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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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辆黑色轿车组成整齐车队, 匀速行驶在回市区的国道上,为最前方的那辆蓝色MINI车断后。
脖子上围着厚实的羊绒围巾,又将车内暖气打开, 路当归身上的那股冷劲总算缓过去了。
鼻子以下的部位被刑珹的围巾挡得严严实实,讲话的声音也变得闷闷的。他索性闭上嘴, 用唯一露在外头的眼睛一动不地盯着前方,专心致志地看向前方的公路告示牌。
车厢内十分安静, 一直没有人开口。直到下了山, 将七院远远抛在了身后, 副驾驶座上的人才终于说出了上车后的第一句话。
“路医生, 你的车性价比很高。”
刑珹对他说。
路当归:“……谢谢。”
听到这人突然开口, 他差点没抓稳方向盘,赶紧松开脚下油门, 放慢了车速。
刑珹按下车窗, 转过头静静看着窗外的景色。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再次出声感慨:“路医生,路边风景真好。”
“……”
从扶手箱里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路当归差点没被水给呛到。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是和自己实在没话说, 还是担心车内的氛围有些尴尬, 干脆决定先下手为强?
可是姓刑的明明就从不是那种会考虑他人想法的人……
坐在副驾驶上的刑珹完全不知道路当归心里的小九九, 说完这两句,他就垂眼靠回了座椅上, 继续陷入了沉默。
半小时后, 路当归开着车驶入市区的收费站, 停在了ETC栏杆前。
看到跟在MINI后面的车队有那么大的仗势,收费窗口里的工作人员显然也有些惊讶。
不过,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很快便做好了表情管理。从窗前伸出手, 她对着MINI车上的年轻司机露出灿烂的笑容:“欢迎来到S市,拿好您的通行证,一路顺风。”
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卡片,路当归礼貌地点了点头,正准备启动发动机继续往前开,他突然听到副驾驶座上的人对着窗口的工作人员开了口:“谢谢,也祝你一切都好。”
很少遇到这样礼貌而又客气的乘客,工作人员收回手,耳根微微有些发红。
开着车一路驶入主城区,停在岔路口的红绿灯前,路当归转过头,有些狐疑地打量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那什么……你还好吧?”
他就差没直接问出口,是不是住院治疗久了,你被那堆仪器搞成人格分裂了?
有生之年,刑大少居然会对别人说“谢谢”两个字。
看到路当归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刑珹抬起眼皮,缓缓吐出几个字:“康复治疗。”
听到刑珹这样说,路当归立马明白了。
身体遭受的伤害需要“复健”,脑神经受到的伤害同样也需要时间恢复。
在患者通过评估,离开医院前,他们这些精神科医生通常会给患者提供一份指导手册,以协助他们在长期脱离社会后,更容易地融入社交生活。
这样说的话,刑珹的医疗团队也给他提供了相应的训练方案。
大致在脑海里琢磨了一下,路当归猜测,医生给刑珹的建议应该是:积极对他人表达赞美,并及时回应别人的好意。
这和刑珹之前的医疗团队让他每日输入大量的狗血韩剧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通过康复训练来调动述情障碍者的情绪机能,引导他们一步步对外界刺激进行反馈,并做出相应的情感表达。
收回落在刑珹身上的目光,重新看向正前方的红绿灯,路当归逐渐有些心绪不宁。
这样的康复训练,对于刑珹这样的重度情感障碍患者原本是没有多少效果的。令他没想到的是,经过大半年的封闭式治疗,刑珹居然真的突破了最困难的那一道关卡,开始尝试着对外界表达出自己的看法。
这人就像一名幼儿园里牙牙学语的小孩,正在努力试图融入这个情感至上,充斥着喜怒哀乐的社会大熔炉。
这种程度的改善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自然还少不了那一堆仪器的介入。
所谓的“正常人”,将他们所认为的“异类”绑上电椅,用电流一遍遍刺激他的脑神经,想让他最终变得和普罗大众一样。
到最后,无所顾忌的疯子还是学会了如果去当一个别人眼中的正常人。
想到这里,路当归只觉得喉间隐隐有些发涩,心里一时间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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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珹跟着他一起回了公寓。
整个集团的管理层都在等着他们的刑总回去开会。一定没有人会想到,他们的刑总此刻正站在厨房门口,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做菜。
从背后投来的深沉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拿菜刀的手,路当归咽了一下口水,只觉得拿刀的手愈发不听使唤。
跟着教学视频学过好几遍,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会做香葱土豆丝了。
举起胳膊毫不犹豫地往下挥,刀刃狠狠劈在切菜板上,在菜板表面划出了一条明显的刮痕。至于原本想要切成两瓣的土豆,被自己手上十足十的力道震得掉下了灶台,咕噜噜地滚到了身后人的脚边。
垂眼看着脚边被刮得坑坑洼洼的土豆仔,刑珹靠在门边,半天没有吱声。
将菜刀一把插进刀具栏,路当归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真的投降了。
黑色车队停满了小区里的泊车位,声势浩大到保安上来敲了两次公寓的门。还有那群以刑十为首的耿直保镖,一直站在楼底下,正在用求救的目光望着厨房窗前下厨的自己。
明明那么多人都在等着刑珹,他有地方不回,偏偏要跟着自己回家干嘛??
