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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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日记中有关徐志摩遇难的一页(5)

胡适日记中有关徐志摩遇难的一页

释文

昨早志摩从南京乘飞机北来,曾由中国航空公司发一电来梁思成家,嘱下午三时雇车去南苑接他。下午汽车去接,至四时半人未到,汽车回来了。我听徽音说了,颇疑飞机途中有变故。今早我见《北平晨报》记昨日飞机在济南之南遇大雾,误触开山,坠落山下,司机与不知名乘客皆死,我大叫起,已知志摩遭难了。电话上告知徽音,她也信是志摩。上午十时半,我借叔永的车去中国航空公司问信,他们也不知死客姓名。我问是否昨日发电报的人,他们说是的。我请他们发电去问南京公司中人,并请他们转一电给山东教育厅长何思源。十二点多钟,回电说是志摩。我们才绝望了!

下午,思成徽音夫妇来,奚若来,陈雪屏孙大雨来,钱端升来,慰慈来,孟和来,孟真来,皆相对凄惋。奚若恸哭失声。打电话来问的人更无数。

朋友之中,如志摩天才之高,性情之厚,真无第二人!他没有一个仇敌;无论是谁都不能抗抗(拒)他的吸力。

哭摩

小曼

我深信世界上怕没有可以描写得出我现在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支笔。不要说我自己这支轻易也不能动的一支。可是除此我更无可以泄我满怀忧伤的心的机会了,我希望摩的灵魂也来帮我一帮。苍天给我这一霹雳直打得我满身麻木得连哭都哭不出,浑身只是一阵阵的麻木。几日的昏沉直到今天才醒过来知道你是真的与我永别了。摩!慢说是你,就怕是苍天也不能知道我现在心中是如何的疼痛,如何的悲伤!从前听人说起“心痛”我老笑他们虚伪,我想人的心怎会觉得痛,这不过说说好听而已,谁知道我今天才真的尝着这一阵阵心中绞痛似的味儿了,你知道么?曾记得当初我只要稍有不适即有你声声在旁慰问,咳,如今我即使痛死也再没有你来低声下气的慰问了。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远的抛弃我了么?你从前不是说你我最后的呼吸也须要连在一起才不负你我相爱之情么?你为甚不早些告诉你是要飞去呢?直到如今我还是不信你真的是飞了,我还是在这儿天天盼望着你回来陪我呢,你快点将未了的事情办一下,来同我一同去到云外去优游去吧,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逍遥,忘记了闺中还有我等着呢。

这不是做梦么,生龙活虎似的你倒先我而去,留着一个病恹恹的我单独与这满是荆棘的前途来奋斗。志摩,这不是太惨了么?我还留恋些什么?可是回头看看我那苍苍白发的老娘,我不由一阵阵只是心酸,也不敢再羡你的清闲爱你的优游了,我再哪儿有这勇气,去丢她这个垂死的人而与你双双飞进这云天里去围绕着灿烂的明星跳跃,忘却人间有忧愁有痛苦像只没有牵挂的梅花鸟。这类的清福怕我还没有缘去享受!我知道我在尘世间的罪还A满,尚有许多的痛苦与罪孽还等着我去忍受呢。我现在唯一的希望你倘能在一个深沉的黑夜里,静静凄凄的放轻了脚步走到我枕边给我些无声的私语让我在梦魂中知道你!我的大大是回家来探望你那忘不了你的爱着了,那时间,我决不张皇!你不要慌,没有人会来惊扰我们的。多少你总得让我再见一见你那可爱的脸我才有勇气往下过这寂寞的岁月,你来吧,摩!我在等着你呢。

事到如今我一些也不怨,怨谁好?恨谁好?你我五年的相聚只是幻影,不怪你忍心去,只怪我无福留,我是太薄命了,十年来受尽千般的精神痛苦,万样的心灵摧残,直将我这一颗心打得破碎得不可收拾?到今天才真变了死灰的了也再不会发出怎样的光彩了。好在人生刺激与柔情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过了,现在又受到了人生最可怕的死别。不死也不免是朵憔萎的花瓣再见不着阳光晒也不见甘露漫了。从此我再不能知道世间有我的笑声了。

