还是怕拓跋公将家主之位也顺势传给公子。”他隐约有些叹息之意,“说来,不知道拓跋公的身体究竟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先前派去的两名御医已到了外祖府中,不过外祖年已老迈,拓跋显下的毒又险恶,只怕御医也回天乏术。”杨琰神色淡然地说着,“东胡八贵的兵马如今都集结在凉州,大约是等外祖一咽气,他们便要起事。”
“他们果然已动了兵马。”温芷点头沉吟。
此刻已是黄昏时分,远远有鸽哨响起,水榭外散养的鸽群皆扑动翅膀,飞向哨声传来的方向。鸽群斜掠过夕阳之时,投下一抹移动的影子,温芷举头望向那群鸽子,低笑道:“这些消息泰安宫里仍然一无所知,公子事事抢占先机,也亏了这些传信的小东西。”
杨琰也抬起头,望向鸽子飞过的方向:“这些鸽子还是韩先生带来的,起先远没有这么多,不过只有几只而已。”
“其实我一直想请教公子,原先公子还不得势时,屈居深院之中,就算韩先生慧眼识珠有心辅佐,可这大昭广阔,公子又是如何从那些偏远之地寻人来传递消息的呢?”
“早年无涯宰相为遏制外敌入侵,定策置下藩镇戍守,但终不能放任这些藩镇各拥兵权为所欲为,所以在各藩镇中布下眼线。这些眼线在军中大都任着不起眼的职位,然而各个直觉敏锐,见识不凡,皆是无涯宰相的学生。”杨琰说着,终于下了一子,微笑道,“兰郁此刻是否觉得,我并非精擅博弈,不过是有高人布好棋局,而后让我执子罢了,实是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温芷摇了摇头:“以无涯宰相的才学,穷尽半生心力所布下的局,绝不会随意交给无知之辈,在下以为,他是思虑良久,才选中了公子。”
杨琰以棋子轻叩棋盘,低声道:“那么兰郁以为,我这局棋下得如何,是否有负无涯宰相,还有你等的期望?”
温芷微微一怔,他坐直了身体,垂下头道:“恕在下直言,公子这局棋,下得不妙。”
“为何?”
“我执黑,公子执白,原本便落于后手,中盘时又错失良机,未能及时断我后路,即使后来稍扳回些许局面,可如今却被困于一隅,再难翻身。”
他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跟以往大不相同,杨琰诧异地挑起眉:“兰郁这是有事见怪于我么?”
温芷退后两步,向他俯首:“在下不敢,只是心中惶恐。”他低声道,“前些时候右仆射李椎因谋反之事被贬黜,死于狱中。此事让世族大为震动,他们自然不肯坐以待毙,故而密谋出太常寺一案,说什么祭祀疏漏,有悖礼制。将公子手下大批官员逮捕,连适同兄也……”
杨琰点头道:“我便猜到你要提起此事,此番太常寺一案,刘适同获罪入狱,受了杖责,几乎丧命。你同他多年挚友,自然为他不平。”
“我不只是为了适同兄不平,而是担心太常寺一案只是开始,这之后他们想必还会用尽方法剪除公子的羽翼,直到除掉公子。”
杨琰沉思片刻:“时至今日,是我走错了?”
“公子从一开始便错了!”温芷摇了摇头,“若是按照我们原先的谋划,待杨玦被扶上宗正之位再披露其欺君弑父的罪行,扶持他的世族们自然会为此蒙羞,而不会像今日这般跋扈。公子走错了一步,其后自然步步受制,无法轻易与世族抗衡。”
杨琰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那我后来,又走错了哪一步呢?”
“公子选错了盟友!”温芷冷声道,“谢大人心思深沉,同公子志向大为不同,他这人不甘心屈从世族,却也不会甘心与寒士为伍,他要的是滔天的权势,要的是在朝堂中一手遮天。等白鹿馆气候已成,他门生众多,绝不会再依附于公子。公子如今为了对付世族,与他携手,其实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话音刚落,杨琰便忽然大笑:“你说我是与虎谋皮,怎就知道不是他在与虎谋皮?”
温芷神色微变,扶住棋盘刚要说话,却见杨琰依旧带着笑,用手指点了点棋盘:“兰郁,该你了。”
他低头看向棋盘,心中不由一凛:“这……”
从枰内局势看来,杨琰的棋路并非游移不定,只是布局太深,直到此刻才显出端倪。温芷对着棋盘怔忪良久,神色渐渐凝重,他低声道:“公子,我输了。”
杨琰挑起眉毛:“眼下胜负未分,你便认输?”