蹭自己的车跟着上楼也就算了,还一进家门就满脸神色恹恹,说自己出院前没吃早饭,肚子很饿。
让刑十跑一趟附近的饭店,给他们主子点份外卖,大高个畏畏缩缩不敢吱声。自己打开APP准备下单,这人又满脸兴致缺缺,仿佛外卖软件上的所有饭菜都入不了他尊贵刑大少的眼。
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好亲自上阵,卷起袖子张罗张罗开始做饭。
本来平时会做的菜,却在这人的围观下完全乱了手脚。忙活了大半天,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一想到这个,路当归就觉得有些来气。
最后,放在刑家大少面前的,是一碗热气腾腾,新鲜出炉的老坛酸菜牛肉泡面。
默不作声地拿起筷子,刑珹微微侧过头,发现小医生有些拘谨地站在自己身后。
“之前我和你说过的事,”路当归问他,“你派人查到什么了吗?”
他指的是之前写在便利贴上,那条关于林家的消息。
喝了一口碗里的即食面汤,刑珹缓缓开口:“路医生,我刚出院。”
言下之意就是,你别问我,问了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行吧。
路当归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吐了个槽。
既然当事人都满不在乎,他又何必在这里多此一举。
自打湾海集团被警方立案调查,一向与刑家交情匪浅的林家立马出尔反尔,站出来倒打一耙,给警方和金融监管局提供了许多对湾海不利的证据,给整个集团造成了重创。
令路当归多留了一个心眼的,是林氏旗下上市公司这大半年以来暴涨的股价。
原本在S市势均力敌的两大经商世家,在这场无形的博弈中,显然已经渐渐分出了胜负。
除此之外,他其实还有一件事想提醒刑珹。
城体发生的那场火灾,让两位当事人同时陷入重度昏迷,醒来后还都丧失了当时的记忆,这也太过于巧合了。
他想知道,既然城体是林家的物业,那他们是否在其中动过手脚,当年发生的事会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看到刑珹一副兴致索然的模样,路当归最终还是没有接着追问。
经过大半年住院治疗,这人既然能够通过所有评估出院,精神状态比起从前,肯定已经有了很大程度的改善。
他不知道刑珹对于当年的事情到底想起了多少,但他知道刑珹并不傻。
一旦发现自己沦为了别人的棋子,这人一定会报复回去。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在把刑景山拉下马的整个过程中,自己早就已经看出来了他的城府之深。甚至牵一发而动全身,包括曾经伤害过自己的刑瑀,他那位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这人都没有留丝毫情面。
骨子里明明流着凉薄的血,却一次又一次地收紧獠牙,对自己展露出最柔软而脆弱的一面。
注视着面前低头用筷子在碗里挑碎面的男人,路当归发现自己好像很了解刑珹,却又好像完全不懂他。
似乎没有察觉到身后人正在脑海里浮想联翩,将碗里的泡面吃得一干二净,刑珹从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优雅地擦干净了嘴唇上的油渍。
看着桌上被扫荡一空的碗,路当归嘴角微抽。
能把老坛酸菜面吃出米其林三星的感觉,除了眼前这人还真是没谁了。
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刑珹叠好纸巾,不疾不徐地从餐椅前站起身,
看着刚端起碗筷,转身走进厨房准备洗碗的路当归,刑珹淡淡喊了一声:“路医生。”
端着碗的手顿了顿,路当归脚下步子未停。
“我要开会,先走了。”
刑珹说。
扭开水龙头,将水流有意无意地调大了一些,路当归眸色微敛,故作无意地开口:“嗯,拜拜。”
