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一夕如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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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万花的盛神针紧赶慢赶,总算在半年的期限之前赶回了藏剑山庄。金针渡厄, 木舒也是熟能生巧, 虽然其中之痛如断骨分肉, 十年来哪怕仅仅只是想起都心有余悸,但木舒还是十分平静地等待下一次金针渡厄的来临。
无他, 再怎么痛,再怎么苦,知晓一切都是为了延长她短暂的生命, 那便没什么不能忍的。
而除她之外, 叶蒙叶晖留守藏剑山庄, 大哥叶英带着三哥叶炜以及五哥叶凡即将启程前往枫华谷。木舒相信兄长们的实力,对此行并不感到担忧, 虽然隐隐约约有几分莫测, 但似乎与兄长们无关, 木舒也将自己心中些微的焦躁归结于身体的虚弱与不适。
“哥哥, 愿此行一切顺遂,早日归家。”木舒笑着为兄长们践行, 苍白的双颊之上泛上病态的红晕, 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叶英微微颔首, 亦不多言其他, 他相信二弟会将幼妹照顾得很好。反倒是叶炜荣升老父之后简直是*碎了心, 摁着幼妹的肩膀絮絮叨叨地叮嘱了不少事情,活像是更年期的老妈子,连叶琦菲和多多也没有放过:“多多那孩子总是想着自己一人闯荡江湖, 江湖险恶,一个女孩子怎么好孤身上路?小妹若是得闲便替三哥劝劝,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菲儿说得对,你实在是太瘦了。”
“另外,虽说已经定亲了,但是也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想到唐无乐,叶炜就气得肝疼,想到自家小妹的房间里一夜之间多出了一个孩子,襁褓上上好的蜀绣工艺,一眼就可以猜出到底出自何处。虽说幼妹定亲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叶炜心中不满却也只能接受了这个现实,但不代表他会赞同未来的妹婿某些毫无君子风度的言行,正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便是江湖儿女,也应懂得这些。
木舒有些腼腆地抿了抿唇,颔首应道:“三哥,我会有分寸的,放心吧。”
兄长们离开之后,木舒亦开始准备半载一次的金针渡厄,虽说难熬,却是唯一能够克制逆脉之体的方法。以往施针,兄长们基本都会在门外等待,陪伴她熬过漫长的病痛,如今陪着她的人,少了一些,却又多了一些。
木舒安静地偏首,看着窗外暖阳倒映出那人修长挺拔的身影,耳畔间似乎听到小侄女和多多低声的交谈。想起那人理直气壮的一句“守着未婚妻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木舒被阳光晕得浅淡的眼眸里便泛起了点点笑意。
盛神针取了针盒,走到床沿,便看到那个算得上被自己当做孙女一样看着长大的少女,露出了一个让他倍感熟悉的笑靥。
那是许多耄耋之年,享尽天伦之乐的老人,在离世之时因满足无憾而展露的笑颜。
——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正当及笄之年的少女的身上。
长安盛神针,十数年前因藏剑六庄主叶婧衣降生气喘难治,被叶家三子特地请来此地,因擅长调养之术,便成了藏剑山庄坐镇的大夫,一眨眼就是将近二十年的岁月如水。在此期间,盛神针目睹了三庄主叶炜武功尽废,四庄主叶蒙浴血而归,也目睹了七庄主丹田被毁,叶婧衣离家不归——他见过叶炜的痛苦,见过叶婧衣的麻木,却从未见过这样可悲的心满意足。
“先生。”少女的双眸轻轻阖上,她手里拿着棉布,轻轻搁在唇角,“我这一辈子,也是很好很好了吧?”
