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澜沉默,当时他是鬼迷心窍,听信了自己耳边忽然出现的声音所说的,他拿走了薛重释的魂晶。
可是,薛重释如今说“拜你所赐”,那么他似乎干错了什么事情。
“你现在只是魂士,真以为这样能杀了我吗?”
薛重释闻言又是一声冷笑:“要试试吗?”
这种事情也能试试?左澜翻了个白眼,这命去了可就没了,他开不起这个玩笑,也试不起。“要杀我,总要给我一个理由。你的魂晶——”
“你完全可以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薛重释竟然放开了他,面上忽然之间闪过几分病态的红潮,他掩着唇咳嗽了一声,脸色却又忽然之间苍白起来,“我当时向你伸手,你为何不把魂晶给我?”
“……”
左澜无法回答。
于是薛重释嘲讽地笑了,“这天下间的人心世道,就是这么丑恶,如果你不知道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尚可原谅,如果不是——那么,你便太令我失望了。”
左澜抬眼:“魂晶对你意味着什么?”
“血契,修为。”失去了自己魂晶的薛重释,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类同。他看着左澜眼底压不住的那些惊讶,竟然又忍不住伸手去掐他的脖子,“天知道我刚才多想就这样拗断你的脖子。”
他的杀意,他又不是没感觉到。
左澜只好苦笑:“抱歉,是我鬼迷心窍。”
翻手从戒指里取出那一枚没有动过的冰蓝色的魂晶,左澜低眸,却知道其实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他递过去,而薛重释轻轻地接过,将那小小的半指长的东西放在掌心,眼眸之中却忽然有几分惶惑凄苦,他轻轻地将这枚魂晶握紧,笑道:“现在拿到它,还有什么用?”
“你若肯当时就将魂晶还我,我有何至于落到如今的境地?”薛重释的手指指甲很长,轻轻地掐进左澜颈上的皮肤里,一阵尖锐地刺痛,他目光平静极了,“你不是御座家族的人,不知道十御座的手段,那枚魂晶与我原本是生死相关,却被你握在手中,我坠入地缝,修为一降到底,燃了血契才出来的。”
血契……
左澜也很平静,不过袖子笼着手,手中却已经握着重锋了,他并非是引颈受戮之人,薛重释如果真的要杀他了,他自然也不会客气,只是这个时候,还没必要跟他撕破脸。说到底,左澜还是觉得自己的确是愧于薛重释,毕竟当时……
薛重释坠入地缝时候的眼神,他至今都还记得,每每忆及,都带着几分钻心的感觉。
“那你现在……”
“我给你说说我的故事吧,也许我以后就没机会说了。”薛重释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又慢慢地放开了左澜,这里是一个房间,洗月楼的客房,他随手拖了一把椅子,坐在了桌边,看着手心的魂晶,声音缓慢,“十御座家族,历史悠久,为了保证家族的强大,每一代必须出一些强者,可是并非每一代都有天才,谁知道哪一代是什么样子呢?所以,就有了一种特殊的人,特殊的契约。”
左澜听着他说,忽然之间想起了在秘境的天坑里的时候,崇遇对自己说的,薛家每一代都有一个叫做薛重释的人,那个时候他就在想,这个“薛重释”是一个人,还是很多人。
现在自己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似乎就要将这一切揭开。
十御座这十个家族已经很久没有变动过了,虽然说是每隔几十年举行御座会,可是十御座家族却具有惊人的稳定性,每一届御座会的结果其实都是那样,向来没有人能够将十御座之一拉下来,御座会的意义逐渐成为了十御座家族内部的排名,以及他们发布御座任务的平台和契机。
为什么御座家族具有这样惊人的稳定性?这一点,薛重释了解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曾经看到我的身体是小孩子,那不是因为天生侏儒,而是因为我身上有血契,以一种特殊的力量压制身体的成长,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薛家的血契力量,是以长不大为前提,其他家族的各有花样,血契是和神灵签订的契约。我们从神灵那里获得超常的力量,就要被神灵剥夺一些东西,将自己所有奉献。”
“签订血契之后,我的身体并非完全属于自己,魂力和身体之间的连接之物就是魂晶。魂力并非完全属于自己,身体和修为是割裂开的,而你——拿走了我的魂晶。”
薛重释的手指指了左澜一下,嘴唇边浮起几分笑,有些苦涩。他似乎是疲惫了,竟然就在左澜的面前,开始了那诡异的变化。
原本左澜看到的薛重释现在不是那十一二岁的孩子模样,而是十七八的少年,跟他年纪差不多,可是这个时候,他的面部轮廓忽然就变得柔和起来,身形渐渐地缩小一些,竟然又变成了左澜最初所见的那个薛重释。
其实面貌的变化并不大,只是细节的变化引起了整体的变化,也没觉得矮了多少,整个人立刻就变小了许多。
左澜看着他,然后薛重释说道:“我现在刚刚与血契强行分离不久,不能一直维持正常的状态。”
“……”左澜坐在他的对面,对他刚刚说的那些话,只觉得很骇人听闻。
他道:“也就是说,其实每个御座家族都存在血契,御座家族的人用惨重的代价从神灵那里获取超常的力量,这种血契的力量来得很稳定,所以每一代都会有人,而且为了家族,这些血契是固定的,而御座薛六,固定的血契承受者就是——每一代里面叫做薛重释的人吧?”
