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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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朵的送嫁队伍迤逦出草原的那刻,凤知微正在翻看由宗宸提供的来自各地的密报。
顾南衣和宗宸手下的这个属于她的组织,到底势力有多庞大,她并没有问过,隐约知道宗宸消息极其灵通,并且似乎这个组织,只有一部分是留在她身边,还有一部分散落各地,至于到底都是些什么身份,做些什么,她便不知道了。
宗宸曾经说过,她知道得越少越好,不知道,在某些机诈之中才能显现出真实的懵懂,不被人所疑。
凤知微深以为然,内心里却对宗宸的身份有了确定——四大世家中精擅医道的轩辕氏,早年中兴之主承庆帝轩辕越,曾化名姓宗。
那本由宗宸给她的助她平步青云的小册子中,那女子曾经那样一遍遍写:
“宗越,宗越,只愿花常开,人长在,一生知己,永不相负。”
但愿人长在,人长在,然而那位英华夭矫的轩辕大帝,最终不过在位五年。
凤知微在离京之前,曾经搜罗了一部分大成国史,从中隐隐得到了一些信息。
当年大成荣盛极于一时,当时五洲大陆除孟扶摇的大宛外,尚有大瀚、轩辕、扶风、大燕四国,其中扶风自愿为臣属之国,据说五国帝君当年各自有一段情谊,神瑛皇后在世之时,曾立誓互不侵犯,但历经数代至十数代后,随着大成的越发强大,国事变迁,诸国渐渐臣服于强成之下。
大成一二七年,大燕归顺。
大成二一五年,轩辕末代帝君轩辕璟逊位。
大成三二九年,大成玄景帝夺大瀚国都,大瀚灭。
至此,天下一统,广袤万方土地之上,只留大成火红凌霄花旗帜飘扬。
数百年前那英风明烈奇女子,于长青神山之上发出的琅琅誓言,终被漫漫时光洇灭,连同那些热血传奇,绝代儿女、那些她和他们,写在岁月长河中的一见惊艳一生相许,最终留在了历史背面,不复为人记起。
据说当年五国帝君继承人,因为那互不侵犯誓言,都曾询问过将来要遵守到何时,当时大瀚帝君一声朗笑:“这天下,谁爱要,谁拿去。”
轩辕帝君低咳:“不要拿这种无聊的问题来问朕。”
大燕帝君遥望陆地之南,神态淡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而大成帝后携手宫阙之巅,闻言亦云淡风轻:“管得了今时,管不了后世,向来无铁打的江山,便是我大成,就算今日繁花着锦富盛一时,将来也难免子孙不肖四海不宁,那又何必操心那么多?”
这是野史里流传的故事,至今铮铮飞扬着绝代五圣旷朗风华,据说那个故事的最后,神瑛皇后还曾对着长青神山终年不化的积雪,给子孙后代留下了一条铁训,至于那铁训的内容是什么,只有大成长孙皇族后代才能得知。
而当年退出朝堂的皇族们,想必也曾给子孙后代留下了维护大成皇族血脉的遗训,然而时事变迁,沧海桑田,如今看来,仍然记得并遵守誓言的,只有轩辕氏了。
这位皇族后代,个性宽和,他曾于凤夫人逝后,和凤知微暗示过,他的组织服从凤知微一切调遣,并永久保护她的安全,至于这把握在她掌心的剑,是用来保护自己,还是出鞘伤人,由她自决。
凤知微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
有些事走到最后,常常便是四个字“身不由己”。
“秋尚奇重伤不治,淳于鸿提为主帅,朝廷可能派来监军。”凤知微在油灯下翻着密报,忽然抬头看着宗宸,“秋尚奇……真的是战场受伤?”
宗宸默然半晌,答:“不是。”
凤知微沉默,没有继续问下去,一时间心中有微微的凉意。
当皇嗣案爆发,宗宸必然会从各个角度,掐断所有可能暴露她身世的线索,所以,秋夫人突然重病不能言,所以,秋尚奇在北疆“被流矢所伤”。
一条性命的保全,需要那么多的牺牲,而且,由不得她拒绝。
她已在不知不觉间,背负了那么多条性命。
“大越临阵换帅……”凤知微又翻开一封,“战事胶着,大越皇帝不满,本来派三皇子安王晋思宇监军,不想这位殿下监了没两天,临阵斩将,竟然自任主帅!”
