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两个世界（3）

程解意在天微亮的时候就醒了。

他活动着略微酸痛的肩膀, 在沙发上睡果然不太舒服。他昨夜原本只想眯一会，谁知道真的睡着了。

程解意进入浴室洗漱冲澡，然后又回到床上睡了一会, 就被手机铃声吵醒。

“谁啊？不买房。”

“明语？你今天不来上班吗？已经超过上班时间了哦……”

听着陌生的声音, 程解意茫然地睁眼看着天花板, 随后才想起来着大约是他兑换道具的系列反应——一份真正的上班族工作。

程解意沉默一会, 随即坐起身来。

“去。对了, 麻烦把公司地址发我，我昨天喝了酒，有点昏头了。”

程解意换上衣服出门, 循着地址到达了眼前的这栋足有上百层的写字楼。

“明语，你还好吗？”

程解意刚进入九十二楼的办公室, 坐在外边的女同事就立刻站起来。

“还好, 就是还有点头疼，抱歉。”

程解意打量着办公室，随后找到了写着“秋明语”三字的工位坐了下来。

没想到道具给他安排的工作，居然是出版社的校对编辑。

程解意觉得新鲜, 坐在他旁边的男编辑就轻声问道。

“明语, 其实你今天不来也可以。”

“……还有这种好事？”

程解意侧头看去，那男编辑近距离看着程解意的脸, 不免有些脸红。

“你昨天不是碰到那个事了吗？不好意思, 上新闻了, 我们都看到了……”

程解意听了这话, 才像是反应过来，打开电脑输入关键字“银河花园”“尸体”, 然后就看到了相关新闻。

虽然没有爆出程解意的资料, 但还有一个模糊的视频, 大约是当时在银河花园里逃跑的人拍的，镜头震颤拍出来的画面也一上一下，没有焦点。

但视频还是拍到了那死状凄惨的尸体，还有那站在花海之中，像是察觉到镜头一般抬眸看来的黑发青年。

这原本是血腥残酷的画面，但在这青年看来的瞬间，被那双清凌凌的黑眸注视，所有人都忘记了害怕与恐惧，只反复重播着那段只有五秒的视频，只为了与那人再次对视。

程解意关上视频，察觉到办公室死一般的安静，便笑了笑。

“我是吓呆了，警察也正在找凶手。那么现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话音刚落，就有人发了稿子给程解意，程解意便低头校对起来，心里却幽幽叹了口气。

造梦者在进入新位面的时候尽量不要引人注意，要是之后系统发布任务，他这张脸说不定要换一换。

可是到现在系统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到底出了什么事？

也许上班族上午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很快就到了午饭的时间。

周围有同事邀程解意出去吃饭，程解意欣然答应。

只是进入电梯时，被其他楼层的人打量着，估计是认出程解意就是视频里的那个人了。

程解意便侧过头，不去回应他们的视线。

电梯里的人似乎也觉得这样打量别人实在没礼貌，便低头看手机的看手机，聊天的聊天。

“新闻部的人今天怎么都不在？”

“那个家族的人出来了呗。”

“那个家族？”

“带来神通力的那一个啊……”

……

这一天就这样枯燥又平淡地过去，但程解意总觉得不自在，不是身体上有什么不适，而是精神上的。

每当地震，暴雨，火山爆发一类的□□即将发生时，动物们都会提前感受到这天地将覆的恐惧而开始逃难。

程解意不是小动物，他仰头看着这黑色的天幕，看到的是空间规则正在崩坏。

那些构筑着空间规则的丝线正如沸腾的水，正在天空中无序翻滚着，嘶吼着，搅乱了天空的云层，像是想要逃走。

但如果这里的空间规则逃走的话，那么位面的根基就会消失，这个世界还能存在吗？

身为造梦者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程解意仰头看着天空，身边的同事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程解意便随意抬手拒绝。

“我还有事。”

程解意朝空间规则翻涌得最厉害的方向走去，一开始路上行人较多，程解意便走在巷子里，等人烟稀少之后，程解意便兑换浮空道具，开始在高楼大厦间借力狂奔。

大厦，道旁的路灯，路上疾驰的汽车，行人的高声谈笑，最后连风都被程解意甩到身后。

可当程解意即将靠近那躁动的中心时，天空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就像被一双温柔的抚过，那杂乱的丝线重新归位，回到了原本运行的轨道之上。

程解意脚步轻盈地落在一处公园里，他侧头看向右边的树丛，轻声说道。

“是你做的吗？”

树丛中没有回音。

程解意眯起眼，脚尖微动，便看到那树丛里游出了一尾……游鱼。

那尾游鱼是水做的锦鲤，侧鳍与尾鳍都生得异样的宽大而绮丽。

但这游鱼不只一条，程解意站立的这座小小公园的天空很快便游满了成千上百条水色的锦鲤，它们就像活在水中，那么自在惬意，有的胆子大一些的还会挨着程解意的手背啄吻。

这一次树丛再一次传来响动，随后便有人从那漆黑的树丛里走出，站到了公园的路灯下。

“晚上好，大哥哥，好久不见。”