“一点也没错。”薛重释一变回左澜最熟悉的那个样子,整个人似乎就懈怠了下来,他趴在桌子上,脸颊有些发红,似乎很虚弱,“你肯定觉得这些事情难以想象吧?御座薛六如此,其余的家族也一样。”
每一代都有一个叫做薛重释的人,他不过是其中一个。
他是薛重释,可是薛重释却不完全是他一个。
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这件事的悲哀所在了,可是一切都是无法抗拒的,在血契的束缚下,魂晶成为了他最看重的东西,他的所有情绪开始变得古怪,有时候明媚有时候阴沉,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刻是哭还是笑,或者是面无表情。
左澜曾经问薛重释要魂晶去看,其实在他考虑之后将魂晶递给左澜的时候,他已经准备下杀手,如果左澜不还或者是出现其他情况的话……
离开了魂晶的薛重释,不过就是个修为微末的普通魂修。
这也是御座薛六敢放他随意走动的原因,因为一旦离开魂晶,没有了血契的制约,他就会从强大变为弱小,那种落差不是普通人能够忍受的。
假若那个时候的左澜知道他身上带着的血契的秘密,他很可能会陷入危险之中,他至今还没有想通,自己为什么会选择把魂晶给左澜看,因为那无异于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别人的眼中,以前的薛重释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的。
这些事情,是薛重释在回想的,也是左澜能够推测出来的。
遥想当时,自己听到了类似于临沧的声音,说拿住薛重释的魂晶,怕也是那人有预谋的。临沧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左澜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心机和谋略,够心狠手辣,能够利用一切。
当时的薛重释,也许握有什么能够制约临沧的东西吧?
很多谜题现在还没解开,不过迟早会解开的。
左澜道:“那你现在……”
“如你所见,血契解开,我整个人成为了最低级的魂徒。”薛重释又讽刺地笑起来,举着那一枚魂晶,注入了一些魂力,然后让它发光发亮,“能够活着从地缝出来,已经是奇迹了,我不想奢求太多。”
“解除了血契,只有修为跌落这个结果吗?”如果仅仅是这样,左澜相信薛重释不会沉寂这么多年,看得出薛重释是天才,可是天才被血契所束缚,展现出来的并非是他真实的天才,血契的力量始终不是他自己的力量,他相信每个修炼的人,只要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都不会愿意接受这种力量。
暂时,也许是权宜之计,然而长久,那就是贪婪者和弱者才会有的想法了。
薛重释对他的敏锐似乎报以了赞叹的一眼,然后顺着他的问就答道:“接触血契的人,自动被逐出家族,日后若是遇到族中之人,只有被追杀的命,你现在还能看到我在这里,就是因为我还没有那个实力和胆气再出现在中原第一魂院地区。”
中原第一魂院地区,是魂术公会总部所在,也是第一魂院所在之地,更是十御座所在之地,御座每个家族的总部几乎都在那里,除此之外,魂皇殿也在中原区。
御座薛六,自然也在那里。
中原区是整个大陆的中心,也是整个大陆高手最多的地方,更是各种势力交汇的场所,错综纵横,鱼龙混杂。御座薛六的主要势力和本家也是在中原区,薛重释现在解除了血契,成为了叛徒,如果不想死,自然是不会去中原第一魂院地区的。
不过这有个前提——
“你是因为我才被迫解除了血契的,根本不是你自愿,这样也算是叛徒吗?”如果薛重释和御座薛六的人说清楚,也会被算作叛徒?这样的话,御座薛六未免太不讲道理。
似乎早就想到了左澜会这么问,薛重释道:“我说自己是被迫的,你会相信吗?那个时候,你只是一个小小的魂士,甚至还没达到魂师的境界,凭什么能够迫我解除血契?更何况,坠入地缝里的时候,的的确确是我自己接触的血契,我不想死,也不想成为御座薛六的傀儡。”
最后一句话才是他最真实的目的吧?