她啧啧赞叹一声,道:“好,好,竟然敢冒天下大不韪临阵斩将,这位何许人也?我以前对境外各国不甚关心,竟然没听说过。”
“这是大越嫡出皇子之一,听说很受皇帝宠爱,大越和天盛不同,一直没有立太子,这位呼声最高。”
“个性如何?”
这回连宗宸都沉默了一下,半晌才道:“难以捉摸。”
能有看似温和其实眼高于顶的宗宸如此评价,这位大越新主帅,看来着实不是个简单角色。
凤知微笑了笑,又换了一封。
“……西凉国主驾崩,一岁半皇太子即位,太后临朝听政。”凤知微“咦”的一声,道,“殷志谅死了?”
“据说死了有阵子了,一直秘不发丧。”宗宸道,“直到确定顾命大臣,皇太子才以幼龄即位。”
“为什么秘不发丧?”
“不知道,西凉在殷志谅驾崩后,似乎乱了一阵子,只是被小心掩住了,天盛那段时间,北疆有大越战事,南疆有常家变乱,便没有顾及西凉这边的异常,倒是我们当时有一部分人在靠近西凉的闽南境,隐约得到了一点消息,然后直到现在,皇太子才即位。”
凤知微一笑,将密报撂开,道:“说到底那是别国的事……这是什么?”
密报中夹着几张笺贴,不是天盛风格。
“是密探从西凉转来的一些文书拓版,正是从这些西凉内政往来文书中,我们看出一点殷志谅驾崩后的西凉,曾经按下了国主的丧信。”
凤知微正要看,身侧顾知晓突然爬过来,抓过她手中那几张笺贴,在小肥爪中揉啊揉。
凤知微要拿回来,顾少爷已经助纣为虐的帮他家顾知晓开始拿那几张笺贴叠纸玩,两只笔猴不甘寂寞,一边抓一角的一拉,“嚓”一声,好好的笺贴一撕两半。
凤知微柳眉倒竖,准备把那几只抓过来揍屁股,宗宸打圆场,“没事,也就是个附言,不重要的东西。”
“孩子不能惯。”凤知微叹口气,苦口婆心教育她家死心眼的顾小呆,“女孩子惯坏了,长大以后会很麻烦。”
这个万事不在心的人,为什么就比她还会惯孩子呢?
“不要学你。”顾小呆专心的给他家顾知晓叠纸,头也不抬,“知晓要快乐。”
顾知晓感动的扑过去,用不多的几颗糯米细牙啃他的手指,被她爹嫌弃的推开。
凤知微垂下眼,微微抿了抿唇。
他是在说,不希望顾知晓像她这样,一生被拘束被背负,做不得自己吗?
这实心的玉雕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得如此清楚,又如此语气清淡着,用他的方式来疼怜。
那边顾知晓格格笑起来,顾小呆的叠纸叠好了。
叠得很简单,细长的叶子形状,凤知微怔了怔,认出那是她曾经教顾少爷做过的叶笛。
草原上很少树,顾少爷已经很久没有吹到过他的叶笛,念念不忘,连折纸也折了一个。
顾知晓啊啊的去要,顾少爷却让开她,怔怔凝视着手中的纸叶笛。
一瞬间想到陇西暨阳府那夜,她在他身侧,翻飞着叶子的手指柔软,眼眸里有欲流的星光。
又或是在他真正懂得什么叫死别的那几天,他在屋顶上淋着雨,吹那叶笛吹到唇角绽血。
那冰凉而微咸的感觉,或许就是人生百味里,那种叫做苦的况味。
也许他更喜欢以往那些永恒的平静,但是现在,他愿意去懂那些。
懂得什么叫苦,就会懂得什么叫苦后的欢喜。
将那纸叶笛攥在掌心良久,他起身,找了个盒子,将它小心的装了进去。
顾知晓懵懂的坐在地毡上,不明白为什么她爹为她叠了个玩具,却最终不肯给她,这么宝贝的收起来。
明白的那个人,沉默的抱起她,将脸贴在她细瓷般的小脸上,她的面容亦如这春花娇嫩,而心,却已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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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不能言的情感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走向苍老,有些欲待爆发的事端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走向成熟。
入夜的边界小镇。
往北走是草原,往南走是内陆,明天,在这个名叫回尧的小镇上,前来迎接梅朵的迎亲队伍,将和草原王庭的送嫁队伍交接,德州马场的场主,将带回他的续弦。
