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彼岸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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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和二年,春。

正当播种春耕好时节,日光烂漫而清越,田间农人拄锄而立,热烈讨论着今年的减税国策,希冀秋后好收成。

曾经历过漫长战争时期的天盛,如这土壤肥沃的田野一般,并没有显示出颓败凋零的气象,当初凤翔帝接位时,江山飘摇,四面告急,八方风雨皆志在颠覆王座,但凤翔帝并无新帝常有的躁进求全之风,抚民安境,廓清吏治,农商并进,教育为先,虽只在位短短五年,却镇大越、收大成、定草原、并长宁,天盛健马驱驰之处,浩浩疆域,金瓯无缺。

所以这位皇帝在位时间虽短,在天盛史书上却自有其浓墨重彩的一笔,史称英主。

自然,也有爱在故纸堆里掏摸秘史的史学家们说,凤翔年间,之所以能在长熙帝留下的那个风雨飘摇的乱摊子上,那么迅速的稳定局势,国力不减,民生也未受太大内损,实在是因为大成那场“起义建国”,内有蹊跷。

在史学家们浩浩荡荡的考证文卷里,对“大成建国”这一事件提出了太多疑问,第一条就是,大成建国是百分百谋朝篡位,最盛时期竟占天盛国土的一半,为历朝历代不可容忍之大逆,但凤翔帝对这件事的态度,一直令人捉摸不定,在很多人看来,甚至近乎过分宽和——比如天盛史书里,竟然如实记上了这一笔,而记上的这一笔,竟然白纸黑字态度平和地定位为“大成复国事件”,政治的排他性到了凤翔帝时代便不复存在,当权者以一种博大宽容的态度,将这一足可以掀起腥风血雨和十年清算的大事件,做了最含蓄美好的论定。

也因此,一群原本罪无可恕的“逆犯叛将”,也并没有受到株连血洗的追责,大成旧将,竟无一人死于当朝之手,第一女将华琼挂冠而去,和燕氏当代家主逍遥海外,据说这位女霸王在海外也不改其风,占岛为王,生生做了一地霸主。呼卓诸将退回草原,仍为天盛永镇北疆,察木图即位为第三代顺义王,凤翔四年,草原之母刘牡丹病逝,临终前留下古怪遗书:“把我葬在库库身旁,下一世我们说好,一起去看看雅鲁藏布江。”凤翔帝追封其为“贤庆仁德大妃”,与第一代顺义王库库合葬,同时追封英年早薨的二代顺义王札答阑为“诚义亲王”,牌位入功臣祠第一,永享皇族供奉。凤翔帝对草原恩厚,对其余大成降将也并无追索,齐氏父子不愿在天盛为官,西凉女皇殷知晓亲自修书向凤翔帝求索这两人,凤翔帝也便任他们自去。杭铭本是天盛治下长宁藩名将,长宁归顺后,凤翔帝令他去长宁相邻的陇西为按察使,暗中挟制长宁。与此同时,朝廷拨放大批金银,抚恤阵亡将士和战区受灾百姓,一番举措有条不紊,在大成归降后原有些纷乱的人心,因凤翔帝平和而又大度的处置态度而迅速安定。而凤翔帝驾崩后,即位的定和帝萧规曹随,秉承兄长的为政国策,行事风格依如前,虽无建树但胜在平稳,令原本担心定和帝无力承担国务的老臣们,由此也放下心来,无论如何,天盛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自然也有些正统人士,认为陛下对大成叛逆们处置过轻,连连上书谏言,表示反贼无德,未必甘心归于教化,为我皇朝万年江山稳固计,还是斩草除根除恶务尽葭好。凤翔帝接书,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既如此,擒贼先擒王,大成首将华琼目前正在海外琉璃岛占地为王,麾下有精兵二十万,如此孤悬海外的心腹大敌,酣睡于朕卧榻之侧,真是令朕寤寐不安,卿既然如此忠心为国,想必定不忍见如此大逆之事,必然是要请缨的,且封卿为征海将军,率水军十万,去斩草除根,如何?”上书者当即白了脸——先不说会不会海战,也不说华琼是天盛第—女勇将自己是否是她对手,单说这琉璃岛,谁知道在哪里?海外万里,盲目寻找,找不到回不来,岂不是永生放逐?赶紧连连磕头,从此闭嘴。

大成余孽的处置透着奇怪,但大成真正的首恶,那位女帝,据说中规中矩地死了皇城之巅,也正因此,大成政权才那么快地四分五裂,在天盛朝廷的宽容态度下,史学家们对女帝的评价向来公允,认为虽然乱由女帝起,但破坏并不剧烈,若非她最大限度地保全百姓和城池,并在执政后期平稳收缩战线,天盛最起码还要多乱二十几年。不过提到女帝的终局,人们就要皱眉毛挠脑袋——死亡是应该的,但是据说当时没找到尸体,也无人知道她葬在哪里。而女帝死后不过一年,凤翔帝便驾崩,这真中有什么关联?