左澜也觉得讽刺了,他笑道:“你解除血契,是因为自己不想在御座薛六待下去,可是一进来,你却说‘拜我所赐’。”
“如果不是你拿走了我的魂晶,我不可能沦落到如今的境界。试想你在修为全失的状态下,又身陷绝境,是愿意到死也被血契控制,还是在死之前解脱?”薛重释的眼底,似乎有隐约的几分血光,“只是,天无绝人之路,即便是神灵,也无法消除所有的背叛者。”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低沉,那年轻青涩的脸庞上似乎还有没有消去的稚嫩,然而——这话说得一点也不稚嫩。
左澜只觉得违和了一些,毕竟之前看到过薛重释的真身,再看到这小孩子的身体,灵魂和身体的不对等给予了眼前这人矛盾的气质,不过却显得有些混乱,左澜总是会错以为自己在跟一个小孩子对话,可是小孩子却用着老气横秋的口气。
神灵,背叛者。
左澜一直觉得魂大陆的神灵只是传说中的东西,甚至比魂圣还要虚无缥缈,因为他知道在历史上,魂圣是存在过的,可是神灵却从未在任何纪实性的史书中出现。神灵的出现,往往是在一些神怪的手记之中才能看到。
魂大陆似乎每个人都信奉神灵,也有人喜欢把神灵挂在嘴边,可是左澜觉得相信神灵真的存在的人一定不是多数。
可是在这个时候,薛重释用这样郑重的口气说出来,竟然像是真的一样。
薛重释自比为背叛者,而神灵是应该轻而易举地消灭背叛者的。
“我相信你对地缝下面的世界很感兴趣。”薛重释忽然之间又说了一句话,像是叹息一般说了这么一句。
左澜心中一动,却没有说话了,只是看着薛重释。
薛重释忽然问道:“你知道影大陆吗?”
影大陆?
怎么话题突然之间转到这个上面去了?
不对,等等,之前他们说的话题是——地缝下面的世界!
“你难道到了影大陆?”
“不,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传说,没有心魔的人,是永远也无法达到影大陆的,即便是他在天渊徘徊千载。”
影大陆,无心魔之人不可达到之地。
因为他的话,左澜很久没有说话。
魂大陆,天渊,影大陆——身处在魂大陆的左澜,对于未知的影大陆,自然是无比的好奇。
可是薛重释的话,让他的好奇忽然之间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心魔。
那一瞬间,他大脑里很多的猜测,可是在看了薛重释很久之后,始终觉得他过于淡然,竟然忍住了没问。
他想了很久,终于问出了最现实的一个问题:“那你现在怎么办?”
失去了家族的庇护,甚至还面临追杀什么的,随时处于危险之中,更麻烦的是如今修为微末,一个人,要怎么办?
“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薛重释轻描淡写地说道。
左澜一愣:“什么意思?”
“你来洗月楼,只是来参加拍卖会?”薛重释问道。
左澜摇头:“我是……因为一些特殊的事情来的。”
至于是什么特殊的事情,那就只有左澜自己知道了,不过薛重释不是普通人,最近跨地区贸易被十御座和九大魂院等势力垄断,禁运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不可能不知道。
“在这个时候,你来到这里,这所谓的特殊的事情,就算跟这场拍卖会没有多大的关系,最后还是要落到跨地区贸易的事情上来。”
这个时候,左澜的表情隐约变了那么一点。薛重释的目的似乎……
“以前我在御座薛六的时候,我看到关于左家跨地区贸易的一些资料,这一次——左家的跨地区贸易直接被逼入了绝境,你在这个时候来到九城,时机太巧,我在看到你的时候才有这个打算的。”
“什么打算?”
