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恶魔的盛宴(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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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冬这人有个毛病, 就看不惯NPC这么得瑟。
说的跟真的一样,又是狩猎他又是有趣——这跟握着五百块钱就做月入过亿的白日梦有什么区别?
他还偏偏就要当这群变态的可望而不可及。
寇冬把马鞭往手上一敲,似笑非笑, 说:“要是躲的是男爵……”
男爵的动作微微一顿,笑里带上了几分热切。无论是他吸青年, 还是青年吸他, 对他而言,都是妙不可言、令人神往的事。
他甚至半侧过身来, 显然是期待着青年给他一个什么样的评价。
寇冬悠悠把下半句补全, “那才叫真正的无趣。”
他对于这种吸血鬼, 可没有半点兴致——哪个看上去都没有叶言之好吃。
被评价为无趣的男爵:“……”
他有些难以置信。
他在血族中身份也算是相当高了,按理来说也能算得上香甜,不知有多少新生吸血鬼明里暗里示意想与他搭句话——难道对青年而言, 就半点没有吸引力?
男爵居然生出点不甘心来,碧蓝的眼眸深深凝视着他,半晌才吐出一句:“为何?”
这位身娇肉贵的年轻子爵仍旧像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 薄唇微张,蹦出两个字。
“难吃。”
“……”
这在血族里, 不异于指着对方鼻子和对方说:你不行。
男爵的精神甚至都颓靡了些, 接下来的狩猎都只是在后头缀着,再不见先前的兴致。
第一个猎物到手, 狩猎才算正式开始。
这群衣冠楚楚的吸血鬼们四散开来,寻找狩猎的对象。马蹄声哒哒靠近,在逃亡的人听来,这声音不异于是死神摇晃着他随身携带的铃铛, 不知什么时候,镰刀的阴影便会彻底覆盖到他们头上。
他们的谈笑声加重了这种恐惧。吸血鬼的视力远比寻常人优越, 甚至能看清一朵花上忙着采蜜的蜜蜂的尖刺,人的动作自然更容易被发现。一个接一个的猎物被逮出来,有仓皇失措四处奔跑的,也有躲在隐蔽处独自发抖的。紧跟着的仆人把被射中的猎物拖出来,像展现他的皮毛似的展现给其他人看,方便这些贵族决定该如何处置。
贵族们并不喜爱平民的血,因此大多是挥挥手,交与那些仆人瓜分了事。——对他们而言,追逐猎物这项活动本身比品尝这些平民不甚美味的血要来的刺激的多。
又一个猎物被发现了。他从灌木丛中跌跌撞撞一路向前奔跑,长而宽松的白袍在身上飘荡,拼命想争取一线生机,躲开后头这些追捕的恶魔。
但血族们并未因他的拼命而心生怜悯。相反,他们微微笑着,反倒从猎物的不断奔逃里得到了愈发充沛的乐趣。
十字钢弓被再度拉紧,锋利的箭离了弦。
啪——!
空气被撕开,一下子射穿了猎物的颈部。兴许是伤到了动脉,殷红的血飞溅的老高,几乎喷溅到面前这些血族的脸上——他大睁着眼,身形慢慢委顿下去。
“失了手,”身后射出这一箭的宾客道,声音里含着遗憾的意味,“倒是浪费了。”
死人的血,他们便不想再要了。
死去的猎物倒在地上,没有血族再去管他。他们的马蹄径直从他身上踏过,将他踩进泥里。
这一幕多少有些残忍,对生命的蔑视、轻贱都让人极度不适。但寇冬并不能流露出异样的神情,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像是觉得恶心。
没人觉得他的神情奇怪。他们骨子里还是将自己视作贵族,哪怕如今人不人鬼不鬼靠人血赖以维持生命,那也仍旧是贵族——贵族喜洁,何况是这样一看便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人,嘴又挑,看不惯这场面正常的很。
虽然说出来多少有些荒唐。
时间过去的极快,转眼已接近了午宴时分。寇冬看了眼天色,心不仅没有向下落,甚至更往上提了点。
狩猎已接近尾声,他还没有等到自己的重要关卡。倘若只是陪着这群血族打猎而面不改色,那未免也太简单了些。
男爵从仆人手中接过一块布,擦拭他那一把十字钢弓。钢弓被他擦得极亮,上头也印着徽章。寇冬看了眼,是两截被撕断的漆黑翅膀,裹在荆棘丛里。
这让他想起了上一个副本的大扑棱蛾子,胃里又开始隐约抽搐。
他觉得,他现在对翅膀过敏。
尤其是上一次自己也长出了那么一对之后,更过敏。
“子爵不打猎?”