经过了许多的波折与艰难才达到了结合的日子,你我那时快乐直忘记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忘记了世界上有忧愁二字,快活的日子过得与飞一般的快,谁知道不久我们又走进愁城。病魔不断的来缠着我,它带着一切的烦恼,许多的痛苦,那时间我身体上受到不可言语的沉痛,你精神上也无端的沉入忧闷,我知道你见我病身吟呻,转侧床笫,你心坎里有说不出的怜惜,满肠中有无限的伤感,你虽慰我,我无从使你再有安逸的日子,摩,你为我荒废了你的诗意,失却了你的文兴,受着一般人的笑骂,我也只是在旁默默自恨,再没有法子使你像从前的欢笑。谁知你不顾一切的还是成天安慰我,叫我不要因为生些病就看得前途只是黑暗,有你永远在我身边不要再怕一切无味闲论。我就听着你静心平气的养,只盼着天可怜我们几年的奋斗,给我们一个安逸的将来,谁知到如今一切都是幻影,我们的梦再也不能实现了,早知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用尽心血的将我抚养呢?让我前年病死了,不是痛快得多么?你常说天无绝人之路,守着好了,哪知天竟绝人如此,哪儿还有我可以平坦着走的道儿?这不是命么?还说什么?摩,不是我到今天还在怨你,你爱我,你不该轻身,我为你坐飞机,吵闹不知几次,你还是忘了我的一切叮咛,瞒着我独自飞上天去了。

完了,完了,从此我再听不见你那叽咕小语了,我心里的悲痛你知道么?我的破碎的心留着等你来补呢,你知道么?唉,你的灵魂也有时归来见我么?那天晚上我在朦胧中见着你往我身边跑,只是一霎眼就不见了,等我跳着,叫着你,再也不见一些模糊的影子了,咳,你叫我从此怎样度此孤单的岁月呢,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响,苍天因何给我这样残酷的刑罚呢!从此我再不信有天道,有人心,我恨这世界,我恨天,恨地,我一切都恨,我恨他们为什么抢了我的你去,生生的将我们一颗碰在一起的心离了开去,从此叫我无处去摸我那一半热血未干的心,你看,我这一半还是不断流着鲜红的血,流得满身只成了个血人,这伤痕除了那一半的心回来补,还有什么法子叫她不滴滴的直流呢?痛死了有谁知道,终有一天流完了血自己就枯萎了。若是有时候你清风一阵的吹回来见着我成天为你滴血的一颗心,不知道又要如何的怜惜何等的张皇呢!我知道你又看直着两个小猫似眼珠儿乱叫乱叫着,看看的了,我希望你叫高声些,让我好听得见,你知道我现在只是一阵阵糊涂,有时人家大声的叫着我,我还是东张西望不知道声音是何处来的呢,大大,若是我正在接近着梦境,你也不要怕扰了我梦魂像平常人的不敢惊动我,你知道我再不会骂你了,就是你扰我从此不睡我也不敢再怨了,因为我只要再能得到你一次的扰,我就可以责问他们因你骗我说你不再回来,让他们看看我的摩还是丢不了我,乖乖的又回来陪伴着我了,这一回我可一定紧紧的搂抱你再不能叫你飞出我的怀抱了。天呀!可怜我,再让你回来一次吧!我没有得罪你,为什么罚我呢?摩!我这儿叫你呢,我喉咙里叫得直要冒血了,你难道还没有听见么?直叫到铁树开花,枯木发声,我还是忍心着等,你一天不回来,我一天的叫,等着我哪天没有了气我才甘心的丢开这唯一的希望。

你这一走不单是碎了我心,也收了许多朋友不少伤感的痛泪。这一下真使我们感觉到人世的可怕,世道的险恶,没有多少日子竟会将一个最纯白最天真一个不可多见的人收了去,与人世永诀。在你也许到了天堂,在那儿还一样过你的欢乐日子,可是你将我从此就断送了,你从前不是说要我清风似的常在你的左右么?好,现在倒是你先化着一阵清风飞去天边了,我盼你有时也吹回来帮着我做些未了的事情,要是你有耐心的话,最好是等着我将人事办完了同着你一同化风飞去,让朋友们永远只听见我们的风声而不见我们的人影,在黑暗里我们好永远逍遥自由的飞舞。

我真不明白你我在佛经上是怎样一种因果,既有缘相聚又因何中途分散,难道说这也有一定的定数么?记得我在北平的时候,那时还没有认识你我是成天的过着那忍泪假笑的生活,我对人老含着一片至诚纯白的心而结果反遭不少人的讥诮,竟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能明白我,能看透我。一个人遭着不可言语的痛苦,当然不由的生出厌世之心,所以我一天天的只是藏起了我的真实的心而拿一个虚伪的心来对付这混浊的社会,也不希望再有人来能真直的认识我明白我。甘心愿意从此自相摧残的快快了此残生,谁知道就在那时候遇见了你,真如同在黑暗见着了一线光明,垂死的人又透了一口气,生命从此转了一个方向。摩摩,你的明白我,真可算是透切极了,你好像是成天钻在我的心房里似的,直到现在还只是你一个人是真还懂得我的。我记得我每遭人辱骂的时候你老是百般的安慰我,使得我不得不对你生出一种不可言喻的感觉,我老说,有你,我还怕谁骂,你也常说,只要我老明白你,你的人是我一个人的,你又为什么要去顾虑别人的批评呢?所以我哪怕成天受着病魔的缠绕也再也不敢有所怨恨的了。我只是对你满心的歉意,因为我们理想中的生活全被我的病魔来打破,连累着你成天也过那愁闷的日子。可是二年来我从未见你有一些怨恨,也不见你因此对我稍有冷淡之意。也难怪文伯要说,你对我的爱是completeandtrue的了,我只怨我真是无以对你,这,我只好报之于将来了。