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拿着一把小黄鸭雨伞，仰起可爱的圆脸蛋朝程解意欢欢喜喜地笑了。

公园，水做的游鱼，明明没有下雨却还是穿着小黄鸭雨衣，撑着小黄鸭雨伞的小女孩。

一如当日。

程解意来到这个世界时心中莫名的既视感在这时得到了验证。

穿着黑色风衣的青年蹲下身，与小女孩的视线齐平，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你好，糯糯。”

糯糯便也笑着伸出手，握住了程解意的手。

她还像当年一样的形貌，只是那双圆圆的大眼睛里不再有孩童的天真，而是沉积着悠久的时光。

C市，夏家大楼。

夏糯糯在自己的房间里换好衣服，随后拿起靠墙的拐杖，打开房门走到了会客室。

“我担心您不记得我，就变成了过去年幼时候的样子。幸好……您还记得。”

夏糯糯站在会客室中，看着脱了外套，姿态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喝茶的程解意。

九十年过去，时光不曾在这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依然如当日初见般，沉静，温柔，不像这个世界的人。

程解意看着拄着拐杖过来坐下的夏糯糯，将手中的茶杯放下。

“你应该可以使用神通力保持肉/体的活力吧？”

夏糯糯点点头，苍老的脸上满是笑意。

“前八十年我都是这么做的，可是我的家族很大。我能保证我的爱人与孩子不会老去，但无法保证我的孙子，曾孙，还有其他相关关系者不会老死。”

“我不能把我的所有神通力都用来维持成千上百人的青春不老。”

“时间一长，我的家族人数就开始缩减，然后那些深爱着死者的人也会跟着死去。”

“有的则请求我，希望像平凡人一样以正常的寿数过完一生。”

程解意点点头，他跟着夏糯糯来到这栋大楼里时，就看到夏糯糯没走一步，身形就开始渐渐变大，随后身形又开始萎缩，青丝变成白雪，丰满的身体失去了脂肪与水分，皮肤变得干枯布满褶皱。

“我也明白了，也许在这个世界，人类即使有了超脱生死的手段，也无法真的抛却过去。亲人爱人一个个死去的时候，为了守住与他们的联系，我也开始顺应时间开始衰老。”

“也许再过十来年我就会死掉。”

夏糯糯哈哈一笑，就像这世上对生死最看得开的老太太。

“……你恨我吗？”程解意靠在椅背上，“是我给了你打开神通力的钥匙。”

“不会哦。”

夏糯糯摇摇头，她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那双眼没有半点浑浊，依然在闪闪发亮。

“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和您见面的场景，没有半点忘记。水，风，连空气都像在闪闪发光，空中到处都是水做的锦鲤，漂亮得就像童话，天空哗哗下着大雨，但是却被那只巨大的鲸鱼一下撞散，云破日出……就像在一瞬间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

“我感激您，我有时候虽然会想，为什么会选中我呢？但也许……正因为是我吧。”

夏糯糯手指摩挲着拐杖，脸上露出上位者的自信。

程解意没有回答，但他唇角微微翘起，便是验证了夏糯糯的话。

夏糯糯是程解意接到任务时唯一的任务对象，为了激发夏糯糯潜在的神迹能力，程解意来到了这个世界教导了她神通力的用法。

这个世界也在夏糯糯的影响下，走上了不同的方向。

再过一段时间，这个位面也许就能晋升到更高的位面，然后不断进化，最终也许能到达神灵的位面。

“在你走后，我就学会了应用神通力。我小时候最喜欢青蛙，所以就在家里的后院用水造出了一只五米高的大青蛙，把妈妈吓得晕过去。”

夏糯糯笑着，眼中闪耀着怀念的光。

“然后我的能力越来越纯熟，也越来越强大。世人称我为无所不能的神，我也好像确实是无所不能的。”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还在规划安详晚年的计划，可是……这个世界变化了。”

夏糯糯侧头看着天空，漆黑的夜空中，空间规则的丝线再次躁动不安，但在夏糯糯一声轻哼后，又归于平静。

“发生了什么？”程解意问道。

“另一个世界，”夏糯糯抬手，比了个“一”，“另一个世界脱离了轨道，朝这个世界挤压了过来。”

程解意蹙起眉尖，所以当时他在银河花园看到的天空裂纹和黑洞……就是另一个世界挤压的产物？

这样下去两个世界碰撞只有三个结果。

一，两个世界相融。

二，两个世界全毁。

三，只有一个世界能够存活。

“我在那个新闻视频里看到了您，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与您想像的人，于是我就亲自找来了。不知道您只是路过，还是为了再次给这个世界带来变革，您……能不能救救这个世界？”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我付得起。”

