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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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看见他们的笑脸,我感到十分高兴;但显然,他们已经被人抛弃了。”

——摘自《柳梁日记》2015年03月14日

回忆就此停止,在睡梦中,程蔚识听见自己的手机倏地叫了一声。

程蔚识睁眼,眨了两下想要适应光线。

原来是手机一直开着地图导航,快没电了。

他看着窗外飘过的大树和田野,按下了窗户。

程蔚识已经整整十年没有回来过,可是窗外的气息刚一扑进来,他就觉得四周的味道极其熟悉。煤炭的味道似乎少了一点儿,但春天的青草味儿变得浓郁了,还搅着一些并未燃烧完全的汽油味……尽管如此,他仍然闻到了属于故乡的气息。

他觉得,现在这条路应该是是新修的。

因为他完全没有印象。

程蔚识在无意间瞥了一眼后视镜,随即睁大眼睛。

不对……

不对!

司机怎么换人了?

刚刚司机还是一个皮肤又黑又黄的啤酒肚中年大叔,现在竟然已经变成了一个戴着黑墨镜的高大年轻人。

程蔚识又想起自己对这条路毫无印象的事,连忙看了看手机地图,竟发现他们早已偏离路线。霎时明白过来自己已经上了贼船。他无法扬声高呼,只好砰砰砰砰拍车门。

那年轻人面无表情,听见程蔚识发出这样的噪音也不恼,只说:“放心,我们还是要去望县李村的,原来那条进望县的路早就不用了。这条是新修的马路。你不要看你手机上的地图,根本不准,因为车里装了信号屏幕器。”

程蔚识再低头一看,信号果然已经跌到了一格以下……

哪怕听到坐在驾驶位上的男人说他们的目的地是李村,他仍然对这男人一脸戒心。

年轻人声音平和,一边看着前方的路,一边继续说:“那条废弃的路被村民们挖成了渠,从南边引了一条水,你在桃村的家,早就被淹了……哦,被淹的还有你爸的墓碑。”

程蔚识盯着那男人的坦然自若的脸,倒也不像是撒谎的样子。看来是真的了。

他低着头安慰自己:反正墓里也没有程空潜的躯体,墓是他随便找了一块石头,拿锥子刻成了碑,随便立的。

他想,他今后还能在这里为程空潜立上许许多多类似的墓碑。

“我说,大明星,你这是什么毛病,喜欢把东西藏在肚子上?”一直面无表情的年轻人难得勾起嘴角笑了一声,“如果我没猜错,柳梁那本笔记本,现在就被你藏在衬衫里吧?”

程蔚识垂眼向腹部瞄了瞄,果然看见了笔记本印出来的方形轮廓,然后双手抱着肚子,不动弹了。

“我们快到了。”年轻人看着远处的路面,“李村就在前方……”

周遭的景色并没有让程蔚识觉得熟悉,但他能感觉得到,这里确实是李村。

十年足以改变一个城市、一个国家,更别提是一个村镇。

“那个学校还记得么?”年轻人的嘴巴朝他所要指的方向努了一下,“已经从青少年管教学校变成了戒电脑瘾和手机瘾的……虽然本质上来说都一样。”

程蔚识抬眸望了一眼,随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由肺部气流发出的、不屑的嗤响。

年轻人将车开进了一撞废弃建筑,一股石灰味儿扑面而来。

“到了。”年轻人解开安全带,向后望了一眼。

程蔚识身旁的车门被迅速打开,有一个强壮的黑衣人抓住程蔚识的一只手臂把他从里面拽了出来,又把他身上的电子通信设备一一拿走。

好在,被他卡在皮带上的笔记本被留下了。

程蔚识被他们带到了地下室。

出乎意料的是,地下室比上面的装修要精细许多,没有刺鼻的粉尘味儿,就是有点潮。

光线昏黄,程蔚识差点被脚底的台阶绊了一跤。

“黄董过一会儿就到。你先呆在这里吧。”那个年轻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对略显沉闷的长眸子。