我现在不顾一切往着这满布荆棘的道路上去走,去寻一点真实的发展,你不是常怨我跟你几年没有受着一些你的诗意的陶镕么?我也实在是惭愧,真也辜负你一片至诚的心了,我本来一百个放心,以为有你永久在我身边,还怕将来没有一个成功么?谁知现在我只得独自奋斗,再不能得你一些相助了,可是我若能单独撞出一条光明的大路也不负你爱我的心了,愿你的灵魂在冥冥中给我一点勇气,让我在这生命的道上不感受到孤立的恐慌。我现在很决心的答应你从此再不张着眼睛做梦躺在床上乱讲,病魔也得最后与它决斗一下,不是它生便是我倒,我一定做一个你一向希望我所能成的一种人,我决心做人,我决心做一点认真的事业,虽然我头顶只见乌云,地下满是黑影,可是我还记得你常说“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力。”一个人决不能让悲观的慢性病侵蚀人的精神,同厌世的恶质染黑人的血液。我此后决不再病(你非暗中保护不可),我只叫我的心从此麻木,再不A问世间有恋情,人们有欢娱,我早打发我心,我的灵魂去追随你的右,像一朵水莲花拥扶着你往白云深处去缭绕,决不回头偷看尘间的作为,留下了我的躯壳同生命来奋斗,等到战胜的那一天,我盼你带着悠悠的乐声从一团彩云里脚踏莲花瓣来接我同去永久的相守,过吾们理想中的岁月。

一转眼,你已经离开了我一个多月了,在这短时间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的过来的,朋友们跑来安慰我,我也不知道是说什么好,虽然决心不生病,谁知一直到现在它也没有离开过我一天,摩摩,我虽然下了天大的决心,想与你争一口气,可是叫我怎受得了每天每时悲念你时的一阵阵心肺的绞痛,到现在有时想哭眼泪干得流不出一点,要叫;喉中痛得发不出声,虽然他们成天的逼我一碗碗的苦水,也难以补得了我心头的悲痛,怕的是我恹恹的病体再受不了那岁月的摧残,我的爱,你叫我怎样忍受没有你在我身边的孤单。你那幽默的灵魂为什么这些日也不给我一些声响?我晚间有时也叫他们走开,房间不让有一点声音,盼你在人静时给我一些声响,叫我知道你的灵魂是常常环绕着我,也好叫我在茫茫前途感觉到一点生趣,不然怕死也难以支持下去了。摩!大大!求你显一显灵吧,你难道忍心真的从此不再同我说一句话了么?不要这样的苛酷了吧!你看,我这孤单的人影从此怎样的去撞这艰难的世界?难道你看了不心痛么?你一向爱我的心还存在么?你为什么不响?大!你真的不响了么?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追悼志摩

胡适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再别康桥》)

志摩这一回真走了!可不是悄悄的走。在那淋漓的大雨里,在那迷蒙的大雾里,一个猛烈的大震动,三百匹马力的飞机碰在一座终古不动的山上,我们的朋友额上受了一下致命的撞伤,大概立刻失去了知觉。半空中起了一团天火,像天上陨了一颗大星似的直掉下地去。我们的志摩和他的两个同伴就死在那烈焰里了!

我们初得着他的死信,都不肯相信,都不信志摩这样一个可爱的人会死的这么惨酷。但在那几天的精神大震撼稍稍过去之后,我们忍不住要想,那样的死法也许只有志摩最配。我们不相信志摩会“悄悄的走了”,也不忍想志摩会死一个“平凡的死”,死在天空之中,大雨淋着,大雾笼罩着,大火焚烧着,那撞不倒的山头在旁边冷眼瞧着,我们新时代的新诗人,就是要自己挑一种死法,也挑不出更合式,更悲壮的了。

志摩走了,我们这个世界里被他带走了不少云彩。他在我们这些朋友之中,真是一片最可爱的云彩,永远是温暖的颜色,永远是美的花样,永远是可爱。他常说: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们也不知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可是狂风过去之后,我们的天空变惨淡了,变寂寞了,我们才感觉我们的天上的一片最可爱的云彩被狂风卷去了,永远不回来了!

