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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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不对吧。”
罗娘拿着块儿抹布,东抹抹西蹭蹭,在院子里打转,转来转去,就看见小莫一脸忧伤,坐在石凳上看月亮。
“小莫,怎么这几天咱们小姐都不说要吃东西了?”
不光不闹着要吃新鲜吃食,还没了胃口。
晚上曲三娘炖了一大锅猪蹄,香糯绵软,晶莹剔透,馋得他们还没吃就垂涎三尺。
可最爱吃猪蹄子的红尘小姐,连看也不肯看一眼,闻见味儿就皱眉头。
曲三娘急得私底下跑过来问,是不是她手艺变坏,还是小姐想尝鲜,莫不如请个大厨做点儿大菜。
可大菜她也不吃。
昨日中午薛老爷推荐了个大厨,擅长南北菜色,尤其精通烤全羊,特意精挑细选,选出来一只小羊羔,细细烤得焦黄给她奉上去,结果红尘小姐连看也没看一眼,就让人拿出去给客人加菜,到让几个书生吃得走不动路。
小莫也低下头,把视线从半空中收回,声音飘忽:“三天,三天来小姐都是吃的素菜,一点儿荤腥不沾。”
罗娘一怔,她到没注意,红尘小姐对吃食有点儿挑剔,但也只是爱个新鲜,并不难伺候,注重养生,每次摆在桌子上的饭菜也是荤素搭配,一个月一般还有一日节食清肠胃,她们现在都忙,吃饭跟打仗似的,也没注意到小姐吃的是荤还是素。
园子里灯火通明,隐约甚至能看到外面群山的影子,有少年的朗朗读书声。
这么好的风景,以前红尘小姐看见都会高高兴兴地说:“加一道红烧肉!”
这会儿,红尘从房间里走出。大门开着,里面铺了一地乱七八糟的符箓,龟甲,铜钱,还有些零碎,瞧着都别扭。
红尘是半点儿也没在意,随手拿了一张信笺。递给小猫:“去。送到秋家,给他家老太太……罗娘,我今天想吃炒芹菜。蒸茄子,酸豆角,再煮一碗小米粥。”
肉呢,肉呢?罗娘苦笑。小姐什么时候变成兔子了,茶馆里养的兔子偶尔也要吃点儿肉末的。
据说吃肉的兔子肉质更好!
曲三娘的拿手菜叫醉兔。就是给兔子吃肉喝酒,养上三天,宰割下锅,味道鲜美至极。
好几个客人打算偷师。结果派出去的厨子看着曲三娘做菜,回去重复一遍过程也做不出那个味道,就是因为这种秘方。
罗娘一脸的不可思议。
红尘心下叹气。从善如流,要了一道鱼汤。不要鱼只要汤,罗娘登时觉得万里晴空,高高兴兴去了。
然后那碗鱼汤就喂了老参。
“浪费啊!”
再浪费她也不大想喝,尤其是罗娘还在汤里面加了鱼脑子,鱼眼珠儿……
“我是不介意。”
老参它们是不介意的,植物根系发达,什么都能吃。
红尘这等莫名症状,持续了七八日,幸好不太长,她就又恢复过来,愿意上餐桌跟大家伙一起用饭。
只是不知为何,忽然就多了些感慨,偶尔说一些玄之又玄的话,常叹人生不易。
人生不容易这种事,难道是现在才知道的吗?
还有一件好事,陶师傅那段怀疑自己,怀疑人生,怀疑一切的自卑症状也过去了,又跑到他们茶馆干活。
效率非常高,很快就做出好些个漂亮娃娃,平安的更是第一个打磨好,上了色,红尘拿红绳拴着,挂在小狗子的脖子上面,它似乎也很喜欢,一点儿都不闹腾。
往日给这小东西穿个衣服,它都只在红尘面前乖巧,一扭头就又撕又咬,非弄破不可。
“秋家老太太这会儿清醒了,说自己那会子糊涂,现在看我修补的那娃娃,觉得哪儿都好,还特特让她大儿子亲自过来给我赔礼。”
陶师傅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她老人家是个好人,这点儿小事儿,我也不会计较。”
不计较还耍脾气不干活?还好意思说自己要养家糊口,要工钱要得那么狠,连个折扣也不肯给。
这日,红尘刚准备去书院,秋家就递了消息,说是老太太想登门拜访。这山路不好走,秋家的人都怕老人家摔到,一个劲儿劝,死活劝不住,红尘哪里能让人家六十多岁的老人拜访她,何况还是刚刚病了,疑似中风的病人,连忙让秋家的下人带话回去,就说若是老太太方便,她就过去拜见。
秋家在杞县不算是多大的人家,底子毕竟薄得很,都是连饭都吃不上的苦哈哈出身。
就是如今条件好了,秋家人依旧住在一起,房子显得*仄,灯光也黯淡。
三兄弟和他们的妻子都坐在东厢房,把小小屋子挤得更显昏暗。
“咱老太太这两日也不知怎么的,一时问寿衣好了没,一时又问择没择墓地,还说要准备两副棺木,她想和……爹……”
秋家大儿子皱眉,若不是娘耳提面命,他连一声爹都不愿意叫,他娘小时候总告诉他,说他爹是个大英雄,大豪杰,很疼爱他们,可小时候他还愿意听,如今是万万不肯信,或许是见自家兄弟都身患残疾,那人才不肯负责,偷偷溜走,只剩下娘亲一个人带着他们苦苦煎熬。
“大哥,你说爹还活着吗?娘若真有那想法,咱们不如替她老人家寻一寻?”