身后的贵族少年突兀地问,目光停留在他的颈侧。
不待寇冬回答,少年又不容拒绝道:“既然来了,也该试一试。”
“我对他们没兴趣。”
“子爵大可以不尝,”少年淡淡道,将他的后路彻底堵死,“总该向我们展示展示。”
——这怕是躲不过。
寇冬只好提起了手里的十字钢弓,为了方便他展现自己的狩猎技巧,有仆人将一个已经受了伤的猎物推了出去,像是赶鸭子似的将他赶到了寇冬面前。
一只乌鸦悄无声息落在了枝丫上,用它暗红的眼睛注视着下面的一切。被围住的东方青年手中紧紧握着弓弩,微微眯起乌黑的眼眸。数十血族将他团团包围,他处在这之中,依旧是那副沉静骄矜的模样,并不焦急。
它抖了两下翅膀,换了个高点的枝丫,安静的像是抹漆黑的树影。
无人注意这只本不该靠近的鸟。血族们的视线都聚集在面前的人身上,那些视线极具压迫性,无一不再向他展示:
这一箭非射不可。
“听说格伦子爵的狩猎水平相当高?”贵族少年悠悠道,话语之间已将寇冬逼到了绝路,“听闻在南方庄园,每一次狩猎的头名都是子爵。——这样近的距离,子爵不可能失手吧?”
寇冬手一顿,禁不住在心里涌上一句“卧槽”。
副本中存在不可打破的规则,也相当于玩家的挑战关卡。如今这个关卡已经彻底展露在了寇冬面前,规则也清楚了。
要射箭,且不能射偏。
他必须射中面前的少女。
寇冬手心微微浸出了汗,明白了狩猎这活动的恶意。
这是在逼着他杀害同类。更可怖的是,他还非杀不可,甚至不能流露出半点软弱或挣扎——
他绝不能将自己的弱处暴露给NPC。
否则,人类身份暴露后,他定然会比现场的其他人更惨。
被抓住的少女年纪极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只大的出奇的眼睛里盈满泪水,只踉踉跄跄、不顾一切地向灌木丛中冲去,妄图在那里躲过一劫。
她的想法着实天真了些,这些血族既然将她带到了这里,便是打定主意不会令她逃出去。这所谓的机会,不过是死亡前给予人的最后一点希望,教她在最终一点不懈的挣扎里死去,远比直接结束一切残忍的多。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十字弓对准了少女。对方的身影纤细柔弱,向着前方一个劲儿奔去,甚至不敢回头望一眼。
寇冬微微眯起眼,计算着距离,同时腿猛然夹紧了马腹。
他瞄准了少女单薄的肩头。
——三。
——二。
——一。
白马被他一夹,骤然嘶鸣起来,摇头晃脑。与此同时,寇冬射出了手中的一箭——
他根本没有对着少女,而是射向了方才驱赶少女的血族侍从。
侍从显然没有任何防备,还站在原地眯眼注视着猎物,不教她逃脱自己的视线范围。直到箭到了眼前,他仍旧是不可置信的,只眨了眨眼,眼睁睁看着那支锋利的长箭猝不及防贯穿他的肩膀。
他被这巨大的冲击力带的向后踉跄了一步,哀嚎一声,跌倒在地。趁着这时机,少女一头扎进茂密的丛林里,只朝着寇冬的方向匆匆瞥来一眼,那蔚蓝的眼眸在树丛后一闪,便飞快地跑了。
男爵的唇角也紧抿了起来,眸子里闪着阴寒的光。
“格伦子爵,这是何意?”
寇冬握着十字弓,仍旧镇定。
“总抓这样的猎物,也真让人腻烦。”他说,“换一个,不是有意思的多?”
他说的相当理所当然,底气足的很,竟让男爵卡了卡壳。
他射没射箭?
——当然射了。
他射中没?
——瞧,准的很。
这么说,他违反哪条规则了?不是都按照规矩来的?
