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人都是我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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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抚司,厅堂肃穆。

叶白汀看着燕柔蔓的眼睛,问她:“燕班主讨厌男人么?”

燕柔蔓顿了片刻,才唇口噙浅笑:“瞧少爷说的,奴家这样的人,有资格讨厌男人么?奴家该喜欢他们啊,喜欢他们给奴家送钱,喜欢他们让奴家过上好日子,不必为吃穿忧愁,能为将来存养老银子……”

叶白汀思考了下:“或许‘讨厌’这两个字,分量太轻,我真正想问的是——你憎恨他们么?”

燕柔蔓还是笑,刚要开口调侃点什么,叶白汀却阻了她的话,没说她说出来。

“死者娄凯,在外面能舍下所有脸面,伺候贵人,贵人说一不二 ,在家却是权威至上的当家人,唯我独尊,会虐打妻子李瑶,从身到心,专门在私处间虐打,挑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让她有苦难言,不敢对别人说。所有生活中的错事,都是妻子的错,今日倒霉是妻子饭做的不可口中,明日在别人面前失了面子,是因为妻子说错话,自己变态的占有欲作祟是妻子穿的太好看,招惹了别的男人眼睛,所有一切,都是妻子的错,错了就得打,李瑶但凡和别的男人说一句话,甚至不说话,哪怕错肩路过,都要挨顿打,普通人家里,男人疼爱妻子,也有冲动的时候,见妻子受了委屈,会问她谁欺负你了,下意识说我去杀了他,在娄凯这里,就变成了你又勾引谁,我先杀了他,再杀了你——娄凯会以李瑶的家人威胁,敢不听话,倒霉的不只是你,说规矩都是给老实人定的,打服了你,你就乖了……”

“鲁王世子亦是如此,生生害死了前世子妃,会控制妻子交际,限制人身自由,认为妻子是他的私有物,他有权安排和使用,他不许妻子和朋友出去,不许妻子抛头露面,哪怕只是参加圈子里的小宴,结交人脉,他不喜欢妻子优秀,害怕妻子成功,只要妻子兴致高一点,说起擅长的事,就立刻会泼冷水,贬低她,否定她,用辱骂和虐打来摧毁她,试图给她灌输更多的无用论,让她更依赖自己……”

“包括郑弘春,他们都是这样的男人,他们不会打妻子的脸,只会照着那些羞耻的地方攻击,让女人难以启齿,不愿意和任何人讲这些事,没有安全感,整日活在‘不知道下一顿打在什么时候’的恐惧中,她们的家不是家,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将她们的人和心都关了起来,明明天青日朗,所有人都在阳光下,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们的遭遇,看到她们内心的挣扎——”

“这样的事,这样的人,你不恨么?”

燕柔蔓这一次没笑,只是冷冷盯着叶白汀,她没立刻说话,但看得出来,情绪很不适:“再惨再难,也都是别人的事,同我何干?”

都已经忘了自称‘奴家’。

叶白汀将一切变化看在眼里:“怎么是别人的事呢?你同她们,不是很熟悉?”

燕柔蔓:“大人在说什么,我不懂。”

“李瑶的故事,是鲁王府挂白时,你对我和指挥使讲的。你对李瑶过往非常清楚,她当年受过的苦,她的愤怒和无奈,你都知道,而这种事事关名节,她绝不会随便跟别人说,包括家人,能知道细节的,似乎只有当事人?”

叶白汀看着燕柔蔓:“那一府夜在青楼救下李瑶的,其实是你吧?”

燕柔蔓抿了唇,没说话。

叶白汀:“你一直在误导我们,先说李瑶的故事,她被救了,再提起容凝雨,容凝雨就是这样一个喜欢多管闲事,遇到有姑娘经受这种遭遇,一定会救的人。你在利用容凝雨,帮你转移视线。”

“而容凝雨也的确帮了你,鲁王府里,我和指挥使同她聊了几句过往,她明明说离开江南很久,没救过李瑶,可能认为锦衣卫只是随口查问,并未多想,今次堂上,她应该意识到了这件事可能会翻出过往,与凶手有关,便改了,给了我们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说年深日久,她救过的人很多,早已记不清,许是救过的。”

“她也在诱导我们。你知道这是为了谁么?燕班主?”

燕柔蔓舔了舔唇:“我……”

“可她不知道,李瑶会招供,我们也早已查清,”叶白汀定定的看着燕柔蔓,“那一日在江南,那个漫长的夜里,救下小姑娘,用自己的身体交换,替她经受那些折磨,遍体鳞伤的,是你,燕柔蔓。”

屏风后,李瑶差点冲出来,不,她没有!她从未这么说过!