史学家吃饱了撑的不拿薪俸闲着研究人家八卦,百姓们却没兴趣挖掘贵人们的野史,在天盛南半部、曾经建立大成疆域,在百姓朴素的认识里,大成女帝不是官方所定的首恶大逆,她是德被治下的一代女帝,她政务娴熟,待下宽和,勤政爱民,她以一介女子之身,收服天下名将,率众决然起义,于敌国腹心不可能处缔造帝国,最终又毅然收手,未曾贪恋人间巅峰无上尊荣,将划定的江山拱手交付,这样的女子,是百姓心目中最为神秘和华艳的传奇。

一代红颜,魂归何处?四月清明将至,耕种间歇休息的田头百姓,取下草帽扇风,一边叨叨着几年前女帝在时会亲自视察农耕,一边看着扛柳条上山扫墓的人流,眯眼叹息,“天寿哦,年纪轻轻死在皇城,连上坟祭祀都不知去哪里拜拜。”

“怕是尸骨无存哪,那样的大罪。”

“什么罪咱们不懂,只是天享皇帝在时,咱们米没少吃,地没被占。”

“没地儿拜,这里拜拜也是心意到了。”一个老汉折下一支柳条,捡起地上掉落的纸钱,插在田埂上,拜了拜。

更多的人围上来,有人在田埂上搁上带来的面饼子,有人取火点燃了柳条。

“天享皇帝,来收供食,别嫌弃,一点心意,下辈子记得投个男胎,还做皇帝。”

不远处柳树下有人合上书,动作有点控制不住。

书封面画着俗艳的美女图,标题赫然是《芳魂何处,此心悠悠——大成艳帝秘史》

“怎么了?”有人懒懒地问,声音带笑。

说话的那人躺在柳荫下,姿态闲散,日光透过树荫斑驳地落在脸上,他用手肘挡住眼睛,衣袖滑落一截,腕骨精致如玉。

“没怎么。”合上书的那位已经迅速平复下来,认认真真盯着书面上那浑身金光灿烂、披挂着无数首饰像个移动碉堡的女子,叹息,“这就叫女帝么?倒像街边卖首饰的。”

“我看看。”男子拿过书,认真盯了半晌,“比你丑多了。”

又仔细看了看画上女子装扮,满意地点点头,“还行,衣饰庄重,并不暴露。”

“画成那些《海棠夜睡媚女》之类的首饰当衣服用、衣服当背景用的封面怎么办?”

“没什么。”男子淡淡答,“修书给老十,叫金羽卫查是谁画的,找出来,处死。”

一阵沉默后,女子迅速将书收起,塞到行李最下面的角落里,善良地试图挽救某个无名三流画手一命——那书封面规矩,但里面还有张“首饰当衣服用、衣服当背景用”的风格大胆的插图咧!