赫连铮派出了最亲信的青鸟部下护卫送嫁,黄金狮子部直属王庭,多年来受梅朵威压,为了避免生出事端,不仅护卫选了梅朵不熟悉的王军,连梅朵身边侍候的女奴都一个没带来。
庞大的送嫁队伍包了小镇上所有客栈,将梅朵那间屋子团团守护在正中,院子里轮班值卫,灯火通明,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轮班看守,梅朵就算想死,都没机会,更不要说和别人说一句话。
凤知微说过了,对梅朵的一切待遇都尊荣如故,但绝不允许她出任何事,也不许任何人和她搭话,违者自己提头来见。
草原王军自近期的一连串事件后,再不敢对中原女子有任何轻视,对于这位令行禁止心思深沉的大妃,无人敢于违拗她的命令。
梅朵坐在屋子里,呆呆对着灯火,眼泡红肿如桃,一路上哭闹了三天,撒泼,收买,求告,装病试图逃跑,什么办法都使过了,所有的办法都无功而返,四面人群如铁,沉默似巍巍高山,她往哪个方向钻,都撞上不可飞越的墙。
过了明天,一切就尘埃落定,德州距离王庭路途迢迢,她想要回来会很难,而成为他人妻子的她,也必然无颜再回来。
梅朵咬着牙,眼底露出绝望神色,一边细细思索,一边无意识的攥揉着自己的腰带。
立即就有婆子过来,坐在她身边,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的手,像是生怕她抽出腰带立即就挂上梁自尽一般。
梅朵苦笑了一下,松开手。
门吱呀一响,一个婆子走进来,先前那个婆子松口气,笑道:“你可来了,那我去睡。”
后进来的婆子略点一点头,前一个婆子打个呵欠出门去。
后一个婆子一屁股坐在梅朵身边,动作僵硬。
梅朵绝望的叹口气,从桌边起身,往床边走去。
“你还想回去么?”
有点熟悉的男声,惊得梅朵浑身一颤霍然回首。
四面无人,只有那婆子正看着她,见她望过来,眼睛眯了眯。
这一眯间,目光如流金,生出无限勾魂媚色,恍然间便是一人独有的风情。
“克……”梅朵一声惊呼险些出口,却被对方的目光给堵了回去。
“……凤知微真是个厉害角色啊……”一身塞得鼓鼓囊囊扮成婆子的克烈伸了个懒腰,“我教派几乎全部出动,从王庭一直跟到这里,那么多人费尽心思想尽办法,今天才能趁着他们任务快完成,有点松解的时辰,找到一点漏洞,到了你面前……啧啧……”
“你是来救我的?”梅朵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平日里和克烈也没什么交情,这人连自己妻小都不放在心上,居然肯费尽心思来冒险救她。
“就算是吧。”克烈低低的笑,梅朵立即转身收拾东西,“那我们现在走!”
“不用了。”
梅朵愕然转身,克烈迎着她的目光,盈盈一笑,“说实在话,我没办法把你从这里带走,以我和你的交情,似乎我还犯不着为了你,令我手下损失惨重。”
这话虽无情,却是实话,梅朵脸色灰暗下来,停了手,冷冷道:“那你来干嘛?”
“给你一个将来回来的办法。”克烈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这是我教门中的奇药,用了之后,身上渐渐会出现一些紫青瘢痕,看上去像是遭受虐待所致,脉象也会有所损弱,其实于人身并无妨碍,将来你只要能回去,那个样子出现在札答阑面前,以札答阑素来对你的情义,你说……”他一笑住口。
梅朵想了一想,脸上绽出喜色,却依旧半信半疑,女性天生爱美,对这种药效也直觉排斥,半晌道:“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害我?再说这药的药效要是退不去……”
克烈又拿出一个小瓶,道:“解药。”
梅朵望着药不语,克烈无所谓的挑眉,道:“这种药是长期才会出现瘢痕,也就是说你现在吃,在嫁过去之后才会慢慢出现瘢痕,将来才会更容易取信于札答阑,让他相信你被凤知微安排嫁进了虎狼之家,受尽苦楚,所以你要我现在吃给你看,也没用,你爱信不信,随便你,实在不放心,还我。”
说着便要去拿药,梅朵一把夺过,将那纸包紧紧攥在手里,眼里闪动森然的利芒,慢慢道:“我从未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便是死了又如何?如果不是还想着见札答阑一面,亲口问问他,那日我早就将匕首戳进心窝!”