然而她没动,也动不了,因为盛珑已经牢牢的摁住了她的手,冲她轻轻摇头。

不可以,不可以冲动,转进屏风前,叶白汀的话她们都听得很清楚,一旦有过激行为,说话后弄出声响,就是在提醒示警,锦衣卫会将这种行为视为指认凶手。

李瑶眼角微红,看着盛珑眼睛,最终还是坐了回去,一动不动。

屏风外,燕柔蔓却很平静:“可能她记错了?反正我是不记得有这回事。”

叶白汀却摇了头:“不,你记得。你记得所有这些施加在你身上的伤害,也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此前他有个问题一直想通,但想到了救人者是燕柔蔓这个关窍,他就明白了。

“李瑶为什么知道盛珑被人救过,能事无巨细的讲说各种细节?她们两个都不是容易对人打开心扉的人,过往有太多秘密,不能呈现在阳光下,短暂时间的认识,没有太多机会的相处,却能轻易交付信任,盛珑那样滴水不漏,将规矩克己讲究的淋漓尽致的人,竟然会‘骂’李瑶,李瑶那样无助没有安全感,踏出家门都会瑟缩的人,竟然能鼓起勇气在夜间行走,偷偷给盛珑扔小纸条……是什么促成了她们的友谊?是怎样的连接和共性,让她们在彼此身上找到了认同感?我猜,是因为一个恩人,这个人救过她们,在她们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

“盛珑设计世子性命未遂,反被人掳到青楼,也是你救的,对么?因你曾经不计性命,不惜代价,亦不求回报的救过她们,她们也想保护你。”

燕柔蔓眼睫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是没说话。

叶白汀:“李瑶知你杀了人,为了帮忙掩饰,她要把自己扯进来,还要把盛珑扯进来,发现我们怀疑是容凝雨帮了她,她之前就默认,没有说实话,盛珑也是,我们寻到盛家,问起那位过往的恩人,她也只说找到了,但与本案无关,不愿提及,更没提过你的名字,她们不管怎么搅浑水,目的都只有一个——不能暴露你。”

“郑弘春死的那天早上,李瑶故意那么早出来,增加自己的嫌疑,是为了保护你,故意甩出盛珑的故事,是自信以盛珑的聪明,能解决难题,也是为了保护你,包括她们两个故意弄到的杉叶,一样是为了保护你。案件疑点重重,四处开花,大家都有嫌疑,岂不就显不着你了?而一个跟案情相关的人,处处没有嫌疑,又好像不大对,盛珑就故意把你的故事讲给我们听,似是而非,让我们同情,也隐隐给我们灌输一个概念,你之神秘,脾性,完全是因为当年容家班的事,跟现在的案子没有关系。”

燕柔蔓终于说话了,她抬起头,漂亮的眼眸里满是平静:“你是在指认我,是本案凶手。”

叶白汀点了头:“没错,娄凯,鲁王世子,郑弘春,是你杀了这三个人,对么?”

燕柔蔓低眉:“就凭你刚才这些分析?锦衣卫……可有证据?”

“香料。”

叶白汀看着她:“你‘品香大师’的名头,是假的吧?”

燕柔蔓一顿。

叶白汀:“因要好生伺候主顾,也要提升自己品位,你进戏班子,是专门有课要学篆香的,可你这门课学的并不好。”

燕柔蔓:“那些课我学的都不好,没有一门喜欢。”

“那些不喜欢的,后来也一样一样掌握了,不是么?你很聪明,没什么能难得倒你,只要你想,就能会,但这篆香,你就是没天赋,总也学不好。”

叶白汀缓声道:“你早年,曾为此请教过容凝雨很多次,对么?她对你有很多指点,没天赋不要紧,知道自己适合什么就可以,教你大概怎样的香型与你相配,什么类型千万不要尝试……你记得很清楚,也很听她的话,接下来的这些年里,对这些忠告建议仍然一以贯之,从未忘过。你不需要懂所有的香,只要知道自己适合什么就够了,至于在外面说的话,编点词搪塞,或找别的借口,于你来说,怎会是难事?”

“创建燕家班后,你和容凝雨交往可见的变少,便在手下养有擅长品香的人,专门为你挑选搭配各种香品,当然,还是在容凝雨当年帮你搭建的那个体系之下,即便如此,你也觉不够,每每对新香不那么自信时,就会专门抢个生意,往容凝雨眼前凑一趟,哪怕只是挑衅,你故意走近些,如若她批评或皱眉,你就知道这次方向不对,新香不能用,如果没有,你便知道,这次的香不错,可以用久一点。”

“因香这种东西,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爱好,哪怕是换,也有一定偏好,不可能天天换,如此一年又一年,你安全过去了。”

燕柔蔓似被戳中了痛点,似嗔似怪的瞪了叶白汀一眼:“你怎知你说的就是对的?”

