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它”的呼唤（7）

月城反手拍拍鲁道夫的背, 脸上神情稳重而平静。

“嗯，我回来了。”

随后月城侧头朝解意喊了一声。

“那边冷，走了。”

解意这才把视线从石碑上移开, 像只小兔一样在雪地里一路跑到月城身边。

“他是谁？”

鲁道夫低头看了一眼解意，解意脸上带着厚厚的防风镜，看不太清模样。

“我去工作的时候，希望能够把他留在这座城市。如果发生意外, 请立刻带他前往南方。”

月城语气淡淡, 但鲁道夫已经听明白了。

“你会发生什么意外？”

解意紧紧攥着月城的手腕, 月城则一声不吭，和鲁道夫一起带着解意走进了这座冰雪之城。

和冰雪雕砌般的白色房屋不同, 里边满是厚厚的米白色地毯，壁炉烧得很旺, 屋内带着一点松枝和新雪的气味。

解意原本还要问一直问月城他到底要去做什么, 却在进入这间房子的时候，有些怔愣。

这里应该是这座城市的旅馆，一楼大厅里有人正在弹奏着月琴, 也有人正围着炉火烧煮浓汤，还有人在沙发上静静看书, 或者闲聊。

这里的生活像几个世纪之前，但最让解意惊讶的不是他们的生活，而是他们的样子。

在旅馆里的人都是双胞胎。

无论是老年人, 中年人，亦或年轻人、幼童。

男性, 或是女性。

甚至连鲁道夫也是, 这家旅馆的老板似乎就是他的孪生兄弟。

“看看, 谁回来了！”

鲁道夫响亮的笑声就像在室内点燃了一串鞭炮一样, 所有在大厅里忙碌的人都抬头看向门口。

见到月城时，那些双胞胎们都笑着朝门口走来，每人都上前拥抱了一下月城。

“欢迎回来。”

解意看着他们站在月城身前，拥抱过后，月城就抬手轻点他们的眉间，像是某种回应，又更像是某种赐福仪式。

解意进了屋子觉得热了，就把身上厚重的斗篷和防风镜脱了下来，就像原本被置于盒中的宝珠从盒中放出，绽放着瑰丽的光芒。

“哦，天啊，天啊，哪来的小可爱！”

旅馆里的人带着善意让程解意在壁炉边坐下，帮他挂起大衣，给他端来热巧克力，还有几个年幼的孩子拿着布娃娃给程解意抱着。

月城看着解意，随后和鲁道夫前往柜台办理入住手续。

“他也太漂亮了，是你的伴侣吗？”鲁道夫笑着问。

“……我没想过这个。”月城说完这句话后，就沉默不语。

鲁道夫无奈摇头，总觉得月城没说实话，一直追寻昔日幻影可不是什么好事。

月城办理好手续后，就走到解意身后，单手撑在沙发背上。

“要留在这玩，还是上去？”

“我先上去洗澡！”

解意放下手里的布娃娃，这个地方连布娃娃也做成双胞胎的样子，一个娃娃直立，一个娃娃倒立，一上一下，像是一个太极形状的圆圈。

“拜拜，之后再一起玩。”

解意好脾气地和摸摸孩子们的头发，随后在众人欣赏与慈爱的视线中跟着月城踩着木质阶梯上了楼。

等月城进了房间，解意关上房门。

“咔哒”一声，那是房门被上锁的声音。

解意靠在门背上，双手抱胸，一副现在要来谈谈的表情。

“这里很奇怪。你到底要去做什么工作？外边门上的石碑写着‘战争’‘狂欢’，根本就在说……”

解意皱起眉，像是在自己的语言库里搜索精准的词汇。

“末日？”

这话一出，月城立刻抬手捂住解意的嘴。

“在这里说虽然没关系，但是你还是不要知道太多比较好。”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知道？寻找答案不是人的本能吗？”解意皱起眉，不耐烦地咬了一口月城的手指。

“但有时候，不知道答案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月城任由解意发怒，但这小猫似的少年发怒也像发嗔一样，只让人希望他尽快平息怒气，免得气坏了自己。

“你等着！”

解意气呼呼地说着，转头就进了浴室。

月城也老实地坐在窗边，不过不只是等着，而是颇有些怀念地看着过去他曾长久居住的城市。

那些长长的街道，点着莹白火焰的路灯，还有那些温暖的壁炉。

月城恍惚间，似乎总能看到某个人影。

【月城，要牵着手才不会走丢。】

【不要害怕自己的样子，这不是你的错】

【宇宙间的生物多样性没学过吗？】

【你只是有一点点特殊】

【活下去就好，慢慢长大就好，期待与你再次重逢】

……

解意出来的时候，居然看到月城靠在窗边睡着了。他从未见过月城睡着的样子。

虽然很新奇，但解意也没有吵醒他，而是拿起床上的毯子，像模像样地给月城盖上，然后就打开一旁的小门，走到门外的露台上。

在这里，解意能把这座城里的景况看得更清楚。

旅馆的高处恰好能看到城中心的广场，在那里矗立着一座雕像。

和解意之前在楼下玩的布娃娃很相似，也是两个形如太极，一个娃娃直立，一个娃娃倒立的雕塑。

这个雕塑就更为真实准确一些，解意眯眼看去，像是两个十分幼小的……胎儿。

那两个胎儿看不清样貌，生着类人的头颅，脖子，手臂和上半身，但下半身本该长着双腿的地方，却生着一些像是触手或是树枝一类的东西。

路过那座雕像的市民都会对着那座雕像虔诚下跪，将头脸埋在积雪里，直到五分钟后，才缓缓站起身，嘴里喃喃自语着些什么。

每一户房子的屋顶，都飘着白色的烟火。

一开始解意还以为是天上落下的风雪，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像是在燃烧什么的烟雾。