她收拾包袱的手指稳定细心,眼神濛濛如秋水,倒映万里江山春光水色,烟柳人家。

身侧的男子放下手肘,露出一双静若明渊的眼眸,如今只满满倒映她的身影。

凤知微,宁弈。

传奇中死去的人物,走出发黄的史卷,在陇北乡下田间垄头,读自己的野史,演绎着向往已久的归隐和超脱。

凤翔五年的冬,从不使诈的顾南衣被失踪的凤知微逼出了人生巅峰的心计——和宁弈演双簧,导演了一出“弑君”。

洛县行宫前顾南衣守得她闻讯远归,终含笑洒然而去,而行宫里的九龙棺前,历经十三年分合磨折,颠覆血火之后,他终于握紧了她的手。

后来便在京郊结庐而居,之所以还留在离帝京很近的地方,实在是因为拗不过宁霁苦苦哀求。自幼在兄长照拂下长大的宁霁,一直远离政争中心,他天性淡泊,不喜权欲,不想到最后,这天下最尊荣却也最难的活计还是落在了他头上。宁霁苦辞未成,最后只得提出要求,求宁弈不要远离帝京,以便他遇到重大国事时随时请教。宁弈自己也不太放心这个幼弟,最起码在他主政前几年,还是就近照顾的好,宁霁由之欢欣鼓舞———个宁弈,一个凤知微,都是足可翻覆江山的帝王级人物,有他们在,还担心啥?为此坚持亲自督造宁弈和凤知微的退隐之所,生生将凤知微梦想中的“枕烟霞,溯清流,芳草落日人家”的草庐,给搞成了精致华贵仪态万方的小型皇家另业,要不是凤知微死命拦着,怕是会成为第二个洛县行宫。

“说到老十我就得为他掬一把辛酸泪。”凤知微微笑,“你说他发现咱们失踪了,会不会—夜白头?”

“让他白头去吧。”宁弈毫无同情心地答,“芝麻大一点事也要来求教哥哥主意,当我很闲么?”

宁皇帝语气闲淡,表情却很不是那么回事,凤知微笑而不语——你难道不闲吗?那是谁昨儿闲到无聊非要和我“床上多唠嗑”的?

“老十现在不是不能掌管国务,但是只要我在,他便有理由偷懒。”宁弈继续振振有词,“不能给他形成这样的依靠,他是天子,自当肩负天下重任,他要靠过夹,咱们便走。”

凤知微还是笑而不语——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夫人我性子好,就不拆穿了。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宁霁身上,老实孩子宁霁,大事小事都要来求教哥哥主意了,关键是白天黑夜也不分就不大好了,人家正要“被翻红浪戏鸳鸯”,他偏要跑过去“家国大事夜未央”——这不是逼人私奔嘛。

所以,在某个再次被惊扰的夜晚之后,第二天—大清早,宁弈坐起身,发了一会呆,突然道:“我们私奔吧。”然后把还没睡醒的凤知微掏出被窝,二话不说给穿戴完毕,随手收拾了点细软,连宁澄都没通知,落荒而逃般就出了来。两个人现在无事一身轻,也没什么目的地,商量好了要去顾知晓十六岁寿辰,但是日子还早,便决定要走走当初南海那一路——当年曾经承诺过要一起走过的路,结果她走了一遍,他又走了一遍,却从未携手同行过。如今可算有机会了。

“走吧。”凤知微站起身来,拉宁弈,“刚才你说日头大不走,现在太阳都快下山了,再等会儿,只怕你又要说晚了该睡觉了。”

“知我者,我妻知微也。”宁弈任她拉起身,突然附在她耳边悄悄道,“要么给你起个字,叫知弈?”

“知易?我看不如叫行难。”凤知微慢吞吞答,“和宁先生一起,行路甚难。”

宁弈哈哈一笑,抚了抚她的脸,心想走慢点有什么关系?这漫长时光,都是我们的……

两人路过田埂,凤知微看见一队农人正在向一堆烂饼子破柳条拜拜,愕然道:

“诸位父老这是在干什么?”

“我们在给天享皇帝上供。”一位老农答,“看客人年纪,也该知道天享皇帝,那是个好人哪,—起来拜拜吧。”

凤知微迅速后退一步,指着地上破饼子问:“供食?”

老农虔诚点头,宁弈在一边微笑。

雍容自如的大成女帝露出古怪的表情,半晌喃喃道:“好饱!”

宁弈含笑上前,揽了她离开,老农望着这对神仙般的璧人相携而去,恍惚间想起数年前,曾经在万县,远远见过的—个相似的背影。

那个背影,现在化在青烟里。

老农低头,满颊皱纹承载淡淡叹息。

前方,那恍若相识的女子,忽然回首,迎着这些淳朴的农人疑惑的目光,伸手执住那男子扶住她肩的手,淡淡笑道:“天享皇帝,现在,很好。”

四月中,凤尾县。

一进城门凤知微就“啊”的—声惊叹。

街道两侧都种满一种冠盖奇特的树木,形如凤尾,在日光下自如舒展,风过时万幅尾叶翻舞,碎钻般的日光被旋得四散飞溅,当真如无数凤尾浮沉日月,漫空摇曳。

而那些树躯干笔直,木纹精密,呈一种美丽的淡绿色,色泽清雅。凤知微抚着树干,仰头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凤尾木,原来这许多凤尾木一字排开,当真美得惊人。”