叶白汀从容不迫的推了推桌上的排查线索:“因锦衣卫调查了你的全部过往,你脾性怪,真正目的并不会同谁说出来,但这些事发生的具体时间,影响的结果,你的过往烦恼,偶尔因香会发生的小意外,只要我们想,就能知道。”

燕柔蔓:“揭人非得揭短,行,我认了行了吧,我就是不太懂香!我这样的人,在外头经营个名声容易么!”

“那便——还有这种杉叶。”

叶白汀点点头,指的指一边托盘上放的毒物:“我曾思考过,能让人致死的毒有很多,为什么偏偏选这一种?因它而死面部会变蓝,如此特殊的症状,早晚能找出来,不比其它安全方便,直到我注意到,此毒还有个作用,它可以让人产生幻觉,更加恐惧,或更加渴望——”

“你希望它发挥的作用是,要么让你杀人更方便,要么,让死者死的更痛苦。”

“此毒除幻觉,增量便可致死,还有一种作用,就是堕胎,这种痛苦,你也尝到过,是么?所以你希望这些男人尝一尝,你恨他们。你脸上所有的风情万种,所有的妩媚笑容,都是假的,你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生活,你讨厌这些男人,你给他们下毒,你杀了他们,割掉他们的器官……”

说到这里,叶白汀顿了顿:“我曾经不太理解这个行为,我理解你对他们的恨,恨意堆叠到动刀这种程度,我也能理解,可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用托盘端出去扔掉,它们那么脏,对你来说那么恶心,不是么?后来我想到了……”

燕柔蔓似乎有些好奇:“想到了什么?”

叶白汀目光微闪:“我想到一点,宫里太监去势,很多都会想办法把割下来的东西保存好,泡在罐子里,等自己死时,将尸体和罐子一同放进棺材,埋到土里,以期待自己下辈子能做个完整的男人——你这样做,是不想让死者如愿,让他们来世也不安生,对吗?”

燕柔蔓笑的意味深长:“没想到少爷年纪轻轻,懂得很多么。”

“不过我仍然有不懂的,”叶白汀缓声道,“你杀了娄凯,从小院子里走出来时,看到了李瑶,她当时还不知道娄凯死了,之后一定会猜到,其后行为逻辑和我猜测的相同,可郑弘春之死,她为什么能提前知道消息,还故意早起出来,为你吸引视线?”

“还有,鲁王世子的毒,是怎么中的?他并不喝茶,毒物是掺在哪种食物里的?盛珑和马香兰都拒绝剖尸检验,这个行为一定与你有关,但是为什么,会暴露什么呢?”

燕柔蔓:“少爷不是很聪明?再想想?”

叶白汀:“所以你承认了,本案凶手,就是你。”

燕柔蔓却笑了,她轻轻摇了摇手指:“都是你猜的哦,证据何在?我可没有承认。”

“你想要证据?好啊。”

叶白汀也笑了,接下来,语速加快:“郑弘春尸体被发现时,尚有余温,并没有死很久。他生前穿过的鞋子,鞋底有新鲜的水渍,隐隐带着酒味,这种天气,外头的冰好寻,水难找,顺着排查,我们就能知道,他在去往小院子赴约的路上,经过李记酒馆,而这一日李记酒馆因闭店了还要打扫,关门非常晚,伙计记得很清楚,已经是丑时三刻。”

“郑弘春脱下的外裳里,卷有一种干菜花,这种黄色的花哪怕在京城也是少见的,那片街巷只有一家人家采买过;还有红色的蜡油,锦衣卫甚至在夜里重新走过那附近所有的路,只有一家会滴下与死者身上痕迹相同的蜡油……循着这些轨迹,我们便能拼凑出死者的最后行动路线,以及,具体时间。这条路,郑弘春会走,凶手大概率也会经过重叠。”

“夤夜寂静,会在夜里行动的人并不多,可总难免有人起夜,锦衣卫划出范围排查走访,果然有人说,看到过你。他并不认识你的人,但她认识你的衣服,你这天非常忙碌,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不仅穿着白日里到鲁王府的那一套裙子,还因去过灵堂,沾到了堂上的麻绳,麻绳痕迹也因此,被你带到了杀人现场,留在了那里。”

“证据,口供,香料,鞭子,杉树叶子,别人的掩护……所有可疑的点,你都有,你如何解释?”