秋家老二自幼眼盲,到被母亲和哥哥保护的极好,并未受太多罪,也是家里对那个爹最有好感的一个,“不是说他老人家还是大族公子,识文断字,有一身好文采,就是身子骨弱,一身的病痛……”
一家子全翻白眼。
这都是老太太说的,他们到觉得那应该是她老人家给自己的丈夫脸上抹金,先不提别的,光他们爹是倒插门,入赘到秋家来。就知道他不可能是大家公子。
哪怕小伙子出息些,想要入赘,也会选择富贵人家,娶媳妇不容易,想入赘难道还没门路?秋家的亲眷长辈,几个尚在人世的族老提起他就讳莫如深……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先不说这个,娘要见红尘小姐做什么?”
老三拿出本子。写了一句。
他口不能言。到是兄弟三人里读书最多,识字最多的,两个哥哥只是认识几个字。能算得清楚帐,他却认认真真念过书。
“红尘小姐我也不太清楚,只听别人说,她本是蒋家庄的人。后来发现自己的生身父母另有其人,又被养母不容。这才断绝关系,现在在阑珊书院读书,乡亲们对她到没多少诟病,似乎是她养母有些问题。”
只听说红尘是阑珊书院的学生。秋家兄弟们就安了心,既然能考入书院,自然是品德极佳的人物。
可母亲找人家作甚?
一时间。三兄弟脑洞大开,难道是娘亲知道了亲爹的消息?红尘小姐是他们爹爹再娶生下的孩子?年岁不对。那是孙女?
如果红尘知道这三兄弟的想法,登门的时候,也许就不会因着这几位客客气气,而对他们心生好感。
秋老太太催得急,红尘当日便乘车去秋家,其实她略有些犹豫,这几日推算秋老爷的死期,越推算,越觉得不对,猜测的答案过于匪夷所思,偏偏连玉珏空间里的大能都好奇,替她推算了下,结果着实不好。
她思绪有些乱,只并不是真正没见过人间惨事的小姑娘,面对秋家三兄弟时,也仅仅略微显得沉默了些。
秋老太太在堂屋里坐着,面容慈祥,一头银发,手里抱着那个娃娃摆件,一挥手让儿子媳妇们退下。
秋家老大回过头就有点儿别扭——客人登门,怎能不奉茶水?但母亲发话不许进,谁也不敢进去。
“原来竟是个小姑娘。”
秋老太太看着红尘,颇为意外,叹了口气道,“多年心结,竟让你一个小女孩儿看破,还是身处局外之人。”
红尘低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下子猜到了,就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般。
秋老太太显然也是这么想:“听说小姑娘能通灵,或许就是我的夫君主动告诉你,想让这个秘密大白于天下,他不是个负心人,却背了这么多年的恶名,想必也心有不甘。”
也许红尘是外人,老太太说话无所顾忌,也或许是她沉默太久,如今想要倾诉,红尘正好撞上,老人家打开话匣子,微笑道:“你还小,大约没挨过饿,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四十年前,大周初立,四境不安,周围都在打仗,咱们龙椅上坐得这位天子还是幽王……这话是我夫君告诉我的,我可说不出来,只知道那会儿日子难过得很,别说吃饱饭,乡亲们家家户户都是吃了上顿就得愁下顿,一有个天灾**,卖儿鬻女都寻常。”
红尘没说话。
别说以前,就是现在,那些个灾荒连年的地方卖儿鬻女又有什么新鲜。
“我记得那一年,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我刚生了小三,夫君身体也不太好,家里一连半个月没粮食,外面的树皮都扒干净了,村子里还有族里的父老,就商量着要易子而食。”
秋老太太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脸上的表情十分冷淡,好像说的不是什么凄惨的事,仅仅是把那最平常的生活讲述出来。
“夫君身体不好,这天灾又不知何时才能度过去,家里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就与夫君商量,莫不如拿小三儿去换点儿粮食,他是个哑子,就是活着又能活多好?再说,大人都没粮食吃,我连*水都要挤不出来,快给他喝血水了,又如何能养得活一个小婴儿。”
明明秋老太太没有太激动,但红尘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我说的时候,夫君看着我,看了好久,我长得不好,皮肤黑。也不大会化妆,他却不同。”秋老太太的表情很奇怪,就像是天上掉下来一块儿大馅饼,砸在她怀里,她既暗喜,想吞了,可含在口中又怕这里面有毒。最后发现确实是一块儿很好的馅饼。反而疑惑,这东西怎么就给了自己?