“凤翔元年,我命凤尾知县在境内大种凤尾木。”宁弈满意地欣赏着爱妻脸上的神情,唇角微微笑意,“看来这位知县做得很好,回去告诉老十,升知府。”

凤知微哭笑不得地盯了宁弈一眼,见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只好喃喃道:“在位时倒还一本正经,不做皇帝反倒成了无道昏君。”

“野史说你是祸国艳帝,正好配无道昏君。”宁弈拉起她的手,“走,我记得兰年看见一家小客栈,最是安静清雅不过,去住一住。”

这一找就是半天,半天之后凤知微抱着树耍赖不走,“你到底记不记得那地方在哪儿?这都半天了还没找着,咱们都错过十家大客栈了!”

“明明就在这附近的。”宁弈很有决心,“不行,客栈多的是,有情致的却可遇而不可求,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

凤知微一指侧前方不远处一座掩映在凤尾木之间的大客栈,“那不是很好?”

宁弈也看见了,却觉得和印象中那客栈不同,不过是个富丽堂皇的俗气客栈而已。多年前他在凤尾县路过这里,那时凤尾木还没这么多,那家小小客栈四周却种了树木,掩映在缤纷树影里,清凉雅致,客栈后还有—方池塘,靠着一座小小的矮山,有几间房推开后窗便是池塘,店家很有心思,种了菱角藕荷,各了大木盆,方便客人去采,当时他便想,若有一日同知微来这里,坐了木盆去采菱,莲叶何田田,采菱碧波间,阔大的荷叶间露出知微的脸……

多美好。

为了这在心中挂记多年的美好,宁皇帝决定不管如何艰难辛苦都要圆梦,让凤知微在路边等他,他去问路。

“老丈,请问当初这里一家小客栈……”宁弈口说手比,向一位当地老人描述当初那客栈的景致,可怜宁皇帝精于权术,却向来不擅长和基层打交道,以前之类交涉事务都是宁澄的活计,好半天才说清楚。

“那不就是?”老头一指,赫然就是凤知微先前指的那个大客栈。

宁弈愕然,喃喃道:“凤尾木林呢?池塘呢?矮山呢?”

“这家有福气哇。”老头一拍大腿,“长熙十六年凤翔皇帝还做王爷的时候,路过咱凤尾县,当时指着这家说景致好,将来若有机会会来住一住。咱们县大老爷一听那还得了,当即拨了银子给这家老板,让他把整个客栈都翻修了一遍,这是莫大的荣耀,谁敢怠慢?客栈扩大了三倍,地方不够,砍了不少树,屋后原来还有池塘,怕王爷嫌乡野气给填平了,小山包也给铲了,怕挡了贵人看景,还做了许多彩棚布景,仿造京城式样,搞得花团锦簇,就等着王爷驾临了。谁知道人家贵人口风,不过说说而已,再也没来过,倒是便宜了李老板,凤翔皇帝登基后,靠这传说,更是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哇。”

向来泰山崩于前不改颜色的宁皇帝,露出被雷劈了般的表情。

过来听消息的凤知微,抱着棵树笑弯了腰。

好半晌,笑够了的凤知微来拉宁弈,“贵人,不去住一住人家特意为你翻修的漂亮客栈吗?”

“暴殄天物,乡野愚夫!”宁弈愤然一掷衣袖,“不住,换一家!”

凤知微又要笑,看夫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表情又觉得再笑实在不厚道,只好弯着腰跟他走。宁弈随便找了家客栈要了间上房,神色才渐渐恢复过来,不过还是有点悻悻的。

凤知微大致也猜着了这人原先的心思,好笑之佘也有些感动,过来趴在他肩上,故意转了话题,“当年你叫宁澄给我做的盒子,是哪棵树的材料?”

纯粹是转移话题胡乱问,不想宁弈竟然偏了头,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发丝,道:“我让宁澄在扎营的地方选了最美的一棵树,自己敲了敲树身,觉得声音也好,才命人伐了去做盒子的。那地方叫十里甸,你要愿意,大概现在去还能看个树桩。”想了想又愤然道,“保不准那树桩也被金丝围裹起来,挂了块牌子,上书‘凤翔皇帝砍树处’。”

凤知微扑哧一笑,笑到一半却又停住,默然半晌,眼底渐渐泛上水汽。宁弈没有回头,伸手过去,轻轻按住了肩上她的手。

他玩着凤知微的手指,低低笑道:“我今天受了打击,你打算怎么安慰我?”