“我怎么解释?还不都随你编?我与李瑶盛珑并无来往,刚才不过是配合你,觉得好玩,本就不存在的关系,她们又如何会招出这些?”

燕柔蔓目光灼灼,眸底一片明亮,美的耀眼:“少拿这些话唬我。少爷,你到底是在劝降我,还是故意用这种方法,吓唬别人,好让真正的凶手站出来?”

叶白汀顿时了悟,有些人的信任,并不能随便被攻破。

可他怎么可能,只有这一招?他修长指尖屈起,轻轻叩了叩桌面,三次。

燕柔蔓见少年笑的意味深长,感觉有些不对,就听到房间里有声音传出来。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都同他们说了,我家里还有女儿,实不能冒险,那天早上,我看到你,本来很高兴,可收到我丈夫的死讯,我就知道不对,是你杀了他。”

这是李瑶的声音。

李瑶本来好好的坐在屏风后,为燕柔蔓的反应叫好,对,就应该不听锦衣卫的,那少年瞧着唇红齿白,乖乖的,其实心眼可坏了,转头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可她并没有张嘴说话啊!

她迅速看了看身边坐着的人,女人们也转头看她,随后齐齐回头,目光落在了屏风后角落,一直站在那里,摇着扇子的年轻男人。

她们不认识,这是相子安,诏狱牢房里,叶白汀的邻居,专业师爷,副修么,那可就多了,江湖百晓生,口技大师,忽悠话术无数,少爷找他学个声音而已,岂非信手拈来?

他一边说着话,骚包的朝夫人们眨了眨眼,再开口,已经改变了一种发音方式,是盛珑的声音。

“对不起,没能顺利瞒下去,锦衣卫都查到了,当年的人都挖出来了……是我们没用。”

再之后,是容凝雨的声音,柔软又带有力量:“放弃吧,阿蔓,只能到这里了。”

燕柔蔓眼圈瞬间红了:“你们……”

叶白汀点了点头:“不错,她们都在这里,不但之前互相拆台的证词,你方才的话,她们也全部能听得到。”

随着他的话,相子安这个穿着锦衣卫衣服的小兵上前两步,拉开了屏风,将几位女性现在人前,自己默默后退两步,隐在暗角,若不注意,都没发现他出现过。

燕柔蔓和所有人面面相觑。

所有人:……

燕柔蔓单手捂了脸,低低笑了。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恣意,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发泄过,她再也不顾形象,不再端出风姿绰约,风情妩媚的样子,这一刻她纵情大笑,她只是她自己。

“没错,是我做的,人都是我杀的。”

叶白汀:“那说说吧,所有计划是怎么实施的?还有我的三个疑问?”

燕柔蔓微笑:“让我想想,李瑶为什么知道郑弘春死了?因为我那天的时间安排真的很仓促,天快亮了,街上人会越来越多,我袖上沾了血,怕被人看到,李瑶家刚好离的不远,我就过去借了套衣服,顺便借了马车。”

“我厚着脸皮过去,倒也没有挟恩以报的意思,但我知她不会卖我,不过她后续竟然自己又出去了一趟……我是不知道的。”

“给鲁王世子吃的东西么……能骗他吃,当然是我最拿手的菜,也是这些年过去,我没什么长进,从最初到现在,能拿出来哄人的,只有这一样,箸头春。”

箸头春?这名字,叶白汀不认识,申姜却反应很快:“炸鹌鹑?”

燕柔蔓点了点头:“我做的箸头春,和别人不一样,用料讲究,火候讲究,一点都不腻,什么时候入口都会觉得香,没有人能抵抗得了,可能因我的做法比较独特,很有可能被认出来,李瑶和盛珑都知道,容凝雨也知道,娄凯死时用不着,又是第一次,她们没想到,后来听闻贵司有剖尸检验十分厉害的人,能让死人开口说话,她们许是心生提防,才言明不可剖尸。”

叶白汀想了想:“世子遇害的那个小院子,并没有看到这道菜。”

“我带走了。”燕柔蔓笑了,“我都知道自己这道菜的做法特殊,连毒物都能装做香料腌制,会不觉得这是个重大证据?留它在现场,我是嫌被抓的不够快么?”

叶白汀:“你是怎么制作计划,一步步杀害这三个人的?根据他们以往的行为模式推测,他们应该不是爱玩这种鞭子游戏的人,就算要玩,也是他们打别人,而非允许别人打他们,你是怎么做到,让他们信任你,甘心被打?”

燕柔蔓笑声讽刺:“因为有些男人,就是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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