克烈淡淡瞥她一眼,眼神掠过一抹讥讽,转开眼不语,他眯着眼睛,想起初见时在帐篷口看见那浅笑而来的黄脸女子,那个不动声色助札答阑解金盟之危,在即位仪式上一箭无数雕连除他、加德、娜塔、梅朵、达玛等人的非凡女子,他想着她黄脸垂眉之后为人所忽视的无双精致眉目轮廓,拥有那样轮廓的女子,怎么会是个丑女?
他盈盈的笑起,如狐的眸子光芒狡黠……草原之王做不做,没那么要紧,只是这人生若是没有了挑战和起伏,没有那些最美丽的鲜血和白骨点缀,还有什么意思?
真庆幸以后还是有的玩……
他含笑,推过一杯茶。
梅朵咬着牙,目光闪烁,克烈笑吟吟道:“这药还有个好处,你那个样子了,那个鳏夫也就不会再碰你,将来你吃了解药,还能以完璧之身回到札答阑身边。”
不再犹豫,梅朵就茶,吞下了包中的灰色粉末。
看着她一点不漏的吃完,克烈眼中笑意更浓。
梅朵静了一歇,脸上渐渐生出一抹微红,她按住心口,轻喘一声道:“你这药……你这药……”
“哦,忘记告诉你。”克烈懒洋洋道,“我先前在里面加了点催情药物。”
“你——”梅朵霍然抬头,挣扎着要起,却发现全身绵软失去力气。
克烈上前,轻轻抱起她。
他抱着她往床边走,含笑俯身,在她耳边,梦幻般的道:“那个老鳏夫,定然得了凤知微的嘱咐,对你严看死守,但是中原人很注重贞洁,只要你不是完璧之身,他心中对你嫌弃松懈,总有你逃出的一日……”
梅朵在他臂弯无力的挣扎着,想说什么,却发现连说话的力气都已没有。
帐帘垂下,衣物抛出,淡红影绡纱里,朦胧绰约,男子修长的身躯,将婉转柔软的女子覆起……
烛光幽幽灭灭的闪着。
半晌,一声低沉的惨呼。
那惨呼极撕心裂肺,却没有能完全发出声来,似是被人快速用棉被给堵住,闷在了一片黑暗里。
黑暗中床榻微抖,也不知道抖的是床还是人,也不知道是抖着是因为欢乐还是痛苦。
烛光颤了两颤,灭了。
有低笑迤逦在室内。
“……梅姨妈啊梅姨妈……当你这样烂着身体到了德州,你说那鳏夫,会不会认为,草原顺义王把自己用坏了的一个烂货扔给了他?会不会因此恨上札答阑和凤知微?这位马场场主,据说还有个不为人知的身世,和那位掌管前方粮草运送的禹州粮道很有点关系……梅姨妈,多谢你的牺牲,多谢多谢。”
室内渐渐迤逦开淡淡血气,帐钩晃动,帐帘掀开,克烈漫不经心分帘而出,穿好改装的衣物,离开时,修长手指在门边帐幕上随意一揩。
一道殷然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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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注定要带着满腔仇恨走向自己婚姻的梅朵,一心灰暗的进入德州的马场时,草原在新王和大妃的带领下,进入了全新的时期。
加德的叛乱,最终未能走出大营,被青鸟白鹿黄金狮子三族扼杀于当地,草原汉子不愿自相残杀,加德以“大王身死,王妃作乱”为名,要出兵救王驾的理由被当场推翻,属于他节制的两万王军立即退回大营,加德被三族护卫围困力战而亡,在他死后,昔日的黄金狮子族长家族被正式驱逐出草原。
加德之死,震慑了那群不安分的叔叔伯伯哥哥大侄子,势力最雄厚的库尔查家族都失败,别人自然不敢再有异想,因为有异想的人都死了——某一晚有一群叔叔伯伯哥哥大侄子帐篷聚会,第二天大王便亲切召见所有参加聚会的人,将昨夜他们谈的所有内容一一读给他们听,并根据他们谈话内容做了区别对待,有赏座位的,有站着的,有被按跪下的,还有直接人推出去,头回来的。
桀骜的因尔吉贵族从此噤若寒蝉——那晚明明四面看守严密,一个鬼影子都没,大王是怎么知道所有的谈话内容的?