凤知微一笑,突然一偏头,含住了宁弈的耳垂,轻轻道:“嗯……”

她那丝声音自喉间发出,轻柔荡漾,似一泊春水销魂旖旎,宁弈的耳朵迅速红了起来,身子轻轻一颤。

凤知微暗笑——某人的敏感处还是万年不变啊,当初在青溟书院大榕树下那癫狂一咬,她便知道了。知道归知道,用却是不能常用的——某人经不起撩拨,引火烧身这种事,睿智的大成女帝是万万不肯的。

不过今天……嗯,她心情好。

她含住宁弈耳垂,轻轻往外一拽,宁弈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扶住她的肩,凤知微微笑,含着他耳垂,一步步慢慢向床边去她微微偏头,揽住宁弈的腰,含住他的耳垂,眼睛含笑向上看着,从宁弈的角度俯看下去,那双水汽濛濛的眼眸如同包裹着一层琉璃,温柔而又华光四射。他轻轻喘息起来,抵不住凤知微难得的娇媚邀请,耐不住耳垂酥麻微痒直入心底,更耐不住这般一步步往床边挪移,情调是有了,身体却开始不听使唤,那点耳垂上的湿润像浇在体内热火上的油,砰的一下便烧了个内外通明。他忽然低下头,重重扶住凤知微的肩,火热的胸膛靠上去,她被烫得一缩,松了口,脚一软已经碰到床边,宁弈低笑着翻身上来,凤知微抿着唇,挣扎着拉下了帐钩,衣袖滑落在肘弯,玉臂如雪,被他顺势捋了上去。

重重帘幕低垂,谁解心字罗衣。

此刻天地明光洞彻,共做了那踏云的散仙,在—怀极乐里,飞升。

四月中,安澜峪。

原本应该先经过当年看芦苇的溪塔镇,但宁弈说季节未到,现在看也看不着,倒不如等给知晓庆寿完后回程再去,两人干脆绕了道,从上野那边过海,舟行一日夜,经过安澜峪。

许是因为地势的原因,安澜峪的海声确实分外空明寂静,海面平静,星光洒落滟滟干万里,像一匹缀了碎钻的靛蓝锦,再被锋利的船头无声割裂,裂开处浪花雪白,精美如刺绣花边。

宁弈和凤知微凭栏临风喝小酒,海潮声里忆生平,并不谈那些天下大事国务民生,只说些野史古记八卦风流。

曾簪花策马,曾逐鹿天下,曾二分国土,曾决战皇城,惊才绝艳的一对帝侣,到如今尘埃落定,返璞归真。

自古热爱指点天下的,都是未曾获得天下的野心者,而在踏过红尘巅峰的豪雄眼中,天下之大也不过曾是掌中一芥籽,只有相爱的那个人,才是无限广阔,天地须弥。只是凤知微似乎有点心不在焉,频频往船舱里看——自从上船后,她总觉得似平哪里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她,但要回头去找,却又没有。

以她和宁弈的武功,若是有高手潜伏意图偷袭,必然能提前发觉那杀气,凤知微感觉得到似乎有人,却感觉不到杀气,想和宁弈说,话到嘴边又忍住,心想也许自己多疑了呢。

宁弈默默喝酒,想起多年前,眼盲,远战,离开病弱的她,那时一切变故还没发生,他曾默坐船头,在空明海声中回想南海祠堂那一日的呼啸若海浪,那时想,她在身侧多好,那么博大空灵的声音、那么美好的星光,若她坐在他身侧,海风—定会将她的长发拂到自己怀里,可以嗅见她温暖而深幽的发香,突然便那般想念她的香气,想念笑起来还淡淡虚弱的她。

时隔多年,终偿所愿,她在他对面含笑,眼神若星光欲流的模样。

宁弈心中突然满怀感激——经历了那么多翻天覆地的变故,跨越了那许多似乎永不能越过的鸿沟,遇见那么多近乎绝望的时刻,无数次以为此生此世纵死不能相守,不想终有一日跨越生死,看见曙光。

他突然想握握她的手。

与此同时她突然也伸出手来,指尖同时相碰在一起。一切毋庸多言,不过相视一笑而已。

脉脉,如海风。

无声也沉醉,两人未尽酒兴,却已熏然,一时都不愿打破此刻温存默契。半晌宁弈才低低问:“当年给你那珊瑚呢?没扔了吧?”