“我夫君是个极好的男人,我想。我这辈子,下辈子,哪怕十辈子,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了。他看着我说,老天只给他这五年好日子。命不久矣,希望能好好陪我一日,带我去玩一天。”
秋老太太叹气,“我哪儿懂他那些。他吟诗我也听不懂,可只要他高兴,我就高兴。那天真好啊,我夫君真温柔。没说那些我不懂的话,只告诉我,他喜欢吃我做的饭,尤其喜欢肉干,我就笑他,肉干哪里好吃,又浪费,还硬得很,可他说,只有一个好处,放得时间够长,看见了知道是肉,人就能撑下去,也就足够了。”
“他那么好,说什么我也同意,他说肉干好,那东西就是不好,也只能是好的。”
“那一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第二天却发现他的身体冷得厉害,就那么死了,我握着他的手,坐了好久好久,也可能并不久,只是我感觉时间长,他在桌子上留下了几个字,肉干,活下去。就这几个字,他教了我许久,我都学会了,他还一遍又一遍地教,生怕我忘记似的,一瞬,我就知道了他的想法,他一向懂得怎么支使我,也知道我违抗不了他。”
红尘指尖发凉。
秋老太太却仿佛陷入自己的世界。
“我照着他的意思做了,自己一个人。本来是想拿他去换个别的人,但我一个女人,刚生完孩子,身子又弱,哪里又能去?真是,也不知道当时是哪来的勇气,可我做得特别好……他不知道,从那天开始,我每天一拿起他送的娃娃,就能看见他,看见他一脸悲伤,我知道,他想我去陪着他,但儿子们怎么办?三个孩子,身有残疾,没了爹再没了我,还能活吗?”
“其实,无论有多少……并不够吃的,也不能保证饿不死,但就像他说的,肉是好东西,只要有,孩子们想一想便有了勇气,我们一家四口,拼命努力地挣扎,活着,终于熬过来了。”
秋老太太的眉眼舒缓,却流下一滴泪,“孩子们长大成人,连三儿都娶了媳妇,我也能走了……可怎么又见不到他?”
红尘咬了咬嘴唇,瞳子微微收缩了一下,忽然就有一种莫名的悲哀。
多么可笑,她上辈子汲汲营营,明明也算是苦出身,不至于不食人间疾苦,可她没有一日想过,她的日子实在算不上最苦。
锦衣玉食,呼奴使婢,最多愁一愁一个男人爱小妾,伺候婆婆太磨人,便是最后让蒋婵给害死,至少也是风光大葬,光是陪葬品,怕都能让一个五口之家过一辈子富庶生活……
心里苦又算什么,和这些个什么都不想,只求一口饱饭,甚至为了填饱肚子能灭绝人伦的人相比,她纯粹是无病*吧。
红尘压抑难受了这几日,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长久以来,锁住她的某个东西瞬间碎裂。
玉珏空间顿时抖动了下,只有一瞬间,别人并没有在意。
红尘却怔了下,空间左上角出现一个头像,还是她自己的,旁边也浮现出金色花纹,还有一行飘字——恭喜‘红尘’达成条件,开通会员,试用期结束,认主程序启动中……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扫了几眼见没多大变化,就暂时丢开,不过这么一打断,心中的抑郁总算稍减,脑子也恢复清明。
想了想,她忽然站起身,贴着秋老太太的耳朵小声道:“您相公不是怪您,他是舍不得,担心您照顾不好自己这才留下来看着,一直到您打起精神,他知道一切都好,就放心走了。”
声音略带了一点儿灵力,安抚人心。
秋老太太一怔,拼命忍着,却始终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我相信,他对我好,最好了……呜呜呜,相公!”