“如果你已经在打跨地区贸易主意的话,我想参与。”薛重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说到这里的时候表情已经带了几分懒洋洋的味道。
左澜这个时候忽然想把这家伙一巴掌拍死,他怀疑这个家伙是会读心术的,顿时咬牙道:“你想怎么参与?你莫怪我说话难听,你落到如今的境地,虽然的确是有我的错,可是这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你自己也这样说,你没有实力,我凭什么和你合作。”
是啊,是他告诉左澜,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可是那个时候,薛重释不想跟左澜讲这样冷酷的法则。然而,左澜给他的是无限的冷酷。
已经是过去的是非,他不想再说太多,只是揉着自己的眉心,伸手一翻,抓了一把魂晶在手掌之中,“我现在没有强大的实力,只有花不完的魂晶。”
……
…………
………………
土豪去死!
左澜直接被薛重释给震惊了!
土豪!薛土豪!!!
他刚刚那手一翻,抓出来一把魂晶,全是天品!!擦了个去的,据左澜目测,那一把应该有七八颗,全是天品中阶!这一把是多少?七八千万魂晶!!!
你妹!左澜现在已经觉得自己是土豪,可是也不过有四千万魂晶,然而刚刚薛重释那轻描淡写的一翻手,竟然就是七八千万!!!要不要人活了?!尼玛的自己以为自己是土豪,可实际上,跟真正的土豪比起来他还是个穷逼!
薛土豪,你敢不敢在牛逼一点?
那一瞬间,左澜真的想直接给薛重释跪了。
他几乎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左澜最爱的东西——怕也只有魂晶了。
薛重释一下就捏住了左澜的死穴。
而且,左澜现在的确是很缺钱,跨地区贸易的问题不是那么一点钱能够解决的,如果自己背后还有稳定的财源的话……
就这么一想,左澜脑子里就又宽泛了起来,他盯着薛重释半天,再次觉得这家伙可爱了起来。
他强忍住扑过去的*,伸手握拳,按在自己的嘴唇边,假正经地咳嗽了一声,瞥了他手中一眼,然后将视线转回到薛重释的脸上去,“你……是真的想要跟我合作?”
这不是送上门来的大肥羊——不对,是送来门来的土豪——吗?不狠狠地宰一刀,实在是对不起左澜这雁过拔毛的德性啊。
薛重释又打了个呵欠,面无表情,两颊红润,“你不必怀疑我的诚意,我并非没有考虑过和其他人合作,可是那些人太聪明也太危险,想来想去,你最合适,如果你没有动杀了我抢魂晶的念头的话,我们的合作可以在这个时候就先定下来。”
“……”左澜嘴角抽搐,没有动过杀了他抢魂晶的念头吗?其实……他刚刚一直是这么想的啊……
不过薛重释都明说了,自己是不可能自讨没趣的,他掩饰性地看了一眼别处,“能够合作当然是很好的……”
他本来还想说其他的,要跟薛重释好好谈一谈接下来的合作事项,可是薛重释却摇头。
“你背我去拍卖会上看看吧,我很困,走不动了。”
他淡淡说道,双臂抱在一起放在桌上,脑袋枕着手臂,眼皮一点一点地搭着。
左澜:“……”
不是,那个……这个话题是不是转得太快了?
你多大的人了还要别人背?好吧,现在的薛重释看上去的确就是个孩子,可是左澜从来没把这个家伙当成是孩子看待好吗?
“你背不背?”薛重释继续面无表情。
……
在蹲下去背人的时候,左澜暗暗地想着,给自己做心理暗示,他不是因为看薛重释这个家伙太可怜才背他的,他是为了薛重释数不清的魂晶去背的。
当他背着似乎已经睡过去的薛重释回到楼上的时候,左秋看着他背着的人,眼底划过了几分惊讶,不过出于礼貌没有多问,可是看着左澜的眼神明显也古怪了几分。
左澜破罐子破摔,也不去想左秋是不是把薛重释当做了自己的私生子,他只是走到了柜台前面,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黑戒,然后立刻从贵宾通道进入了拍卖场。
披着斗篷坐在安静的拍卖场上,左澜将薛重释放下来,刚刚伸手碰到他的脸,就听他说道:“我没睡着,不过现在不想睁眼,别随意拍我的脸。”
薛重释坐在他的身边,也披着斗篷,不过这个时候似乎是嫌座位太硬,竟然伸手一抱左澜的腰,然后自己躺了下来,将自己的脑袋放到了左澜的腿上,继续睡。
左澜只能黑线,竭力无视旁边左秋奇怪的目光,深呼吸,强忍住拍死薛重释的冲动,看着即将开始的拍卖会,不断地告诉自己:老子可是要成为土豪的男人!这点困难只是考验,不算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略烦躁。
我是勤奋可爱有节操的大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