凤知微笑了笑,伸手在袖囊里摸了摸,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坠子,正是那珊瑚牡丹,用打磨精细的银链子缀着。“只有一枚,所以我镶了坠子。”她嫣然道,“配了个软银的链子,你看好不好看?”

掌心洁白,珊瑚鲜红,链子的银光和星光呼应,一切的色彩都鲜亮分明,宁弈的眸色也那般晶莹分明着,轻轻取过链子,笑道:“我给你戴上。”

他倾过身,凤知微解开领口一颗扣子,宁弈温柔地将她领口处的长、发拉出来,用手指梳理整齐放好,以免坠子勾着长发。凤知微颈项纤长,肌肤如雪,链子的微银之光在其间闪烁流动,像雪地里一涧极细的冰河,而珊瑚链坠却又鲜红如火,色泽纯正,像胸前多了颗相思朱砂痣。

链子有些长,凤知微要收紧,宁弈却笑道:“别,还没到最佳位置呢。”凤知微正想这什么意思,宁弈已经抬手去解她领口的扣子,一颗、二颗……

“登徒子!”凤知微低呼一声,握住他的手,笑骂,“这是在甲板上!”

她衣襟半开,露出一大片雪色肌肤,和半边银红亵衣,两雪色高耸,缔就一线可爱深沟,那鲜红的珊瑚链坠正悠然晃荡其间,如雪上怒放红梅,鲜明漂亮得令人眼目发胀。

宁弈于是也胀了,不仅眼睛,连咽喉和某些重要部位都有点控制不住的趋势,他一抬手捞过凤知微膝弯将她打横抱起,笑道:

“甲板上不合适?那就船舱好了!”

凤知微大骇,低叫:“你昨晚才……”话到一半实在说不出口,脸红红地住口,暗暗揉了揉自己还在发酸的腰,心想这人自“私奔”后就好像终于开闸的水,“勤奋”得令人发指,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屡战屡胜,穷兵黩武……

“不多努力点,我家小五怎么欺负他家老大?”宁弈在她耳边低笑。什么小五老大?哪儿来的小五老大?凤知微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敢情这人拐弯抹角毛病又犯了,这是在说要生五个孩子呢。

凤知微的眼神黯了黯,成亲已有一年多,宁弈一直也很努力,但她却没什么动静,心里怀疑当年耗损心神太过,伤了根本,又或者那些年受伤中蛊之类的事儿多,药吃多了,如今年纪已经不小,换别人这年纪只怕都快做奶奶了,再没个消息,本就人丁凋零的宁家,只怕就只能指望宁霁开枝散叶了。

想到这里不禁心中涌起愧疚,想要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好抓紧时间慢慢揉酸胀的腰,我揉我揉我揉揉揉,你上你上你上上上……

被抱进舱门的那一刹,她隐约觉得那种被盯视的感觉又来了,蓦然回首,却只见星月海光,船上的一切掩在幢幢阴影里,不辨形状,还想再看,宁弈已笑道:“不专心,该罚!”一抬手将她轻轻一抛,抛出时手指巧妙一拉,凤知微一声惊呼,飞到床上的同时,裙带已经被解开,人在半空,长裙已经悠悠落地。

黑暗的舱房里雪光—闪,像一朵雪莲花乍然在夜色中怒放,凤知微被这奇异的脱衣方式惊得呆了一呆,砰然落在床上,张开的红唇也似一朵羞涩半绽的玫瑰花。

“看你这神情真是令人受不住的……”宁弈低笑,一翻身覆了上来,迫人的热力传来,本就浑身酸软的凤知微顿时觉得自己可以化进床褥里,湿润每一寸布丝,宁弈的手指熟练灵巧地在她胸前几番拨弄,衣衫便不见了,大片雪光耀眼,温软洁白如起伏的雪山,生根于大地,只为等待被浩浩莽莽的苍穹,覆盖,契合。

宁弈呻吟—声,将脸埋了下去,迎面一片滚烫的柔软,像是冬日里在火炉边靠着羽绒的寝衣,温暖柔适到令人浑身微颤,宁弈发出一声悠长而情动的叹息——她是他的战栗,巍巍山岳因了她才有了匐然中开。