反正谁爱杀人谁杀人去,寇冬不干。
男爵:“……”
男爵动动嘴角,许久才笑了,“看来,格伦子爵十分怜香惜玉。”
寇冬全当没听见他这酸话。反正NPC多少都有点拈酸吃醋的毛病,他也不是第一次见,甚至还想上手打对方一顿。
惯出来的臭毛病,打打就好了。
想要的没能实现,男爵的心情显然又向下降了点。起码在回去的路上,寇冬看着对方的脸色,联想到的只有天气预报里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报声:小雨转阵雨。
脸上下雨的男爵带着众血族打道回府了。在马蹄声消失后,停在枝干上的那只乌鸦也展翅飞起来——它径直钻进了古堡中一扇打开的窗口。
一截苍白的手指微微探出窗,它立在上面,仰起了小小的头。
“大人,”它的鸟嘴张开,吐出的却是人言,“大人……”
乌鸦暗红的眼眸转着,知晓这位大人已利用它的眼看到了一切。它甚至理解了大人对于那位东方子爵的特别注视,——他的确是特殊的。
从气味,到声音,甚至于模样。
它抖动着自己的翅膀,向自己的主人表达它迫切想要接近的欲望。然而那只手只是轻轻抚弄着它的尾羽,苍白的嘴唇张开,低声道:“还是这样。”
乌鸦眨了眨眼。
从它暗色的瞳孔里,逐渐映出了一片雪白的颜色,那颜色在这阴暗的房间里,甚至是格格不入的。
那是一尊天使雕像,周身雪白,唯有嘴唇被涂抹的鲜红。
六双巨大的羽翼从它身后展开来,它向着高空伸出手,像是试图拥抱什么、拉住什么。伯爵似是察觉到了它的注视,目光也逐渐移回雕像。
“不要急,”他轻声道,用手抚触那天使的翅膀,“才刚刚开始。”
——他终将拥抱回他的天使。
*
仆人已于门前等候,寇冬的目光与叶言之撞上,两人都没有多话。
青年向前几步,扶着寇冬下马,手微微靠至一处。
他能感觉到他家崽比寻常更凉的体温,显然也是在担心他。
这样的担忧,让寇冬眼里的叶言之变得更可口了点,小蛋糕上加上了甜滋滋的奶油。
他的指腹在那寒凉的手背上一蹭,是一个微小的、无言的安慰。
被触碰的年轻血族眼眸深深,没让他撤回去,反过来猛然握住了他的指尖,若有若无摩挲着那一片皮肉。
“……”
这动作便远不是安慰两个字可以概括了。
寇冬情不自禁战栗了下,倒像是骤然触了电,匆忙将这只手收了回来。
年轻血族的眼里似乎有了微微的笑意。
他们在这群吸血鬼们结束午餐后才有机会讨论线索。叶言之留在了古堡内,将上下的房间基本也摸了个遍,除却伯爵的房间不曾进过。
地下一层,是厨房与血奴们的储存地。
一层,是会客厅、舞厅与晚宴厅,寻常贵族的必备。
二至四层皆是房间,如今住的大都是宾客。仆人的房间在每一层的角落,单独有一处小楼梯直通厨房避免惊扰到主人。阁楼上还有一处藏书室,堆满了早已泛黄的书籍。
“还有些意外的发现,”叶言之低声道,轻轻点了点用来书写线索的纸,“伯爵的年龄,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大。”
寇冬:“……他不是已经有几百岁了吗?”
这年龄还不算大?
总不能是千年老妖吧?
叶言之没有说话,只从自己身上掏出了那一本从藏书室寻到的书。因长时间无人翻阅,那本书已然落了些灰,他将上面的灰尘悉数拂去,露出了牛皮纸的封面。
上头是一双华美的、展开的翅膀,缠绕着一朵朵绽开的、鲜红的玫瑰花,几乎占满了整个平面。
“等等……”
寇冬忽然喊了停。他接过那支羽毛笔,匆匆也在纸上绘下图案,虽然那双巨大的翅膀在他画出来就像是鸡翅,可大概的意思仍旧是具备的。
被折断的翅膀被包裹在荆棘里。他抬起头,看着叶言之,“这像不像?”
叶言之望着纸上的那两条鸡翅,陷入沉默。
“不看画功!”寇冬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把那两条丑不拉几的翅膀遮住,“只看形态,——像不像?”
年轻的血族蹙起眉再次打量,点了点头。
“什么地方看到的?”