程蔚识被气笑了。他不知道自己对于黄修贤来说,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他感觉自己身上的油水儿已经全被榨干了,只剩下了一身的皮骨和垃圾。

那位年轻人没有再继续说话,把程蔚识面前的门合上以后,便离开了。

程蔚识觉得这里实在太过昏暗,开始在四周找起照明物来。

他看见门旁有个开关,直接按下。

灯果然开了。

“吱啦”一声,房间尽头锁着的门竟然也开了半扇。

只不过还有一道铁栅栏拦在面前。

他一步一步朝前走去,观察铁栅栏外的动静,突然有一个黑影从里面窜了上来。

程蔚识想后退了半步,接着发现,那道黑影被铁栅栏隔开了。

贴在栅栏前的是一个人。那人戴着一个口罩,头发散乱,一双眼睛隐藏在略长的刘海下。

但是眼神亮得瘆人。

程蔚识心里第一个反应是:钟非……?

那人却笑了,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的声音被捂在口罩下,沉闷又低哑:“我不是钟非,我是孟杭。而钟非……”

程蔚识皱眉,走上前去,等着对方说完后半句话。

“他早死了。”

……

段可嘉此时已经下了飞机。

在上飞机前他就和在P市常住的好友打了一通电话。那好友一听他来P市的缘由,当即命人对当年的事件做了一番调查。

到他下飞机时,那好友派专车来接他,还让人给他送了一份报告。

刘忠霖接过司机送来的褐色牛皮纸袋,打开,拿出一叠资料。

司机是一位穿着西装的青年人,戴着一副银丝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他说:“这些资料我整理得十分匆忙,都是一些比较基本的信息,还请段先生谅解。如果您在这方面有什么其他的疑问,尽管开口,我一定知无不言。”

段可嘉翻了翻这些资料,发现这上面几乎和程蔚识没什么关联,大多都是讲程空潜的。程空潜的所判刑罚、原因,行刑地点和时间,以及,尸体最终被送往的医院。

司机在前面开车,一边说:“程空潜在管教学校打死了两个学生,对当地社会影响恶劣,被判死刑,他父母嫌丢人,拒绝收殓,所以他的尸体被希阳市医院收走了。”

段可嘉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资料,疑惑道:“这上面的证据……是不是有点少啊。”

少到似乎不足以判死刑。

“这些话我不敢乱说。”司机只是笑了笑,“反正,至少它有人作证吧。”

段可嘉又对着那张判决书看了两遍,越来越觉得怪异:“可他不是学校里的老师。”

“就是这样,学校才能继续办下去。”司机说,“只要他不是学校里的老师,就能说明这不是学校内部的问题。尽管是在学校里发生的死伤,但却是程空潜单方面的‘谋财害命’。”

段可嘉皱眉:“谋财害命?”

司机点头:“像他那样连媳妇都娶不起的穷光蛋,怎么会有钱给他姘头的儿子学钢琴呢。”

段可嘉一把将资料拍在了旁边的皮质座椅上。

“不是我这样想的。”司机见他生气,连忙解释,“那时,他们村里的人,都这么想。他们看不惯一个妓|女的儿子,练着儒雅昂贵的钢琴……”

刘忠霖见段可嘉情绪起伏,便说:“先生,要喝点水吗?”

司机却没有这样的眼色,他继续说道:“听说程空潜姘头的儿子在他死后还想继续修习这门‘高雅艺术’,可是,全被义愤填膺的村民砸光了。迫于压力,他们不得不搬出了故乡。又听说那个小孩儿以后还想当艺术家,可是,艺术家那么高尚的职业,怎么会允许父亲是杀人犯,母亲是妓|女的人从事呢?”