凤知微轻轻仰起头——他是她的荡漾,一泊湖水因了他才有了涟漪不休,虽已成亲一年多,但此刻遇上宁弈这般的眼神动作,她仍是难免羞赧,下意识双手抱紧胸前,却不知这个动作,只能将本就盛放的雪色莲花拥簇得更为饱满,手臂下压出一弯隆起的玉坡,隐隐可见嫣红一点如海棠果,和悠悠垂落的珊瑚牡丹交相呼应,一般的精致,别样的鲜活,宁弈的乌发垂下来,微乱的发后眼神迷离,一偏头叼住了那点小小的海棠,换来凤知微一声窘迫而战栗的呻吟。

宁弈手在她腰下一抄,一阵天旋地转,凤知微已经翻了个个儿,惊呼声里听得宁弈在她耳侧柔声道:“嗯……今儿想不想换个花样……”

凤知微本就腰酸,哪里支持得住,软软伏在他身上,咬唇只是笑。宁弈一抽她的发簪,乌缎般的发一泻如流水,几缕额发被汗湿了粘在额上,凤知微半羞半嗔的眼神从长发间瞟了出来,平日里那么庄重的人此刻看来竟也媚眼如丝,看得宁弈心神又是一荡。他轻轻附耳说了几句。

凤知微脸色大红,哪里肯,挣扎着要下来,宁弈微微动了动腰,凤知微手指一滑,不知怎的便触到他身上凸凹不平的某处。

那是一处伤疤,看不出什么形状,但是凤知微知道,那里原先是一个字,烙铁烙出的字,后来被秘药处理,试图消去未能成功,便干脆又用匕首除去那片肌肤,几番折腾,伤疤狰狞,便是最好的金创药也未能平复。

宁弈天潢贵胄,富有天下,向来没吃过什么苦也不会有让他吃苦的机会,他身上会有这样的伤疤自然是异事,这疤的来源两人心知肚明,却从未提起,只是凤知微每次无意中触及这伤疤,便要心中一颤,有绵绵密密的不安和惆怅泛上来。心一软,动作便无力,那翻身下来的动作便半途收场,反而软软地伏在了他胸上。

宁弈心中暗笑——平日里他并不愿让知微察觉这道伤疤,但是在某些需要引起某人愧疚从而让某人放开的特殊场合,这道疤简直是百试百灵。

“来试试……”他像一只贼兮兮的大灰狼一般诱哄着白兔子凤知微,抓住她的手,慢慢往下引去……

室内渐渐漾起低喘轻笑之声,她在他身前一坏软饴糖般被揉来搓去,那些细碎却长久的震动频率伴随这船身摇晃,如海潮绵绵密密一波一波来去,他不断地凶猛冲上她湿润的沙滩,席卷她归入海墟深处,助她星光炸裂上掠高空四海腾云天地玄黄……一忽儿又欲进还出地在她的海洋里徘徊进退,换得她难耐的呻吟,不得不将自己的天地更为忘情地打开,渴盼更多的长驱直入彻底掠夺,这一刻要他做自己的王,把每寸肌肤都作为图腾膜拜,谁在谁的身体里打上永不可消除的烙印,同这星光大海,一起震颤起伏。

海上迷蒙的水光雾气自半掩的小窗扑进来,触及散发高热的赤裸肌肤瞬间消逝,叮叮当当的帐上金钩在响,也不知道是因为这船身摇晃还是床在摇晃,地上横陈凌乱的衣物,沾染着情欲的迷离的气息,梳妆台上残留着肌肤的热气,大幅的明光玻璃镜上印着玲珑的体印,起伏的弧线美丽,再在空气中慢慢散去无痕,只有镜边夹着的几根长发昭示有人曾经赤身紧紧背靠镜子……各式妆盒被挥落在地,珍珠琉璃玳瑁晶玉流光闪烁,倾着月白的粉和淡红的胭脂,香气幽幽,那些铺开的薄薄粉末间,拓出几个小巧的赤裸的脚印。

情最热的时候,她在某个弯折极限的角度中眩晕飞翔,听得他喃喃低语,“……当年船上被你给糊弄了采了阳,如今可得给我扳回本儿来……”

她听不清,妩媚地将耳朵偏了过去,却被他轻轻咬住颈项,舌尖舔过汗湿的肌肤,一阵触心的麻痒,她嘤咛一声,更柔软地弯倾下去……

这海上高船,夜色掩盖下的绝艳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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