“就在男爵的十字弓上,”寇冬低声道,“在狩猎时看到的。”
他的手指摩挲着封面上的翅膀,似乎能看见上面映出的光华,不禁有些恍惚。
“崽……”
叶言之:“里面有内容。”
“……”
寇冬不知为何,心里头竟然存了一丝躲避的念头。他觉着这念头出现的着实可笑,强行将其压下,去看里头记载着的文字。
出乎意料,这竟是关于宗教的内容。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
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
……
这是一段写在内页的祷告词。
寇冬蹙起眉,有些不解其意,再度向后看去,看到首页被不同笔迹匆匆写了两句话。
“天父将一切赐予他,赐予甘泉、美酒、晨星。
赐予永生、美誉、纯净——”
后面的话,却像是因为年岁久远,字迹都模糊成一团,再无法分辨。寇冬将书页继续往后翻,看到的几乎都是赞颂天父的内容,中间夹杂着几段赞颂的像是一个格外受天父宠爱、甚至与了它六对羽翼的天使。
他将这一章薄薄的书页握紧,心中有种莫名的、说不清也解释不明的直觉。
这个天使……
叶言之:“他堕天了。”
寇冬一愣,猛然望向他:“什么?”
“后面写了,”叶言之淡淡道,看不清眸中究竟是何神色,“他不愿意再在天上做神的宠儿,他厌倦了生活在别人的羽翼下。——他想要自由。”
“于是他折断了自己的翅膀,从第六界一跃而下。”
“他死了。”
寇冬有些怔怔的,半晌才喃喃道:“我听过这个故事……”
虽然细节并不相同,但这是一个古老的神话,神话中的许多内容都可与其相对应。可他从未想过,这神话中备受宠爱的天使与血族会有何关联。
他低声说:“他不该化为路西法吗?”年轻血族的唇角不知为何有了苍凉的笑意。他凝视着面前青年毫无所知的脸,轻声道:“化作路西法的,从来不是那位天使。”
寇冬的心跳忽然一顿。
他看向了叶言之,意识到了一个令他甚至生出了不安的可能性。
“那是——”
“——是神。”
叶言之印证了他的猜想。
创世的、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神。他以为自己将宠爱的灵魂置于眼底下,便是足够的。
他给他荣耀,给他羽翼,为他披上圣光。
他分出自己的权柄,共享这天地。
可灵魂并不觉得满足。他仰起头,只向万能的神明祈求一样东西:
自由。
神坐于神座之上,第一次明白了无能为力。
“若是我不同意呢?”
灵魂回答:“我别无所求。”
失去了自由,他只是被关在笼中的金丝雀——金丝雀是不会在意自己生出了多少对翅膀的。
他亲手折断了自己的羽翼,毫不犹豫地、不顾一切地,一头坠了下去。
而在那之后,紧跟着堕了天、成为黑暗之主的,也从不是神话中的天使。
而是那位心生苍凉的神明。
寇冬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总令他想起上一个副本。被心理教师关起来的小蝴蝶用小刀割断了自己的翅膀,借此从笼子里脱身——
这使得心理教师不顾一切,心底逐渐滋生出了黑暗的情绪,成为了蝴蝶的巢穴。
而神明呢?
神明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但这一切,还只是我们的猜测,”叶言之道,将那书本重新掩上了,“我们的任务,并未完成。”
他看了眼青年的脸色,又放缓了声音。
“先休息一会儿吧?”
昨晚并没能睡好。
寇冬的神色还有些恍惚,他点了点头,爬上了床。陷在柔软的床榻里,他几乎是立刻便闭上了眼,甚至还做了梦。
只是这一次的梦与寻常都不同。他梦到了自己坐在房间里,身边围绕着许多人,他们的面容满怀善意,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器或珍宝。
他们都关切地望着他,伸出手来探他的额头,生怕他感觉到半点不适。
“少爷。”
模模糊糊之中,许多晃动的人影这样叫他,声音轻柔,像是唯恐惊吓了他。
“少爷……”
“这是您的午餐。”
他身陷于玩具堆里,毛茸茸的兔子与小熊几乎将他半个身子覆盖,它们的眼睛如同黑豆,一双双望向他,下面是被细线绣出来的、红色的嘴。
“我不想吃。”他看到自己将面前的碗推开,问其他人,“他什么时候回来?”
“……”
那些人似乎有些为难,嘴唇动着,犹豫着吐出一个名字。只是寇冬看不清,也听不见,只能听到他们补救似的说:“他马上回来。”
“我有话想问他。”他疲乏地将头抵在那只毛茸茸的兔子耳朵上,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
那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告诉他,不能等人回来。
……不能。
“不,”他忽然转变了主意,“不要等他回来了。”
身旁人愈发欣喜,连忙道:“少爷,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叫人来陪您……”
“——都不用。”
他低缓地说,终于缓缓将脸抬起来,瞧着这些绞尽脑汁想逗他开心的人。
“我走丢了一只小熊。”
他听到自己平静的、压抑着的声音,勉强藏住音色中的颤抖。
“你们能找人,帮我把它找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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