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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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许多醉人而温馨的日子,不用再躲躲藏藏,不用再担心害怕,不用再撒谎逃避……幸福的日子如飞消失,暑假来了。

暑假来了,访竹也毕业了。这是她答应过飞帆结婚的时刻,纪家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他们的计划。忙碌是开始了,一谈到正式结婚,总有那么多现实的事要做,选日子,做衣裳,订酒席,印请帖,布置新居……这是纪家第一次准备嫁女儿,又是嫁给这样一个奇特的人物!新人,结婚是当新人,可是,访竹将是飞帆“第四任”妻子。在国外,这可能是司空见惯的事,在台湾,这毕竟太不寻常,难怪纪醉山夫妇,都随着婚期的接近,变得不安、紧张、烦躁,而又隐忧重重了。

婚期选在九月十五日,根据黄历,是大好的上上吉日。七月起,大家的生活就都乱了。新居当然用飞帆的大厦公寓,不需要再装修,却需要添购很多东西,从墙上的字画、装饰品,到床单、床罩、浴巾、台灯、锅盆碗灶……一一买起。晓芙最热心,几乎成了男方的代理人,什么想得到的,她都一手包办,买这个,买那个,她出入顾家,比谁都频繁。

访竹是忙于添衣服,买首饰,做嫁衣。飞帆坚持不用租来的礼服,要为她订做一件全新的,式样来自欧洲时装杂志的设计。于是,选材料、量身、试身……忙得不亦乐乎。那件礼服用了许多码白纱,纱上缀了许多朵粉红色的小玫瑰花,婚纱是用粉红玫瑰编成花环,再披垂下一片轻雾似的薄纱……试装那天,飞帆就看呆了,她穿着新娘礼服,玫瑰花下,面庞隐在婚纱中,如仙,如梦,如一首最美最美的诗。那合身的剪裁,显出她细细的腰肢,拖地的礼服,显出她修长的身段……这个女人,这个像一支梦幻曲般的小女孩,将成为他的第四任新娘吗?顾飞帆几乎不能相信,每次他看她,他都有不能置信的感觉。他越来越觉得一切都像梦,他兴奋、紧张、失眠,心悸……这种感觉,是他和微珊结婚前都没有过的。那时,他只有兴奋和期待的快乐,却不像这次有患得患失的恐惧。他生怕到了婚期,纪家夫妇又会反悔。连访竹,在接近婚礼的时期里,也变得反常起来。她有时会很尖锐,有时又会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有时快乐得像只飞在云端的小鸟,有时又沉默得像躺在河床的小鹅卵石。她极端敏锐,又极端易感。

“你以前的新娘,也穿订制的礼服吗?”她会问。

“你一定没有新奇感了哦!结婚对你不是陌生的事了!是不是?”她还会问。

“要请多少你的客人?那些公司的老职员,会不会参加你的婚宴都参加腻了?”她再问。

终于,一天晚上,他忍无可忍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访竹!”他喊。

“嗯?”

“以后我们要共度那么长远的岁月,我希望我们的生活里只有快乐,没有忧愁。为了我们的婚姻,我们都挣扎过,奋斗过,好不容易才论及婚嫁。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

“唔!”她哼着,极度不安。

“再也不要提过去!连暗示都不要!”他诚挚地,稳重地,低沉地说,“过去种种,都已经死了,葬了,化成灰了!别提它,让我们用最愉快的心情来接受未来,行不行?如果你再这样问些让我刺心的问题,我会受不了!访竹,我真的受不了!”

她投进他怀中,立刻抱紧他,把面颊藏在他胸前的衣服里。

“我不好!我不好!”她低呼着,“我想,我害上了婚前紧张症!”

他推开她,吻她。噢,他不敢告诉她,他也害上了婚前紧张症!

不过,从那晚开始,她就再也不暗示过去了,她小心避免一切能让两人想起过去的事情。她努力去想未来:她的家!她和飞帆的家!可以朝朝相对,暮暮相依!可以一起唱歌,一起谈天,一起度过年年岁岁!还可以——有两个小孩!她脸红了,哦,是的,起码要两个小孩,她爱孩子,有孩子的家庭才有欢笑。

她又变得甜蜜了,温柔了。甜蜜的让人心动,温柔得让人心醉。哦,太好了!飞帆几乎焦灼地等待着,九月十五日!太远了!为什么不订在八月十五日呢?他那么迫切地、迫切地想拥有她呀!