而现在的王庭地位,也更加稳固——十八世活佛诞生于王庭,注定这一代的呼卓顺义王将是王权最为坚实不可摧毁的一代,神权都生于王权怀抱里,人们跪着活佛的同时也跪着顺义王,还有什么说的?
火狐部因为克烈作乱,被逼着退出现有领地,并更换了族长,领地内的乌金矿,赫连铮宣强势收归王庭,宣布由王庭每年根据收益和功劳,给部族分成,避免了草原再次因为这个乌金矿陷入纷乱。
几乎在草原刚刚安定的那时间,凤知微便开始了对因尔吉战士的训练,草原汉子,骑术和下盘功夫都相当了得,但和真正的中原高手比起来,作战技巧还有不足,便由宗宸亲自拨手下高手训练,并在其中选择三千最优秀最精悍最忠心的因尔吉战士,另组成“顺义铁骑”,顾少爷有时候心情好,也会背着他家女活佛去亲自点拨两下,顾知晓天生就有极好的适应能力,无论是飞起还是降落,活佛都觉得奶爸背上,天下第一爽。
宗宸还开出方子,针对草原人因为水土和生活习惯导致的体质不足,进行调养,往年每年草原初生儿在春季疾病高发期,都会死上一大批,自从宗宸来了后,草原几乎就没有夭折的孩子。
在赫连铮王权稳固的同时,新一代的大妃,在草原也收获了不下于牡丹太后的威信和地位。
训练“顺义铁骑”时,后期的首领,渐渐换成了一个姓魏的少年。
这个人物是这么出场的。
某日,战士们最为景仰的顾大侠,带着一个蓝衫飘飘的汉人少年过来,观看铁骑操练。
很有表现欲的因尔吉战士都觉得最近自己突飞猛进,遂使出浑身解数展现风采,等着那看起来有点纤弱的少年,表现出他的惊叹和赞赏。
结果那少年不动声色看完,只评价了三句。
“动作傻!力道弱!应变差!”
生生将三千彪悍汉子说青了脸。
那天那蓝衫飘飘的少年,迎着三千可杀人的不服气目光,单手下场,连挑三千铁骑的八位首领——大王的八彪亲卫。
八彪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地上滚落了一地眼珠子。
“爬不起身”的八彪,趴在地上撑着下巴想,咱们跟着大王大妃,这演戏天分越发高超了,叫倒下就倒下,叫装死就装死,叫往左滚三圈,绝不往右滚四圈……
魏姓的少年,轻而易举的获得了草原汉子的诚服,自此时常出现在战士们的训练场地,和战士同吃同住,这人为人和蔼,极有才识,和战士们混得厮熟。
渐渐的人们知道,这少年是个可怜人,某次遇袭中失去记忆,茫然行走,一直流落到草原,不知其来处不知其去处,只隐约记得自己姓魏。
善良博大的草原,接纳了茫然不知其所以的游子,就连大妃,也曾经设宴招待这魏姓少年,此举又获得人们一致赞誉。
一晃间已是数月,八月初秋,朝廷来使,主持活佛坐床仪式。
呼音庙为活佛准备了盛大的庆典,顾知晓第一次被迫离开她爹,十分之不耐烦不合作,凤知微威逼利诱着,威逼她不乖就让她从此一个人睡,利诱她乖就允许她和她爹一起睡,才把十八世活佛搞定。
那位来使居然是个熟人,很熟很熟的那种——辛子砚。
神圣的坐床仪式上,香烟缭绕的呼音庙中,朝廷来使辛子砚和顺义大妃凤知微,在长熙十三年的秋,在帝京七日之后,第一次相见。
相视微笑,揖让甚欢。
“大妃别来可好?”辛子砚一个长揖到地,彬彬有礼。
凤知微望着他大半年不见微微泛白的鬓角,眼前突然掠过那年兰香院树上月白色的屁股。
那年她救他出他家河东母狮的菜刀杀手,不久后他陷她于大成皇嗣第一案,致使她失去唯一亲人。
这是仇人。
不过她早已学会对着仇人微笑。
“托辛大人福。”她回礼优雅,“一切安好,大人可好?帝京居,大不易,看大人神采焕发,想来甚为得意。”
辛子砚目光一闪,抬头看她,他一直不知道凤知微就是魏知,因此印象中只有这女子当初常贵妃庆寿宴斗诗的才华横溢,和金殿受封圣缨郡主随赫连铮别帝京时的漠然从容,如今半年后再相见,那女子从容如旧,当初矫矫于金殿上的锋芒却已暗藏,温存和煦如潺潺温泉,可他却因此突然生出寒意,像看见长天之凤收起利爪,于皑皑雪山之上,偏头用精芒暗闪的眼眸看你。
目光如海平静,只为随时可涌出将天地淹没的浪潮。
“不敢。”辛子砚垂下眼眸,退后一步,“一切托赖陛下恩慈,托赖楚王殿下宽和,子砚受主子们恩惠深重,无论诸般大小事,主子若有一时想不着,子砚必为主上戮力效命而已。”
他是在说,当初皇嗣案和宁弈无关,是他个人意志吗?