背后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刑珹站到了距离他不到一米外的地方。
温热呼吸喷洒在他的后颈,渐渐缠上了他的耳尖。
像是原本想要说些什么,在原地迟疑了几秒,刑珹最后还是一声不吭,什么都没有做。
很快,耳边那股熟悉的温热感便消失了。公寓的房门被人打开又合上,伴着水池里的潺潺水流声,走廊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放下里里外外洗了三遍的碗,路当归抬起头,望着楼下列队驶出小区大门的黑色车群。
从两人一起下了车,一前一后走进公寓房门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在尽量避免与刑珹有目光上的接触。
他背对着刑珹做菜,弯着腰捡起土豆,明明餐桌周围的空位还多的是,却依旧选择站在刑珹的身后和他说话。
那股强烈到已经难以抑制的念头,那个秘而不宣想要腐烂在心底的秘密,一旦被挑开暴露在太阳光底下,狼狈的人一定会是自己。
疯子的爱光明磊落,坚决而又纯粹,从不屑于遮遮掩掩。
反倒是他们这些看似道貌俨然的正人君子,心里除了那一丝说不出口的感情,还夹杂着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
他不能和刑珹对视。
一旦撞进这人的眼睛,他就知道自己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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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后视镜,看着自打上车后就盯着窗外不发一言的大少,刑十有些忐忑地开口:
“大少,今天一共安排了三场会议,下午四点半董事会交接仪式,晚上七点半各部门业务阶段性收尾,十点——”
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刑十就把后面的话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就在刚才,他看到后视镜里的大少爷靠在座椅前,微微仰起了下颌。
眼圈不知什么时候红了半边,一滴眼泪沿着大少爷的眼角,无声地滚了下来。
即使早就知道这是大少爷发病的预兆,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自家主子在人前,特别是当着手下的面掉过眼泪。
看到驾驶座上的刑十皱紧眉头,眼神里满是忧虑与担心,刑珹动了动喉咙,似乎想要出声解释。
然而话已到嘴边,他却只觉得生涩难言。
并不是悲伤让他流下了眼泪,而是兴奋与快乐在大脑中相互交织,分泌出多巴胺所带来的极致快感。
大屏幕上那些演出来的悲欢离合,生死契阔,从未打动过他半分。
他曾深深爱上了一个人,却无法为他献上玫瑰。
直到今天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门,看到小医生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就是那朵玫瑰。
仅仅是看着路当归戴上自己的围巾,将鼻尖轻抵上暖和的羊绒,他的心脏就跳动得几乎快要爆炸开来。
洗手切菜,布置好桌椅,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面,站在狭窄的出租屋里,离自己不到一米外的地方张口说话。
原来爱是一种那么美妙的情感。
只要能和路当归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他就有继续活在这世上的理由。
双手颤抖着拉开领口,刑珹睁大眼睛,死死盯着车顶的天花板,开始止不住地大口喘气。
“……大少?!”