温芷苦笑:“眼下虽胜负未分,可十步之内我必要被公子困死,不如早些认输。”
杨琰摇头一笑,推开棋盘,他双瞳如水,光彩灼目:“兰郁,现在你应该明白,无论我是后发受制,或是错失良机,都不重要,只要这局棋最后赢的是我,那便够了。”
永安七年,六月二十四。深夜。
盘门关高大的城墙安静地伫立着,跳动的火把在城头投下暗影,如同匍匐在黑夜中的巨兽。此时已过了三更,值守的士卒们渐渐显出疲倦,各个眼皮沉重,不自觉垂下头打起盹来。城墙最高处悄无声息地坐着一个人,这西北边陲的夜在盛夏时节仍然出奇地冷,那人的身侧没有燃篝火,身上的皮甲已结了一层薄霜。他在这寒冷的夜里轻呼出一口气,缓缓活动着手指的关节。
“我记得今夜不是轮你值守吧,怎么又上城来了,放不下心?”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带着点浅薄的笑意。
卫长轩也不回头,只望着前方道:“心里乏得很,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当然睡不着,你跟拔列将军许了十日为期,今天已经是第七日了。”尉迟锋大喇喇坐在他身边,两脚伸出挂在城墙上,闲闲地晃了晃,“要我说,阿史那努尔说不定也乏了,他先前攻下甘州已大肆劫掠了一番,如今丢了一座空城也不算什么,说不定真的带兵回牙帐去了。”
“不会。”卫长轩摇头,“这两日已经有动静了,苍羽原上有骑兵踏的痕迹,大约千余人,像是燕虞的前锋轻骑。”
“唔,”尉迟锋点了点头,“要是阿史那努尔真的来了,你打算怎么办?那位王子殿下可至今没有传过消息来,要你这么面对面同阿史那努尔打一仗,你敢说会赢?”
卫长轩无奈地笑了一声,他眼底有些泛空:“其实我心里没底得很,总觉得这一战像是一场豪赌。”
尉迟锋诧异地看向他:“豪赌?”
卫长轩叹气道:“你是知道的,我先前所经历的那几战虽略有功绩,可都不是两军的正面交锋。这次独自领了这么多兵马,心里真的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尉迟锋一笑,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你别担心,原先虽然你领兵都不多,可我能看出来,你是带兵打仗的料,若非如此,拔列将军也不会放心把全军调度交给你。再说,这次是输是赢,我们都会陪着你的,你绝不是独自一人。”
卫长轩收回望向前方的目光,回身看向尉迟锋,低声道:“多谢你。”
“谢什么。”尉迟锋摇了摇头,目光向下,看到卫长轩腰间的佩刀,不由“咦”了一声,那刀的刀镡是镂空的,嵌着云雷纹,很有几分眼熟:“这刀是陈绍从前的那把吧?”
卫长轩伸手抚上刀柄,轻轻点了点头:“是。”
尉迟锋也伸出手,和卫长轩一起握住了微凉的刀柄:“他……依旧和我们在一起啊。”
“报——”忽然一支火把照耀在他们身后,亲兵大步跑到了城墙的顶端,“二位将军,有急报!”
“何事?”
“燕虞大军没有北渡库伦河,而是从西边绕道回返,如今已到了苍羽原。”
卫长轩和尉迟锋同时对视,眼神中都是“果然来了”。
“还有,”亲兵微微皱眉,“方才斥候回返,还带来一个老牧民。”
“牧民?”尉迟锋有些奇怪。如今虽两国正在交战,可这苍羽原附近水草丰美,又是放羊的好时节,难免有些胆大的牧民会驱逐羊群在盘门关附近放羊,关内的戍军也极少会去驱赶。
“这个老牧民像是细作,如今还不知要怎么处置,请两位将军示下。”
卫长轩已经站了起来,他向尉迟锋摆了摆头:“走,去看看。”
“将军不是说过,这些牧民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你把他抓来做什么?”
“他根本不是什么放羊的!”说话的那个声音笃定,“你瞧他的手,牧民的手心里会长出这样的茧子?这分明是常年握着马刀磨出的老茧,他是个燕虞的骑兵!”