凤知微淡淡笑起。
如果宁弈真的想保护她,金羽卫就不会在他离京后交给辛子砚。
如果宁弈真的从没想过动她,金羽卫对凤家的追查会在很早就结束。
如果没有宁弈的默许,有很多事根本不会行使得那么方便。
他是云端总控的手,手也许没有直接戳出刀,但是手一松,刀掉落,一样也能伤人的。
“是的,一切托赖主子们的福泽。”凤知微越笑越可亲,“看来楚王殿下深受陛下爱重,想必东宫之位迟早,等先生回京,请代为祝贺。”
辛子砚抬头看她,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暂时不回京,这话,还是大妃亲自对殿下说吧。”
凤知微怔了怔——辛子砚也会到北疆战场?宁弈将他的得力亲信派往北疆,是要彻底把持天盛军方吗?但是辛子砚一个书生,跑来有什么用?难道是来做监军?
“大人说笑了,草原帝京,迢迢千里,知微在帝京已无亲人,此生也不再有回归之日,想必无缘再得拜见殿下,真是遗憾。”
说着遗憾,她的表情却毫无遗憾,笑一笑,转身,准备结束对话。
既然辛子砚你来了,那么很好,等着吧。
她身后,辛子砚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一句话似要冲口而出,却在看见她决然离去的背影后,终于停了下来。
算了……她总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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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床仪式后不久,是顾知晓两岁生辰。
顾知晓的生辰,目前只有凤知微知道,当初那个华贵的金锁片,看似没有字,凤知微却于某日就着烛火观赏时,在投射在墙上的光影中,看见了一排生辰八字。
原来锁片中空镂刻,只有透光才会显影,这是极其精妙的设计,寻常富贵人家都不能有。
中原风俗,矜贵人家的孩子的生辰八字,对外报的都不是准确时辰,以防被小人所趁,凤知微发现这个秘密后,更干脆,连日子都给顾知晓改了。
当晚,王庭花园的草地上,所有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金黄的烤全羊滋滋的冒着油,火光映着顾知晓通红的小脸,对着她爹笑得眉眼花花。
赫连铮用肩头拱拱凤知微,挤眉弄眼,“我发觉这丫头只有对顾南衣才笑得最好看。”
凤知微有点吃味的道:“当初最先抱起她的还是我呢,真是个吃里扒外的。”
“女人都是这样。”赫连铮长叹,“当初最先向你求亲的还是我呢,到今天你都没给我进你的房。”
“我主动进过你的房你还不满意?”凤知微淡定的切着羊腿。
“你主动上我的……”赫连铮话还没说完,凤知微已经塞过来好大一块羊肉,将大王絮叨的嘴给堵住。
“我说……你真打算……上战场……”赫连铮满嘴的肉,呜呜噜噜的问。
凤知微垂下眼睫,掩住流光变幻眼神,半晌道,“赫连,草原从来都应该是你一个人的,无论魏知回来不回来,都不应该牵涉到你的草原,你为什么坚持要我统带顺义铁骑?”
