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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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严行回国到我博士毕业,其间两年多时间,严行都没有工作。有好几次他想在重庆找个地方打工,都被我拦下了。我说现在的收入足够支撑咱们两个生活——反正咱们也不是那种特别追求物质的人。而且咱们分开了那么久……你还要天天往外跑?
严行笑了笑,说:“好吧,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黏人?”
平时我要上课看书写论文,虽然大多数时间都和严行一起待在学校里,但总不能一直陪他玩。他待着无聊了,出去打打工交交朋友,倒也挺好。可我另有别的担忧,那就是严行和社会的接触其实很少,从十三岁遇见严永宽,到二十六岁严永宽死,除去中间读大学的一年半,他一直处于严永宽的控制之下。他没上过班,甚至,他曾告诉我,有时候严永宽心情不好,会把他直接关在某栋别墅里,每天有人送饭菜,可就是不允许他出门。
“那……你是怎么忍过来的?”虽然严永宽已经死了,可听到严行说这些事我仍会心惊得呼吸都急促起来。那该是怎样的折磨。
“还行,其实我也不太喜欢出门,”严行枕在我大腿上,语气很平静,“严永宽最喜欢装自己有文化,他的所有房子,只要他住,就会放很多书,就那种……一大面墙都是书柜,书都塞满了,但其实他根本不看。”
“出不去的时候我就看书,慢慢看,两天一本,十五本看完一个月就过去了。”
他说得平淡,我却觉得心都要碎了,想象到严行一个人被关在房间里,不见天日也没人和他说话,他只能安静地翻书,简直就像变成了一件家具。
严行还说过,就算他能自由活动,也无非是被苏纹带去酒吧夜店之类的地方,“去了就是喝酒,很少和人说话,因为怕被缠上了,那会很麻烦,”严行叹了口气,“挺没意思的,我不喜欢去。”
所以我真的不太放心严行出去打工,他对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人情世故了解甚少,我怕他被欺负。沈致湘曾表示反对:“你总不能让他一辈子什么都不干吧,两三年可以,那以后呢?”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想让严行能过得快乐,如果他一辈子不工作,也可以。他已经受了太多苦,我只想让他快乐。
博士毕业之后我幸运地进入重庆一所二本大学教书,和严行住在学校分配的教师公寓。高校里的青年教师都是差不多的命:上课上得多,打杂打得多,科研压力大。虽然我们住在一起,但陪伴严行的时间还是缩短了很多。我满心愧疚,严行却反而安慰我:“你刚入职,忙一点是正常的,不用操心我。”
冬天到了,圣诞将至。这一年的圣诞节正好赶上周六,但每个周六下午我都要去上辅修双学位的课。上午我和严行赖床到十点多,我搂着他缩在温暖的被窝里,迟迟不愿起床。后来我们两个的肚子都咕咕作响了,严行才咬一口我的耳朵,又亲了亲:“起床吧?”
“嗯,”我的手在严行后背上摩挲,“晚上去吃大餐,我都订好餐厅了。”其实还给严行准备了圣诞礼物。
“好啊。”严行笑眯眯地应允。
下午讲起课来,时间倒也过得很快。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刚一下课手机就响了,是学院主管教学的主任,“张老师,你现在忙不忙啊?我这儿实在忙不过来啦,你看能不能来帮个忙?”
“我……”我停顿了两秒,还是说,“好的,我现在就过来。”
这几天学院在重新修订本科生的培养方案,涉及到专业课程的一些问题,教学主任不懂,就需要向老师们咨询。去学院的路上,天空飘起了绵绵细雨,湿冷的风一阵一阵往脸上扑。重庆的冬天总是这样难熬,没有暖气,常常下雨。
我给严行打电话:“学院里有点事,临时叫我过去帮忙……”
“嗯,好啊,”严行温声道,“那你要是忙得晚了,记得点个外卖,别饿着。”
“可我们说好晚上出去吃饭的。”我知道这话向严行说了也没用,但我实在心里憋屈。那家餐厅是我一个月前向同事打听到的,日本料理,同事说他们家用的海鲜啊牛肉啊都特别新鲜,味道好。餐厅布置得也雅致。
“没事的,过几天又是元旦呢,到时候再去也可以啊,”严行笑了笑,“你先忙你的正事,家里有吃的,不用管我。”
“和你吃饭也是正事。”
“是是是,”严行哄我,“早办完事早回来嘛。”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才看到另一位年轻的女老师也在。教学主任是位快退休的阿姨,很不好意思地向我们道歉:“这边有些金融术语和公式,我是实在看不懂啦,麻烦你们跑一趟了。哎,这人到了年纪,真是……昨天记住的,今天又忘了。”那位女老师连连微笑:“不要紧的,孩子有她爸爸带,我今天也没什么事。”
我也只好说:“不麻烦,我今天也正好没事。”一直到晚上九点过,我才饥肠辘辘地走出学院。女老师有丈夫开车来接,而我一个人,只能走回公寓。
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中竟然落下细小的雪花。我来重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下雪。
雪越下越大,风也大,雪花几乎是拍在我脸上身上。
我给严行发微信说还有二十分钟到家,严行回,好的。
这时候学生要么出去过圣诞了,要么因为下雪缩在寝室里,校园显得十分空旷。目之所及都是白雪黑夜,高大的树影影绰绰。我迎着雪往家走,路上还差点滑了一跤。距离公寓楼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我看见一束亮白的光,前方有个打着手电筒的人,正向我走来。
即便是晚上,即便是大风大雪,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严行。
我快步迎上去,攥住他冰凉的手:“怎么出来了?”