刑珹眼红如血。
他没办法告诉刑十,他已经愉悦到几乎快要死掉。
在腐烂枯萎,落入泥土的最后一刻,玫瑰在它深爱的人面前绽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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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假期结束后恢复值班的第一周,医院收治了很多新入院的患者。
在事情最多的五科工作,路当归连续几天忙得脚不沾地,连吃饭都是用跑的。
这样的日子千篇一律,直到从某一个早晨开始,他的手机莫名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短信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
【路医生,早上好,我爱你。】
“我爱你”,这三个字份量那么重,通过这个人的口中说出来,却好像和“收到”没什么区别。
一听这种口气,他就猜出了发短信的人是谁。
忙着和同事搬运医疗物资,路当归将手机匆匆塞进裤兜,忘记了回复消息。
临近中午,手机又收到了一条新的短信:
【路医生,午安,我爱你。吃了吗?】
天色渐暗,没等路当归回信过去兴师问罪,那人又发了第三条过来:
【路医生,晚上好,我爱你。祝好梦。】
刑珹才出院不久,正在进行康复训练,刚刚苏醒的情绪模块非常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释放。
一看平时围在他周围那些人高马大沉默寡言的家伙,就知道这人肯定不会拿身边的人当作练习的对象。
站在走廊上,拿着手机徘徊了很久,路当归还是放弃了奉劝这人不要对着自己乱说骚话的念头。
虽然完全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好,但每次收到诸如后缀“吃什么”这类的内容,他都会随手拍一张正在食堂吃东西的照片,扔过去给电话那头的人自己琢磨。
这样你来我往了好几天,似乎对刑珹表达欲的改善真的产生了一些效果,这人每次打在末尾的句子也越来越长。
甚至有一次,他直接复制了一整段不知从哪里搬来的非主流文字,装作是自己的原创:
【亲人和朋友是永久的财富,健康和幸福是一生的支柱,有思念,有问候,这就是最快乐的享受。美好的一天从我的问候开始,路医生,早上好,我爱你。】自打出了院,这人就又马上回到了湾海,又开始和商场上那一堆复杂的人和事打交道。
虽然并不清楚刑珹这段时间在干什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空闲时间和自己发信息。但路当归心里总有种莫名的感觉,从跟着保镖离开自己家的那天开始,他们俩人的生活好像又一次被分割成了两条线,离得越来越远了。
虽然并不觉得有多惋惜,但他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着,始终不是滋味。
周五晚,带着实习医生们查完房,路当归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
随便冲了个热水澡,套上睡衣两眼一闭,他像跳水运动员一样挺直双腿,往后一倒,扑进了暖和柔软的被子里。
揣起枕头旁的手机,路当归正准备定个明早起床的闹钟,却发现刑珹不知什么时候给自己发了一条消息:
【路医生,请开门。】
从床上猛地坐起身,路当归揉了揉眼睛,发现这条信息的发送时间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前了。
也就是说,在他前脚刚到家,进浴室洗澡的时候,那人就已经站在了门外。
踩着拖鞋打开公寓的门,路当归发现门口并没有任何人。
从家门口探出一个头,朝走廊上左右张望了一会,他才终于在不远处的楼梯拐角处,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身黑衣黑裤,静默无声地坐在楼梯前,要不是自己眼尖,他的影子都快要和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了。
听到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坐在楼梯口的人缓缓转过头。
“路医生,晚上好。”
看到来人,刑珹淡淡开口。
不远处是一道半敞开的公寓门,玄关处的亮光透过门缝照进走廊。
小医生就站在光里。
路当归并没有问刑珹找自己有什么事,为什么会那么晚过来。
用后背挡着门,他眯起眼睛,盯着楼梯口的人影打量了半晌,接着缓缓开口:
“进来吧。”
直到刑珹从楼梯前站起身,路当归才发现,这人脚边还堆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放了一把牙刷,一筒牙膏,两瓶看不出什么外包装的药,还有厚厚一沓不知道干什么用的A4纸。
“……”
路当归抵着门把转过身,走廊上的人随即拎起塑料袋,跟着自己走进了家门。
正准备简单和这位不速之客叮嘱几句沙发床的使用方法,就赶紧溜回卧室继续补觉,他突然听到刑珹开口:
“路医生,我把一切都处理好了。”
抬起手打了个哈欠,路当归靠在卧室门口,迷迷瞪瞪地望过来:“……处理什么?”
刑珹没说话。
耗时两周,湾海集团的管理层交接流程在今天下午全部宣告结束。
他将整个集团都留给了刑醒,自己同父异母的四妹。只是为了防止姜家做大,他拿走了所有自己签署过的,最核心也是最重要的合同与股权协议。
这些随身携带价值几十亿的文件,刚刚被路当归满脸嫌弃地当成破烂,扔到了鞋柜顶上。
站在玄关昏黄的灯光下,看着眼前身穿毛绒睡衣的困倦人影,刑珹眼里渐渐浮起一道细碎的光。
不知是窗外的月亮,还是什么别的什么东西。
“路医生,你把我关起来吧。”
他眼神迷离,却认真地对眼前人说。
把我关起来,锁在你的家里,这辈子都只属于你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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