“我的访竹。”他常拥着她喃喃低语,“我的!我的!我的!你每根头发,每个细胞,每个思想……还有这手指……”他吻她每个指尖,“都是我的!”

她眼眶潮湿,紧依在他的怀中,她低声说:

“傻呵!飞帆!你是个傻瓜!”

为这个,她写了一首小诗:

我认识一个傻瓜,

他不怎么漂亮,

不怎么潇洒,

但是他每个表情,每句话,

都让我迷失,让我喜悦,让我牵挂!

他喜欢这首小诗,说她有那么“一点点”文学天才。她红着脸瞅着他,说这一点点“小天才”还是他给的灵感。他忙不迭地点头表示同意,她敲打着他的肩膀,又笑又气又欣赏又甜蜜地叫:

“我认识一个傻瓜!他又骄傲又臭……”

“我也认识一个傻瓜,”他打断了她,笑着说,“说不出她有多笨,说不出她有多傻,说不出她的糊涂和笑话——只为了,她要嫁给一个傻瓜!”

于是,他们相对大笑,笑得滚成一团,笑得喘不出气来,笑得从沙发上滚到地下,笑得她头发零乱,面颊潮红,笑得……他忍不住把嘴唇紧贴在那“笑容”上。

这种日子,是期待、甜蜜、紧张、焦灼、忙碌……的综合。这种日子,简直没有闲睱来“孤独”,连那斜阳谷的蜜蜂阵都再引不起两人的兴趣。幸福,是被两人紧捧着的,紧抱着的,紧紧紧紧攥着的。

但是,一件飞帆完全没有料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距离婚期已只有一星期,那晚,明霞要带访竹去拿最后的一批新装。飞帆难得一个人在家布置新居……实在没什么可布置的了。他就把一张访竹的放大相,配了镜框,放在小茶几上。访竹说好,一试完衣服就来这儿。他要给她一个小意外,在照片下端,他写了几行小字: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把照片框擦得亮亮的。他斜倚在沙发中等访竹。每隔一分钟看一次手表。当电话铃忽然大作的时候,他还以为是门铃,差点跑去开门去了。然后,才醒悟过来是电话,拿起电话听筒,对面就传来晓芙略带紧张的声音:

“飞帆,访竹在你身边吗?”

“噢,没有。”他的心一紧,晓芙的语气古怪,访竹出了事!撞车?不!他飞快地摇头,急促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说不清楚,我马上过来!”

喀啦一声,电话挂断了。飞帆顿时浑身冷汗。访竹出事了!访竹出事了!他模糊地想着,忽然记起,第一次见访竹,她泪眼盈盈。后来,她说是为了哈安瑙。哈安瑙——小说中的人物。她在婚前摔断了腿,从此她不见他的未婚夫!会有这种事情吗?晓芙一定得到了什么消息。访竹去拿衣服,能出什么事?撞车?老天,为什么一定要想到撞车?他跳起来,绕室徘徊。然后,他疯狂地骂自己,傻瓜!不会打电话到纪家去问吗?

他立刻拨号,接电话的是访萍,一听他的声音,访萍就笑开了:“哎呀,姐夫,一个晚上不见都不行吗?她跟妈妈去拿衣服,如果太晚就不会去你那儿了!什么……你要来等她?少讨厌了!我们家地方小,你们两个把客厅一占,我们都没地方去……”

门铃真的响了,晓芙来了,她来得可真快。听访萍的语气,访竹不会有事的,或者,又是他的“婚前紧张症”!挂掉了电话,他匆匆走到门边去打开大门。

晓芙正站在门外,她行色匆匆,脸色凝重,很快地跨进门来,她关上门,四面张望:

“访竹真的不在吗?”她怀疑地问。

“真的不在!”他焦灼地看她,“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

晓芙拉住他的手臂,把他一直拉到沙发边,按进沙发里,她仓促地说:

“你坐好,别晕倒,我有事要告诉你!”