“求求您救救我们。”

夏糯糯对程解意露出哀求的眼神，过去这么多年，这位站在世界之巅的“神”，对着外界的入侵依然无能为力。

她可以不断修补世界的屏障，但是依然赶不上屏障被撕毁的速度。

另一个世界有什么？

夏糯糯没有任何探究的欲望，也不曾想过前往那个世界。

她已经本能地察觉到，另一个世界装载着她无法抗衡的东西，只要一照面，就会要她的命。

如果只需要她一条命就能拯救这个世界，夏糯糯没有异议。

在这个世界，她还有许多珍重的东西需要保护。

程解意看着夏糯糯，造梦者没有接受任务的话，按理来说是不能影响位面活动的，更何况如果他插手，影响的是两个位面……

过了一会，程解意缓缓开口。

“我从事的是一份有些人看来高尚，有些人看来又过于傲慢的工作。有些人喜欢这份工作，有些人又讨厌。”

程解意没说“好”或“不行”，而是突然说起自己的工作来。

“都说人们喜欢的东西就会有一定程度的擅长，但喜欢和擅长的东西一定不挣钱。我做这份工作的感受也一样，我一开始不喜欢，也没有强大的责任心，只是为了逃避过去。”

“可是过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我开始明白这份工作的意义。”

夏糯糯茫然地听着程解意的话，便见程解意唇角微弯笑了起来。

“如同养育自己的孩子，总不能看着对方行差踏错。”

“如果一个世界要长大，没有吞噬另一个世界的道理与前例。”

“我会去寻找原因，让这两个世界回到各自的轨道上。”

听到这句话，那位年老的，总是成竹在胸，早已经历无数风雨的老太太，在这一刻如同孩童一般掩面痛哭起来。

她实在太累了。

日以继夜地修补着世界，但这个世界仍然像脆弱的玻璃球，被人轻轻一碰就会崩出大块的缺口。

她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保护这个世界的完整。

另一个世界带着血腥味的冷风，总是在她脸庞吹拂，提醒着她如果一旦松懈，就是洪水滔天的覆灭。

程解意从上衣口袋拿出手帕擦着夏糯糯脸上的泪水。

他长叹一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没有在系统的指引下，第一次做出选择。

不管最后这个决定是对是错，程解意无法对一个世界的崩坏视若无睹。

如果系统会因为他擅自行动而处罚他的话，那么就有本事上线再说。

-

程解意告别夏糯糯之后，就往家中走去，他还要想想该怎么处理。

按理来说，下一次空间规则躁动时，他让夏糯糯不要修补，他就趁着缝隙打开的时候，前往另一个世界……在那边看看世界脱轨的原因。

程解意回到家门口，仍在沉思，却在打开院门进入自家花园时，脚尖碰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

程解意悚然一惊，但借着月光，他看清了在他脚尖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

在淡淡的月色下，这个人的银发与肌肤比月光更皎洁。

他闭着眼，像是在沉睡。

可他沉睡的姿态就已美丽得超脱了这世界的一切色相。

就像在深海中第一次浮出水面的人鱼。

就像在圣洁的教堂向神灵祈祷的圣子。

更像在遥远的神国里不谙世事的……纯洁新神。

程解意缓缓蹲下身，他正要伸手去探这人的鼻息，却见那银发尤物羽睫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也变得明亮。

夜晚的清风吹拂着花瓣，树影摇曳，沙沙作响，也像是为了庆贺他醒来的歌谣。

他眼神懵懂地看着程解意，随后缓缓坐起身，那张圣洁美丽不容玷污的脸庞缓缓靠近程解意，就像林中幼鹿第一次踏出茂林，遇到人类一般好奇地看着程解意。

但随后那人眼中的好奇便化为了浓烈的喜爱。

他轻轻抬头，鼻尖凑近程解意的脖颈，他嗅闻着程解意身上的气味，就像渴水的旅人遇到了盛满清甜泉水的绿洲。

他脸上露出一个甜笑，一下扑到程解意的怀里，双手环上程解意细瘦的腰肢。

这轻灵曼妙的少年嘴里发出喜悦的叫声，但那只是类似“嗬，嗬”的气音，他像是无法发声。他就像童话中与海底邪恶的女巫交换了双腿与声音才能上岸的人鱼公主，历尽千辛万苦忍受着足尖的剧痛，才在那金碧璀璨的深宫中找到了他的小王子。

月光照耀下，程解意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但在他的影子上，还有一个重影正死死的压覆着他，像是要以身为牢将程解意关在自己身体里一样……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会放手。

【抓·到·你·了·我·的·宝·贝】

银发少年就像吃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甜的蜜糖的小孩一样，甜甜笑着，露出了脸颊上的两个小梨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