她一痛哭出声,秋家三个儿子猛地冲进门,扑过去扶住母亲,怒瞪红尘,看模样简直要扑过来杀人似的。秋老太太抽噎道:“不许无礼,不关红尘小姐的事,我是高兴的,高兴的!”
秋老大这才放心,扶着母亲坐下,给她顺了顺气,给了红尘一个歉意的眼神。
红尘耸耸肩。由着三兄弟团团围着母亲安慰个不停。自己就除了屋门,走了两步忽然顿足。
“怎么了?”小莫刚擦了擦拉车的马,出了一身汗。怕熏着红尘,就离得远了些,见红尘的脸色不太对,不由问道。
“唔。我可能做错了一件事。”
红尘按了按眉心,转身过去把秋家大儿子叫过来。“去请个大夫,给老太太看一看。”
秋大一想,母亲的脸色看起来不坏,但毕竟是病着。的确该找大夫复诊,就忙和媳妇打了声招呼,亲自去请。顺便送红尘出门,“我看得出来。母亲是真的很高兴,谢谢小姐。”
他虽不知红尘做了什么,却是个孝顺的,他娘亲开心,让他怎么样都成。
这位一道谢,红尘就更不是滋味,忧心忡忡,上了车,小莫一边赶车,一边扭头问:“小姐和秋老太太谈得不好?”
“没有,是谈得太好。”
老太太的心结至少解去大半,但这当真是好事吗?她这一轻松,若一心要跟了她的相公走,年纪这么大,说不定一松气就当真走人。
六十五岁也算喜丧……喜丧也不乐意让她丧吧!
红尘的直觉果然十分准确。
不过三日就传来消息,秋家的老太太不好了,大夫们都说是药石罔效,她老人家人虽然不是顶富贵,但心肠极好,多年来帮助了许多人,活人无数,就连普济寺的癫和尚听说此事,都亲自走了一趟去探望,红尘得到消息时,就十分及时,忙赶过去看。
秋家三兄弟气色全不好,只是面上也没有太悲痛欲绝,见到红尘,更不会想到怪她,反而客客气气。
“劳小姐惦念,我们是打算先备上棺木,给娘冲一冲,说不定就好了。”
红尘一听他们的声音就知道,这三个怕是还回不过神,没有真实感,看来的确都是真正的孝子。
“我想去探望一下老太太。”
“自然可以。”
秋老大领着红尘进去,老太太躺在床上,眼睛浑浊不堪,呼吸声时有时无,似乎感应到红尘进门,努力睁开眼看她,嘴唇微张:“我……我……”
红尘贴过去,就听她气若游丝地道,“我能见到他吗?”
略一迟疑,想了想,她才凑近一点儿道:“身为一个生人,我也不知您二位能不能碰上,但有一点儿,您相公恐怕还没来得及修墓立碑,子孙们逢年过节,也没有拜祭过,恐在黄泉待得不大舒服。”
老太太一听这话,登时就睁开眼,望着儿子,伸出手。
红尘连忙把手背过去,用力摇了摇。
这三兄弟虽心急,到一下子就看明白红尘的意思,闭口不言,全装糊涂。
他们越糊涂,老太太就越着急,竟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红尘连忙扶住她,拿出一张符箓,贴在她的眉心,笑道:“老太太莫着急,您不如在梦中与您的相公相会,问一问他的想法,商量商量后面的事儿。”
老太太面色一缓,潮红也稍稍退了,平躺在床上,渐渐呼吸平稳,秋家大儿子来不及离开屋子,就拉住红尘急道:“小姐,难道我娘还能好起来?”
红尘也没把握,不敢把话说得太死,要不然……万一这三兄弟承受不住,就是她的罪过。
“我试试看,老太太现在是觉得一切都了了,可以放心,松了气,既然大夫说没救,你们不如就死马当活马医,这几日找点儿麻烦事,给她老人家添添麻烦。”
红尘叹道,“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死志估计也一样,若老太太的寿数还有,多惊吓几次,许能延寿。”
那仨面面相觑,也不知道红尘说得靠谱不靠谱,但现在的确是没了法子。
只他们三个乖巧了几十年,现在要给娘亲找麻烦,技术真是不熟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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