木舒没有等到回答,便熟练地将棉布咬在嘴里,她闭着眼睛,十指交握平放在腹部,安静而乖巧地等待着。是以,她没有看见须发皆白的盛神针双手一抖,那双救过无数人性命的手宽厚温暖,比世人都更加坚定。老者明明见过无数离合悲欢,如今却连伸手*少女的额头这个代表安慰的动作都觉得刺心不已。他想叹气,却又咽进了腹里,让那一瞬间翻涌而起的酸涩,尽数化作无声的悲悯。
——好与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却不知道,自己的这双手,还能帮她留得多久的岁月。
半个时辰的行针,却让木舒感到仿佛过了漫长的一辈子。在沉睡中醒来,神智还被疼痛所支配,浑浑噩噩之间只觉得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虚弱遍布四肢百骸,麻木而僵冷。四周是凝固的水,让人窒息,让人崩溃。直到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从冰冷的水中捞了出来,木舒才恍惚间找回了自己的神智,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却握得满手冰冷的布料。
似乎听到谁轻轻的啜泣声,木舒茫茫然地回过神来,便对上了一双夜幕般寒凉的眼睛。坐在床沿边的人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帮她掠起鬓边汗*的发,带来一丝清爽的凉意。木舒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之后,下意识地勾起唇角,想笑,却又显得无力。
“金针渡厄,以后改回两月一次。”老者的话语沧桑舒缓,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羌笛声一般。
“姑姑,你还好吗?”叶琦菲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害怕自己话语中多一丝半分的力度,就会让她破碎了一般。木舒靠在唐无乐的肩膀上,听见了水声,随后唐无乐嗓音低哑地说了一句“手绢给我”,*凉柔软的布料便在面上擦拭而过,轻缓而温柔。
木舒觉得自己有些倦了,她靠在唐无乐的怀里,意识逐渐模糊,朦朦胧胧中似有什么未了的牵挂,藕断丝连般的让她忧心。
“少爷……?”她半梦半醒之间,只是吃力地回想着自己未了的夙愿,低声呢喃道,“我想起来了……”
“我说……愿你有一个温柔美丽的妻子……愿你们……”
——白首不离。
唐无乐拍抚她后背的动作微微一顿,双臂骤然收紧,他的话语冷淡平静,就像陈述一个事实那般点无波澜:“知道你温柔又美丽了,可以了吧?”说罢,又继续手头上的动作,温柔的拍抚让木舒的头脑越发昏沉了起来。
她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和哥哥一起听过一个故事,故事中的一对恋人天隔两方,从此阴阳各处,爱得再如何刻骨铭心也毫无用处。没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凄美浪漫,没有化为蝴蝶的两厢厮守,天崩地裂之后是难熬的苦痛,相思与悲哀,仿佛此生寥寥,不过如此。
直到死去的那人用禁忌的方式打破了藩篱,触碰生与死的界限,用尽毕生所有换来了另一人空白的记忆。痛苦随着美好的逝去而淡化,于是一人一无所觉地继续自己的人生,一人的哭泣掩埋在奈何桥底,再无声息。
那是木舒第一次和自己的兄长吵架,她觉得这人做得对,与其两厢痛苦不如成全一人,这是无私。兄长却笑她幼稚,天真而不知事,爱也好,痛也好,悲伤也罢,那是两个人的回忆一辈子的珍宝,这种泯灭并非成全,也并非出于无私的爱。了却了自己的过往,擅自决定这段情愫的终局,为的究竟是成全那人的幸福还是成全自己心中的难过?说到底为了自己,就还是另类的自私。
是这样吗?是如此吗?原来我的想法,是自私的吗?
可她真的希望她爱的人一生快乐,一生无忧,连因她逝去而生的苦痛,也不要有。
木舒从盛神针的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体开始恶化,面对四周围绕着她的亲人们痛苦怜惜的眼神,她只是抿唇一笑,温柔地道:“没有关系的,真的,没有关系的。二哥四哥,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我不是一直好好的吗?不会有事的。”
木舒知晓自己并非空口白言,双十年华是她的劫难,在这之前的一切波澜,都不过是浪前涟漪,不值一提的。
唐无乐没有说话,只是靠着门扉,沉默不语。叶琦菲偷偷告诉木舒,金针渡厄之后她昏迷了很久,唐无乐一直守着她,没有提及退亲之事亦没有不耐之相。是以如今叶家也算是默认了他的存在,原先或许略有微词,如今也已是淡去了。
“小妹看人的眼光,向来很好。”叶晖疼惜地*着她的脑袋,这般说道。
木舒涩然一笑,没有开口说话。
经此一番风波,连得知叶婧衣下落所带来的喜悦都被冲淡了。没过多久,多多便向叶晖辞行,准备离去,独闯江湖。
“背负了传承而生,亲眼目睹了自己未来的命运,但我还是想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多多,亦或者是赵涵雅骑在马上,玄黑色的宽大外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看着前来践行的叶琦菲,复而极目远眺,注视着远处披着雪色斗篷,朝她挥手的少女,低头道,“琦菲,若我能寻找到传说中的龙脉,以此逆天改命,我定然会回来的!”
——我为神算,东北变天君,终有一日,会带着希望重归此地。
“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圆为环,缺为玦,缺多圆少,你道是也不是也?”
叶晖去看望木舒时,时常会看到这样的一幕——他的妹妹靠在椅子上,笑靥清浅温和,低低地述说着什么。而那一身唐门服饰的男子就坐在她身侧,有时两人的怀里会各抱着一个孩子,有时却是抱着一只黑白两色的毛团子。那个传闻中桀骜而霸道的男子总是寡言而少语,大部分时候只是安静地倾听,如水的平淡之中,似乎酝酿着一种独属于他们的长长久久。
“你是想通透了?”唐无乐牵着她的手,十指交缠相握,比起他,她的手掌是这样纤巧,就连交握都显得吃力。
“想通如何?没想通又如何?”木舒有些虚弱地勾了勾唇角,哪怕没有力气,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我一直恼少爷,缘何不肯放手?如果一条路已经看到了尽头,却仍然不肯归去,如今走到了这一步,我还能给你什么?”
——人生本就残缺,如何连一夕的圆满都不得成全?
——只能用尽所有,回握住你的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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