段可嘉听得不是滋味儿。

他烦闷时就会想抽烟,手刚摸到香烟盒,才想起来这还有个外人坐在驾驶位。

“先生,没关系,我不介意。”司机将车窗开了两道缝隙。

有凉爽的晚风吹了进来。

段可嘉却不想抽了。他想多感受一下程蔚识小时候呼吸过的空气。

“我刚刚打听到一个情况,去刑场收程空潜遗体的医护人员里,有位叫麦海儿的护士,她说那天在旁边等候的时候,突然从树上掉下来一个小男孩,身上灰不溜秋又脏又臭,不知道从哪钻进来的,一直哭着喊‘爸爸’。那边马上就要行刑,把小孩儿赶出去也来不及了,出于好心,她立刻把自己的白大褂脱了下来,罩在那小孩的头上。毕竟,让小孩子看枪毙现场,太不人道。”

段可嘉觉得自己的手好像在颤抖。

但是没有。

他评价了一句:“十年前的事情,她竟然记得那么清楚。”

“对,我也感到好奇,就问了那个护士。“司机答,“她说,记的清楚是因为,那小孩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裤子划破了一个口子,正好露出了大腿内侧的一块胎记,让她印象尤其深刻。”

大腿内侧的胎记……

段可嘉想起来,程蔚识腿上也有那么一块。

车子在高速上开了两个多小时之后,就快到希阳望县了。

崭新的公路一直延伸到望县李村。

村里的街灯很亮,每家每户几乎都亮起了灯。

段可嘉在村门口下了车,村长不知道从哪得知了消息,竟然来门口迎接他。

听到段可嘉询问程空潜,村长想了想,说:“程空潜这人我记得,他死的时候,我还不是村长。我儿子二条和他玩得好,幸亏二条和表哥一起出去打工了,不然天天和他一起厮混,没准儿到现在也成了杀人犯。段总您是不知道啊,程空潜那张脸,每天凶神恶煞的,吓死人咯。二条和他开了一家盗版碟店铺,后来程空潜就把他的便宜儿子养在那里。”

段可嘉推拒了村长请他一同用餐的邀约,直接和刘忠霖、司机二人来到了李村的废弃盗版碟店里。

路上找了一个村民指路,村民听说他们是来找程空潜的,撇着嘴摇了摇头:“甘愿戴绿帽子的男人,有几个好下场的?”

盗版碟店对门口的老人和他们说,由于这家店以前是死刑犯开的,大家都觉得晦气,所以没人敢住。

刘忠霖将落满了灰尘的卷帘门打开,打开手电筒,率先走进去。

没找到程蔚识。

刘忠霖说:“先生。他不在。”

段可嘉站在门口,看见挂在墙上的信箱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信箱没有锁,他发现里面是一封信。

上面写着:“父亲收。”

那位司机凑了过来:“这是今年发行的邮票。看来是最近几个月才寄过来的。”

既然写的是“父亲”,那么一定是程蔚识寄的了。

段可嘉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只不过放着一张报纸。

报纸共有四面。一面描述的是S市的市民生活,一面是整版的广告,一面讲的是S台特邀嘉宾彭春晓的幕后生活。

最后一面的标题写着:“2015年1月1日起全面停止使用死囚器官。”

刘忠霖这时也已经走了出来,他朝段可嘉手上的报纸瞄了几眼,突然想起程蔚识曾和他说:“今年已经是2015年,生活无比美好,想这么多以前的事干什么?”

三人全部沉默下来。

四周不算寂静。有虫鸣,还有远处的狗吠声。

段可嘉抬眼望着头顶的半个月亮,闭上眼睛:“我大概已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他以为他过来寻找的是那个《魂断蓝桥》里的年轻军官,谁曾想,找到的却是一个冤死的“佩德罗·巴拉莫”⑤。

……

这时,站在铁栅栏门口的程蔚识,原本正打算把塞在衣服里的笔记本拿给对方,但一听到他说他不是“钟非”,便心生犹豫,止了动作。

“你知道吗?”孟杭的眼睛朝他看来,眸子里是幽深而又宁静的黑色,像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

他说:“我已经被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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