“晓芙!”他喊,血色从面颊上消失。“不要卖关子,有话快说,到底怎么了?”

“你要重新考虑和访竹的婚姻!”晓芙说,声音低哑而严重,态度严肃而正经。“最起码,婚礼不能如期举行!”

“为什么?”他惊喊。

晓芙死盯着他,她眼里闪着泪光。这使他更加心慌意乱,和晓芙认识十几年,他没看过她掉眼泪。他惊惧而恐慌,手脚都冰冷了。

“晓芙!”他喊,“看老天份上,你做做好事!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是访竹一去找了你?她说了什么?”

“不,不是访竹。”晓芙说,“是微珊!”

“微珊!”他大大一震,面孔雪白,“微珊不是在巴西吗?不是嫁了吗?”

“是的,”晓芙深深地看他,像要看进他灵魂深处去。“可是,她回来了!”

“回来了?”他讷讷地说,思想是一片混乱,完全整理不出头绪来。“她从巴西回来了?她丈夫呢?她现在在哪里?”

“在我家!”

“什么?”他惊跳。“在你家?微珊在你家?”

“是的。你听我说,飞帆。我长话短说,微珊和她父母全家都移民到巴西,是因为你。那时,舆论使他们全家都快疯了。你知道微珊的父亲是很要面子的。报纸把你的事哄出来,绘声绘色,黛比的照片天天见报,他们根本受不了。起先,微珊一个人去了欧洲,等你又和燕儿结婚之后,两位老人家就去了巴西。微珊从欧洲到巴西跟父母会合。四年前,微珊嫁给了一个巴西人……”

“你不是说,嫁给一个博士?”飞帆惊问。

“那是骗你的。微珊已经结婚了,何必让你难过?事实上,那个巴西人简直是个野蛮人,微珊嫁他,主要是怄气,还在和你怄气。你能娶外国人,她就能嫁外国人!但,这些年,她等于活在地狱里,那巴西人有虐待狂,他打她,经常打她,打得她遍体鱗伤,他在外面还另有女人。去年年底,微珊的历史再度重演,这巴西人别有所恋,遗弃了她。”

飞帆目瞪口呆,定定地望着晓芙。

“微珊第二度离婚后,就整个崩溃了。她住进了精神病院,治疗了差不多足足半年。这使微珊父母都破了产,他们从大房子迁小房子,小房子迁贫民区……”

“你怎么不告诉我?”飞帆吼了起来,抓住晓芙的胳膊。“你怎么不告诉我?”他大叫,脸色由苍白而涨红了。“我可以去一趟巴西,我可以安排一切……”

“别叫!”晓芙说,沉重地看着他,呼吸急促。“如果我知道,我当然会告诉你,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微珊结婚后就和我断了联络,我一直以为她很幸福!”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今天。微珊告诉我的!”

“她才回来?”

“我今晨接到她的电报,上午,冠群和我开车去机场,把她接到我家,她才把一切告诉我。我还没说完呢,你听好,今年三月,微珊的父母在一次大车祸里双双丧生。微珊在巴西所有的亲友都没有了,这打击把她再度送进了精神病院。这次,她住的是国家办的那种——疯人院。她很可能一生都会在疯人院里度过了。可是,有位很好的老医生治好了她,最主要的,她在那医院里认识了一个意大利籍的女护士,据微珊说,这护士曾经在黛比的亲戚家或朋友家里待过……她证实了你的故事,那逼婚的故事!不过,据我猜,这护士只是来自美国,为了安慰微珊,而故意顺着她的心事说。”

飞帆睁大眼睛看着晓芙。

“结果,微珊像奇迹一样又出了院,她忽然决心回来了,回来——原谅你。她这么说的。”晓芙的泪珠夺眶而出,她打开皮包,取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她含泪凝视飞帆。“飞帆,我从没遇到过像你有这么多故事的男人,也从没遇到过像微珊那样悲惨的女人!你知道吗?当她提起你的时候,她的眼睛发光了,她好像又和以前一样美了。我这才知道,她一生里没有爱过别的男人,除了你!”

飞帆费力地和脑中一阵突发的晕眩挣扎,他的眼眶涨红了,湿了。跳起来,他沙哑地说:

“走!”