这十几天里,常有朋友到家里来谈志摩,谈起来常常有人痛哭,在别处痛哭他的,一定还不少。志摩所以能使朋友这样哀念他,只是因为他的为人整个的只是一团同情心,只是一团爱。叶公超先生说:“他对于任何人,任何事,从未有过绝对的怨恨,甚至于无意中都没有表示过一些憎嫉的神气。”

陈通伯先生说:“尤其朋友里缺不了他。他是我们的连索,他是粘着性的,发酵性的。在这七八年中,国内文艺界里起了不少的风波,吵了不少的架,许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的不能见面。但我没有听见有人怨恨过志摩,谁也不能抵抗志摩的同情心,谁也不能避开他的粘着性。他才是和事老,他有无穷的同情,他总是朋友中间的‘连索’。他从没有疑心,他从不会妒忌。他使这些多疑善妒的人们十分惭愧,又十分羡慕。”

他的一生真是爱的象征。爱是他的宗教,他的上帝。

我攀登了万仞的高冈,

荆棘扎烂了我的衣裳,

我向飘渺的云天外望!

上帝,我望不见你——

…………

我在道旁见一个小孩,

活泼,秀丽,褴褛的衣衫,

他叫声“妈”,眼里亮着爱——

——上帝,他眼里有你——

(《他眼里有你》)

志摩今年在他的《猛虎集·自序》里曾说他的心境是“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A流入怀疑的颓废”。这句话是他最好的自述。他的人生观真是一“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信仰”。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

社会上对于他的行为,往往有不能谅解的地方,都只因为社会上批评他的人不曾懂得志摩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他的离婚和他的第二次结婚,是他一生最受社会严厉批评的两件事。现在志摩的棺已盖了,而社会上的议论还未定。但我们知道这两件事的人,都能明白,至少在志摩的方面,这两件事最可以代表志摩的单纯理想的追求。他万分诚恳的相信那两件事都是他实现他那“美与爱与自由”的人生的正当步骤。这两件事的结果,在别人看来,似乎都不曾能够实现志摩的理想生活。但到了今日,我们还忍用成败来议论他吗?

我忍不住我的历史癖,今天我要引用一点神圣的历史材料,来说明志摩决心离婚时的心理。民国十一年三月,他正式向他的夫人提议离婚,他告诉她,他们不应该继续他们的没有爱情没有自由的结婚生活了,他提议“自由之偿还自由”,他认为这是“彼此重见生命之曙光,不世之荣业”。他说:

故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直指顾间事矣。……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这信里完全是青年的志摩的单纯的理想主义,他觉得那没有爱又没有自由的家庭是可以摧毁他们的人格的,所以他下了决心,要把自由偿还自由,要从自由求得他们的真生命,真幸福,真恋爱。

后来他回国了,婚是离了,而家庭和社会都不能谅解他。最奇怪的是他和他已离婚的夫人通信更勤,感情更好。社会上的人更不明白了。志摩是梁任公先生最爱护的学生,所以民国十二年任公先生曾写一封很长很恳切的信去劝他。在这信里,任公提出两点:

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于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

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帖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其身已耳。

任公又说:

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当知吾侪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悒侘傺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拔。呜呼志摩,可无惧耶!可无惧耶!

(十二年一月二日信)

任公一眼看透了志摩的行为是追求一种“梦想的神圣境界”,他料到他必要失望,又怕他少年人受不起几次挫折,就会死,就会堕落。所以他以老师的资格警告他:“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

但这种反理想主义是志摩所不能承认的。他答复任公的信,第一不承认他是把他人的苦痛来换自己的快乐。他说: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

人谁不求庸德?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畏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已而然哉?

第二,他也承认恋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他不能不去追求。他说:“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他又相信他的理想是可以创造培养出来的。他对任公说:

嗟夫吾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明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A理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懦,入卑污,其几亦微矣!

我今天发表这三封不曾发表过的信,因为这几封信最能表现那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徐志摩。他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须有爱,必须有自由,必须有美;他深信这种三位一体的人生是可以追求的,至少是可以用纯洁的心血培养出来的——我们若从这个观点来观察志摩一生,他这十年中的一切行为就全可以了解了。我还可以说,只有从这个观点上才可以了解志摩的行为;我们必须先认清了他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方才认得清志摩的为人。

志摩最近几年的生活,他承认是失败。他有一首《生活》的诗,诗是暗惨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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