此言一出,众人皆警醒起来,立时便有几名士卒上前把老人缚住,将他从头到脚搜了一遍。
正一无所获之际,只听城楼上传来一声呵斥:“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抬头看时,只见两名将军正一前一后走下城楼,那老牧民一眼看见身着银甲的卫长轩,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亮,猛然站起身。他身后的士卒一脚踢在他腿弯里:“老实点!”
卫长轩几步走到近前,喝退了士卒,他低头看向老人:“你认得我?”
老牧民用力点了点头。
卫长轩心中一动,向身后道:“把他带到帐中,我和尉迟将军亲自审他。”
一入军帐,卫长轩便亲自上前解开了老人手上的束缚。尉迟锋在一旁警觉地握着腰间剑柄,狐疑地问道:“你确定他是阿史那棘连派来的人?”
卫长轩摇了摇头:“这就要问他了。”
尉迟锋只得换了燕虞话向老人问道:“你既然不是牧民,靠近盘门关是想做什么?”
老人没有答话,只突然伸手摸向自己发间。
尉迟锋一惊,他听说过有人将细小的匕首藏在头发里行刺的事,当即便把腰间长剑拔了出来。
卫长轩赶忙握住他的手腕:“等等。”
只见老牧民从发间抽出的并不是什么匕首,只是一卷被拧紧的细皮子,脏污漆黑,猛然看上去和老人肮脏的发辫没有什么区别。
尉迟锋伸手便要去接,老人却没有给他,而是递向了卫长轩。
皮子上的字迹很有些粗粝,写的却是中原文字,卫长轩知道棘连少年时的经历,所以并不奇怪,只是细细看了下去。
原来那日他丢了盘门关和甘州城,阿史那努尔便疑心他是故意被俘,他不肯让棘连再掺和进此次战事,寻了借口把他支回了燕虞牙帐,这封信便是他在被支走的路上匆匆写的。
尉迟锋在一旁看卫长轩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问道:“他在信里说了什么?”
“阿史那努尔此番佯装后撤实际是为了调度更多兵力,燕虞左将军帐下的几万人马也被他召来,等到那批人马前来,他们会比我们多出整整十万人。还有,他不但对我军兵力了如指掌,甚至还知道拓跋公并未痊愈的事,我们的一切虚招都被他识破了。”
尉迟锋急躁起来:“那棘连的信里有没有说阿史那努尔此战战术如何,布局如何,有没有薄弱之地可供我们利用?”
卫长轩凝重地摇头:“棘连已经被遣回牙帐,阿史那努尔又心机深重,眼下怕是已很难探出此人的布局。”
尉迟锋还要说话,却听卫长轩轻咳一声道:“这老人家星夜赶来,想必已疲惫不堪,你让他们送些茶饭来。”
尉迟锋与他眼神相对,一瞬之后便点头:“我去准备。”
他出帐后没多久便有士卒进来,那是本地东胡军里的伙头兵,手上端着军中常见的麦饼,还有几条肉干。他低着头把东西放到老人面前,而后便要退出军帐,却被卫长轩叫住:“等等。”
那名伙头兵愣了一愣,只得站住,卫长轩快步走到他跟前,一把扯下他腰带上的白布:“带这个做什么?不是说过不能走漏风声么?”
“可是……”那东胡士卒神情激动,似乎要说些什么,却被卫长轩伸手阻止。
“传令下去,谁再私自佩戴孝带,军法处置。”这几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卫长轩说完便挥手喝退了士卒,又转头去看老牧民,只见老人低垂着眼睛正大口吃着麦饼,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话。
等到放了老牧民出城,尉迟锋才向卫长轩道:“你不是说他是棘连派来的人么,为何要做这场戏给他看?”
“他是棘连的人,可说不准也是阿史那努尔的人,”卫长轩望着老牧民策马离去的背影,“如若不然,阿史那努尔怎么会让他这样轻易便穿过草原,来到我们面前。”
尉迟锋大叹了口气:“等燕虞左将军的人马来了,情势对我们自然更加不利。 他们若信了方才那场戏,恐怕当真会以为拓跋公已然病逝,我们只是秘而不宣。可是……”他满心疑惑地道,“阿史那努尔如此多疑,真的会因此打乱计划,率军攻城么?”
“会还是不会,明日便知分晓。”卫长轩说着,吹熄了手中高举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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