“我的草原,就是你的。”赫连铮咽下肉,拍拍肚子,“我管不了千秋万代后世百年,但只要我在一天,你就必须被我保护一天。”
凤知微默然不语,长睫毛下眼色迷蒙湿润。
赫连铮不可能不知道,一旦她选择以魏知身份参与天盛对大越战事,就意味着她踏出了重回朝局的第一步,意味着她将正式走上和宁弈对弈天下的舞台,是非生死,从此再不能回头,作为深爱草原的草原之王,他应该选择装聋作哑明哲保身,而不是义无反顾趟入浑水。
然而他,连犹豫都不曾有。
“不要告诉我你不需要保护。”赫连铮仿佛什么都不曾想,只在仔细的为她切羊肉,很细致的切成薄片,并一把推开想要来偷吃并偷听的牡丹太后,“不要告诉我你不寂寞,知微,我只希望你,在走过黑夜的那个时辰,不要倔强的选择一个人。”
他用刀尖挑着羊肉,出神的咀嚼几口,突然把刀子一抛,站起身来,振臂大吼,“凤知微,老子永远是你的!”
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众人全部傻傻抬头看他,牡丹太后张大嘴仰望着儿子,半晌嘴边,连着一线涎水,“啪嗒”掉下一截羊腿骨。
“爹爹!”
忽然又是一声尖吼,声音细弱娇嫩,和赫连铮大吼的浑厚惊人天壤之别,然而其气势和杀气腾腾却丝毫不逊。
“你的!”
众人唰一下转头,再次傻傻的发现,那一嗓子,竟然是两岁都没开口的顾知晓吼出来的。
真是要么不开口,一开口石破天惊。
顾家知晓,腆着个小肚皮,站在赫连铮身边,学着赫连铮的姿势,叉腰仰头大叫,“爹爹!你的!”
她没法完整的说句子,两个字两个字的吐,但所有人都瞬间听懂了,她是在学赫连铮那句话。
那一大一小迎风而立,庄严神圣,底下一堆人就火仰望,木雕似的。
宗宸突然开始咳嗽。
凤知微难得的忘记形象叼着个肉片发呆。
八彪捂住肚子滚到草丛后面去了。
牡丹太后抱着她家察木图,抓紧时间教育:“幺儿,你看,这就是榜样的负面作用,都是不学好的货……”
快要临产的华琼,艰难的挪动她的大肚子,避免她的娃,受到不良影响……
只有养出那出口惊人的彪悍娃娃的顾少爷,依旧淡定如前,抱过他家小囡,把因为大吼喷出的口水擦干净,指指凤知微道:“她的。”
“你的。”顾知晓不依。
回过神来的凤知微开始咳嗽,拼命的想要阻止顾少爷接下来的话,可惜顾少爷一向对什么暗示都当作耳边风,抱起他家娃娃,脸对着脸,十分严肃的教育:“我是她的,你是我的,所以你是她的。”
赫连铮喷出一口水。
凤知微以手支额……拜托,顾少爷说话不要这么越来越流利好不好。
没听懂这句话却隐约感觉她爹不要她的顾知晓开始开哭,声音尖利如杀猪刀。
察木图立即跟着开始二重唱,凤知微无奈的堵起耳朵,在一片吵嚷中,看见草原尽头升起明亮的月色,月色下,人人唇角都有淡淡笑意,看见她喜欢的人们围拢身边,一个不少,远处不知道谁弹起草原独有的东古拉琴,歌声沧桑而悠长。
天快亮的时候,凤知微惺忪的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睡在顾南衣腿上,赫连铮睡在她腿上,牡丹太后枕着赫连铮肚子,自己肚子上放着察木图,顾知晓脸上犹自带着泪花,紧紧抱着顾南衣的腰,那从来距离人群远远的少年,坦然在众人中间安睡。
而远处,隐隐响起急骤的马蹄声,响起刀枪出鞘的摩擦声,响起悠长雄浑的号角,吹彻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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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十四年八月,呼卓部以为四千战死因尔吉战士报仇为名,再出一万军,进入天盛对大越战场。
同月,顺义王妃怀孕,因胎位不稳在王庭闭门不出养胎,朝廷得知此讯,特命边境离州给大妃送去大量养胎药物。
长熙十四年八月,因对大越战事节节败退,天盛朝廷派出监军,并调集北疆边境离、平、禹、豫四州边军,及漠北道府军二十万,将与大越决战于禹州外胡伦草原白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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