“去哪儿?”晓芙问。

“去你家看微珊呀!”他急促地说。

“你先不忙,你听我说完!”她把他拉回沙发里。“我今天和微珊谈了一整天。她说,她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不肯听你的解释,你的信,你的电话,你的电报……她统统不相信,她只是恨你,恨不得想杀了你。可是,现在,她不恨你了,她反而恨自己,恨自己当时的倔强,固执,和——无情。”晓芙哭了,用手绢捂着眼睛。她哽塞着说不出话来。

飞帆咬紧牙关,他胸中在翻腾。

“晓芙,”他低沉地说,“你还有事在瞒我!”

“是的!”晓芙猛然拿开手帕,红着眼睛看飞帆。“我还瞒着你一件事,你马上就会发现的事!”

“是什么?”

“微珊不是以前的微珊了!”她抽着气,忍不住呜咽。“不是你当年娶的那个人见人爱的校花,那个光彩夺目的女人。她已经变了。飞帆,你要有心理准备。她以前的骄傲,快乐,自信,美丽,才华……都已经变了质。她完全不是当年的微珊了。事实上,她……她……她并不很正常,她的病并没有全好。她一直说重复的话,可是,她非常兴奋,非常兴奋,她急于要见你。她对于——燕儿和访竹,都一无所知。她以为——你离开黛比之后,就一直在想念她,还和以前一样爱她,还和以前一样……她说了许多旧事,你在落叶上题诗,在女生宿舍外拉整夜的小提琴,还有郁金香,记得郁金香吗?……她不停地说,不停地说……哦,飞帆!我从没责备过你,可是,看到微珊这种情况,我——真恨你,是你,你毁了她这一生了!”

飞帆的身子晃了晃,又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走!”他沉声说,“她不是在等我吗?我们还发什么呆?走呀!”

晓芙坐着不动。

“晓芙!”飞帆喊。

晓芙抬头望着他,泪光闪烁。

“飞帆,”她说,“我要问你一句实话!”

“什么话?”飞帆不耐地问,不耐而焦灼。他不由自主地回忆着微珊,微珊偏爱鹅黄色,鹅黄色的运动衫,鹅黄色的短裤,她活跃在网球场上,长发翻飞,衣袂翩然,身材亭匀,像一朵盛开的黄色郁金香。是他第一个为她取了个外号叫“郁金香”,后来全校都叫她“郁金香”。他们结婚的时候是春天,席开一百桌,每桌上都有一朵郁金香。噢,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一个世纪?一万年?一亿年?而现在,她回来了!带着满身心的创伤回来了!微珊,邓微珊!邓微珊!他曾深爱着、深爱着、深爱着的邓微珊!

“我要问你,”晓芙说,“你还爱她吗?”

还爱她吗?飞帆怎能回答?如果没遇到访竹……噢,访竹!这名字从他心底抽搐过去,是一阵尖锐的刺痛。他脑子里混乱成了一团,无法分析,无法思想。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小几,那儿有访竹的照片!

晓芙追随着他的视线,也看到访竹的照片,她下意识地拿了起来。访竹浅笑盈盈,双眸如水,浑身上下,绽放着青春的光华!她看到那两行小字了: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晓芙放下照片,抬眼注视飞帆:

“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她念着那句子,死盯着飞帆。“是吗?飞帆,我就是想问你,去哪边?去哪边?眉眼盈盈处!谁的眉?谁的眼?”

飞帆背脊上冒出了凉意,他苦恼又苦恼地看着晓芙。谁说过去的事都已化为飞灰?飞灰也会复活!谁说过去都已过去?过去也会回来!他深深吸气。微珊在等他,微珊急着要见他,微珊很兴奋,微珊已经原谅了他……

“不管怎样,”他坚定地说,“我现在要去看微珊!我迫不及待地要去看微珊!别的事,都再说!”

他走向门口,是的,微珊!在这一刻,他心中确实只有微珊,那为了他而浪迹天涯,为了他而受尽忧患,为了他而带病归来的邓微珊!至于访竹,那即将成为他的新妇的访竹,他用力甩头,他暂时不能想,暂时不能想……

他和晓芙很快地走出门,走进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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