“这段路路灯太暗了,”严行一说话,嘴里就冒出白气,“我来接你。”
四下无人,我们便牵起手往家走。进楼道,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对严行说:“其实今天还给你准备了礼物。”
“巧了,”严行眼中满是明亮的笑意,“我也有礼物要给你。”
打开门,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严行的鼻尖红通通的:“我水平有限,你尝尝。”
红烧狮子头,莴笋肉片汤,素炒油麦,还有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酸菜水煮鱼。
我夹起一块水煮鱼,送进嘴。
“怎么样?”严行问我。
“好吃。”
“真的?”他也夹起一块,“有点淡是不是……”
“真的好吃。”
严行脱下大衣,他身上还围着围裙——买锅的时候超市送的,一条粉嘟嘟的围裙。餐厅的白炽灯很亮,以至于我看见严行的发梢上缀了几粒雪花,反射出莹莹的光。
前天我给老妈打电话,她还是不愿意接受我们,她问我:“两个男人怎么能一起过日子呢?你们俩能算一个家吗?”
此时此刻我想告诉老妈,能的,我们是一个家。
我拉下羽绒服的拉链:“严行,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诶,等等!”严行却制止我,“先吃饭!要不凉了!”
“没事,很快就好……”
“先吃饭!”严行把红烧狮子头推到我面前,“你尝尝这个!”
我只好拿起筷子,刚要夹,严行又说:“你别吃这颗!吃右边的!”
我看向严行,他一脸紧张。
我突然,突然有了某种预感。
我把他指定的那颗狮子头夹到碗里,吃到第三口时,大牙咬到一枚硬硬的东西。
严行脸有些红,看着我。
是一枚素圈银戒。
“我想反正你也不能戴太高调的,就买了个这样的……”严行冲我笑了一下,“这是我在网上做游戏代练赚钱买的,银的,不贵。我还买了一条链子,你要是不能戴在手上,戴脖子上也行……要是实在不方便戴,也没事。”
我知道有人把戒指藏在蛋糕里,有人把戒指藏在酒杯里,有人把戒指藏在玫瑰花里……但我的严行,他把戒指藏在红烧狮子头里。
不是名贵材质,不是奢侈品牌,只是一枚,简单的银戒指。
“我能戴,”我鼻子有点酸,“能戴手上。你也有吗?”
严行点头:“这戒指是一对。”
他又说:“一回,我知道你压力很大,因为和我在一起,所以工作上要小心翼翼的,你同事一次次给你介绍女朋友你都得一次次找不同的理由推掉,然后你爸妈那边又……不接受。我也想像很多小说里写的那样,变成一个强大的人,然后我就能保护你,替你分担压力。但是这好像很难做到……”他顿了顿,直直看向我的眼睛,“我没有学历,没有手艺,平时得花你的钱,买戒指也只能买便宜的……可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儿,真的,真的我爱你。”
我紧紧抱住严行,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爱我。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了,你非常爱我。所以那些困难算哪门子困难,和你受过的苦难比起来,不值一提。更何况,我也爱你。
我从羽绒服的内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张卡里有我悄悄攒了三年多的钱。奖学金,做项目的收入,学校给的安家费,一点一点攒起来,总算凑够首付。
“回头房本上要写咱们两个的名字,”我把银行卡放到严行手心,“这卡你先收着,下周咱们就去看房,好不好?”
“好……好。”严行捏起那张蓝色的银行卡,皱起眉凝神打量,嘴唇也微微抿起来。他这幅神情真像个惊讶而激动的小朋友。
“以后咱们就不用偷偷摸摸的了,可以一起回家,一起出门。”我说。
“嗯。”严行重重点头。
然后我们接吻,我手里攥着油汪汪的戒指,他手里攥着薄薄的银行卡。我们唇齿相依,像海洋和海洋连在一起。虽然地点不对,时间不对,但总算——总算我们都把礼物交给了对方。从此以后我们将为彼此禁锢自己的无名指,我们将拥有一个家,以最世俗和直接的方式证明那个家属于我们:房产证上我们的名字。
在这个国度,我们不被法律承认,不被社会认同,甚至连至亲也不接受我们的存在。我们要小心翼翼,我们要秘而不宣,我们可以磊落地为对方赴死,却不能磊落地宣告爱情。
可我们还是愿意,愿意在生活的磋磨和挣扎中相爱相守,乃至于以异性恋婚姻的形式来建构我们的爱情。是的因为爱情,所以我们愿意软弱地坚守。
行行,重行行,严行,我的严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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