松针，乳香，还有冰雪融化蒸腾的雾气，将这座城市全都笼罩在这如梦似幻的白雾里。

解意闻着空中的气味，看着那仿佛要将人融化的白雾，隐约能在这漫天风雪中听到缥缈又空灵的歌谣。

解意终于把眼前的一切与自己可怜的知识库链接起来。

这里不像一座城市……更像是一座神殿。

居住在这里的，都是那两个形似胎儿的神明的信徒。

“不冷？”

解意身后的大门被人打开，月城将毯子披在解意身上。

“你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吗？”解意仰头看着月城。

月城一点也不怕冷，依然穿着他的全黑三件套，他的皮肤和这里的冰雪的颜色也差不多，不过肌理透着点红，看起来是个真正的人类。

“……算是吧。”月城的视线越过前方，一直看向后方的雪山，不知道那里有什么这样吸引他。

“这里入夜很早，你要下楼吗？”月城往后退了一步，让出房间的通道，这就是让解意快点进来的意思。

“去啊，不然多没意思。”

解意甩着微湿的头发，蹬蹬蹬地打开房门。

哦……打不开，他刚才反锁了。

解意又想起月城语焉不详的事，登时有点上火，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往外走。

“记得，不要告诉别人你的名字。”月城提醒。

“知道啦！别人要问我名字，我就说我叫弹珠宝宝！”解意往后摆摆手，十分骄傲地以弹珠宝宝的姿态蹦跳着下了楼。

月城站在走廊上，屋外的风雪在露台没关好的那扇门里吹了进来，风雪里夹杂着数不清的低语，月城静静聆听，却没有回应。

解意在楼下和旅馆里的孩子们玩了许久才算是觉得有点累，在这个被风雪裹夹的城市，只有少数几个旅馆，酒吧，是人们娱乐的地方。

时针走到傍晚五点，旅馆里的人就纷纷起身离去。

解意有些无趣地看着那些人离开，身边一下安静下来。

“明天见，可爱的孩子。不要满面愁容，神喜欢快乐的孩子。”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自解意身边缓缓经过，朝解意慈祥的微笑。

“神？”解意困惑地眨眨眼。

“哎呀？你明明跟在神的眷属身边，却没有拜倒在它脚下吗？”老太太一脸惊讶，好像解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没有必要。”

月城的声音自大厅内响起，那黑衣酷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下来，他站在大厅，朝老太太说。

“尊重他人的选择。”

月城语气淡淡，老太太就平缓了神色，朝月城躬身弯腰。

“请您赐福于我。”

月城就像之前那样，在老太太额上用手指点了点，老太太就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只是边走边喃喃自语：“我们都尊重他人的选择，可是……他们都跑到南方去了，不知道……那边才是真正的地狱吗？”

解意看着老太太离开，才三两下从沙发里翻身过来，跳到月城面前。

“你是眷属？和拉奥孔里的那个很有钱的古怪蛇脸是一个品种？”

“不是。”

“……可是那个老奶奶说……”

“她误会了。”

月城看着墙上挂着的时钟，低头看向程解意。

“六点的时候，这座城市就该入睡。”

“违反规定的孩子，会被梦魇抓走。”

现在虽然是叛逆期，但其实还是非常容易害怕的解意，哼也没有哼一声，就乖乖跟着月城上楼。

他原以为自己睡不着，但也许是因为今天的旅途实在太长，来到这个地方受到的冲击又太大，解意的精神一旦松弛下来，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梦乡？

解意皱着眉看着眼前一片漆黑的空间，如果要做梦，也该有点内容，但他什么也没看到。

他明明按照要求在六点的时候睡着了！

解意气呼呼地往前走了两步，就觉得脚下触感有些不对，他像是踩在一块柔软又温热的地面上。

任何抚摸过自己肌肤的人都熟悉那样的触感。

“咚，咚，咚”。

那像是心脏跳动的声音，一阵又一阵地自前方传来。

解意听着这声音，他站在原地，片刻后还是循声而去。

越往前走，那声音越大，最后……他看到了一颗巨大的由血管包覆的深红心脏。

那颗心脏突然从中剖开，一点白色的微光自那血红的肉壁里缓缓透射而出。

这里没有别的路了。

解意踩着及膝的鲜血，一步，两步，双手撑着肉壁，就这么挤入了那条心脏中的通路里。

那些突突跳动的血肉，像是想吞噬所有触碰它们的东西，解意一开始还把手放在上边借力，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样做。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或许只是一会。

解意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忍受住这样的煎熬，就为了奔向那点微光。

“啵”。像是瓶塞被从瓶口里拔出的轻响，解意也终于浑身是血地从那个诡异而狭窄的通道里走了出来。

可是当解意出来只有，他只觉得视线倒错，他好像倒立着站在天花板上，看着下边的这块广阔无垠的宇宙。

还有在宇宙中漂浮的一颗漂亮的蓝色星球，可解意不管怎么看，都觉得……这颗星球是由那两个蜷缩着，相互依偎的胎儿组成的。

它们只依靠着一条脐带提供养分，其中一个像是怎么吃也吃不够，只能提前嚎哭着醒来。

这里一片寂静，宇宙无限大，它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东西吃。

它面前只有自己的兄弟。

一些反复吵杂的声音在解意耳边响起，这些音符大部分都是无意义的，解意听了许久……才从那些嘈杂的声音里辨别出一个词语。

【饥饿。】

……

解意喘着气醒来，过了好一会他的呼吸都没有停下。

他坐起身，手指下意识地往旁边伸去，却只摸到一片微温的床单。

月城……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