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令堂辞世,节哀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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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平津记得是快到年底那会儿,那天是在公司门口,他要去对外经贸司开个会,正要上车,沈敏从大楼里头奔出来,在他耳边低声一句。

赵平津一听,也怔住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沈敏说:“消息是今早的。”

赵平津只想了两秒,对沈敏说:“你现在去上海,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帮一下她。”

沈敏点点头,替他拉开了车门,返身往公司大楼走。

龚祺接了上来,扶住后座的车门,递了水杯和药给他。

车门合上了,司机往东安门大街驶去。

赵平津仰头把药片吞了,一丝苦味藏在舌底,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她妈多大年纪?黄西棠今年二十九,她母亲生她时候还很年轻,没到六十就走了,这岁数太年轻了。

他知道她受不了。

进会议室之前,赵平津又打了个电话给沈敏:“在哪儿了?”

沈敏说:“到机场了。”

赵平津很少这么频繁因为一件事给他打电话,赵平津虽然什么也没说,沈敏知道他放不下心:“我争取尽快联络她经纪人,人都在她身边呢,您别太担心了。”

赵平津沉默着。

沈敏低声一句:“我登机了。”

晚上沈敏打回电话,一项一项报告说:“丧葬事宜由她公司和她弟弟出面在料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办得很低调,也不对媒体开放,据说是家属的意思,明天追悼会应该会有一些演艺圈的朋友来,倪小姐负责出面接待,我已经安排献了花圈,明天追悼会我跟他们公司的老总去,您看还有什么需要安排的?”

赵平津问了一句:“她怎么样?”

沈敏低声:“我还没有见到她。”

赵平津心一紧。

黄西棠跟她母亲相依为命,这打击太大了,不知道她要怎么承受。

赵平津压着情绪深吸了口气:“你明天见着人再说吧。”

黄西棠在追悼会上见到了结伴而来的大学同班同学。

他们那一届的表演本科班22个人,来了大约十个左右,郑攸同站在中间,西棠见到她们寝室里的黎晖,泪水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同个寝室四个女孩子一起住了两三年,钟巧儿已经离开了人世,黎晖去大学做了老师,剩下的一个汪玲珑,西棠此生绝不愿再见到她。

读书时代黎晖跟她并不熟,黎晖是北京人,父母是高校老师,她周末常常回家,西棠只记得,她是一个钢琴过了十级,家境优越,为人很有礼貌的女孩子,黎晖紧紧地抱住了她,说:“别怕啊,都会好的。”

同学们一个一个上来拥抱她,有些自大学毕结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有些在片场兜兜转转,常常照面,但大家都忙。

西棠低着头,轻声对郑攸同说:“谢谢你,老郑。”

快结束的时候西棠见到了沈敏,他是陪着十三爷来的,跟她握了握手,说了一句:“节哀顺变。”

西棠一遍一遍地鞠躬答谢,从她母亲病危她在医院守着开始,已经几天几夜没睡过了,她的身和心都感觉不到了痛苦,她的眼泪和血,都已经流尽了,只剩下一个麻木的躯壳,站在灵堂前,对着吊唁的宾客一遍一遍地鞠躬,她一直守在灵前,其他的一切丧葬事情,都是小地主和倪凯伦安排的。

追悼会结束后,大批的媒体堵在殡仪馆的门口。

郑攸同去年主演上映的电影,在年尾入围了华语五大电影节的全部重要奖项,最终郑攸同在兰州捧起了人生第一座电影奖杯,而今年十月这座镀金华神的奖杯最佳女主角,刻上了黄西棠的名字,当时给她颁奖的,正是郑攸同。他们这一届表演本科班星光熠熠,在当晚的颁奖晚会上出尽了风头,有一部好作品傍身,郑攸同和黄西棠如今在内地的演员的地位也晋升上了演技派,现在郑攸同正在拍的是一部大导演的武侠电影,演的是主演,也是天天占据头条的新闻,郑攸同是唯一被拍到过的黄西棠绯闻男友,还加上这一班明星同学,摄影记者们各个都放大了十倍焦距,恨不得从这些人脸上捕捉出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外面的车子一辆接一辆地离开,记者闹了一阵,然后就彻底地安静了。

倪凯伦进来,将黄西棠带到了隔壁的休息间,关上门转过身,直接跟她说:“你父亲那边的人在等着,想跟你见一面。”

西棠闻言抬起脸,一瞬间甚至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倪凯伦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声音放缓了几分:“这也是上一辈的事情了,你妈妈临走时跟我交代的,说她走了以后联系一下那边,若你父亲认你,你以后也有个家,如果对方不认,那就永远不用告诉你。”

西棠声音极细,却带了一丝怒意:“我有家。”

倪凯伦应承了她母亲替她办这件事,就想办好,她跟西棠说:“人从北京来的,你见一下。”

倪凯伦打开了门。

门口立着两个人。一位六十多的老人,头发斑白,面容宽厚,旁边搀扶着他的是一名中年男人,国字脸,浓眉大眼,穿一件灰色大衣,里面露出白色衬衣的领子。

老人下巴微微颤抖,耷拉着皱纹的眼角泛出激动:“你是,你是……”

西棠站着一动不动。

他身旁的男人眼睛看着她,语气温和有力:“黄小姐,令堂辞世,节哀保重,我姓李,李蜀安,是陪景教授一块来上海的。”

“这是景教授,是联合大学的退休教师。”

倪凯伦说:“景先生,进来说话。”

她将黄西棠往里面拽。

四个人在冰凉的殡仪馆里坐着,西棠一直不说话,她父亲跟她说话,说着说着情绪渐渐激动:“你妈妈她,从来没有找过我,这么多年了,我也是昨天才得知的消息……”

“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但我也没想到,她硬是没打过一个电话,临了也没见上一面,这么多年了,有什么难处也不说,还一个人带着孩子……”

一个老人在她面前不停地抹眼泪。

西棠脑子缺氧,思维迟钝,只听到他反复的念叨,他说的是他回来找过一次她母亲,两个人商量好了流掉孩子分手,妈妈当时答应了,也没想到她一个女人把孩子生了下来,后来她们搬了很多次家,他就再也找不到了。

西棠依然木木地坐着。

李蜀安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父亲的肩膀,依然是那种温和有力的声音:“老景,女儿心里难受着呢,你冷静点儿。”

葬礼办完了之后,西棠回了横店。

西棠在母亲去世之后,她依旧坚持着工作了近两个月,签好的戏约没办法停,她在剧组里,表情渐渐麻木,而且开始发胖,她的戏服是度身订造的,服装师不得不改了两次腰身。

倪凯伦过来,给服装师塞红包,又给摄影师敬烟,让他们把她拍瘦一点。

戏杀青之后,即将过年,倪凯伦推掉了她的大量工作,西棠的脸开始浮肿,回到她跟妈妈住的房子,她再也没有出门。

暂停了拍戏之后,西棠陷入抑郁,因为悲伤无处宣泄,她长期压抑的食欲彻底爆发,她开始疯狂吃东西,一开始倪凯伦还心疼宽容她,只是慢慢发现她跟完全没有味觉似的一刻不停地把东西往嘴里塞,而且只吃那些平时不给她吃的食物,炸鸡块,大薯条,奶油极重的蛋糕,滴着油的麻辣串,没到一个星期,她满脸泛油光,额头长满痘,整个人呆若木鸡,再也没有了灵光。

倪凯伦当机立断派她的助理阿宽白天来家里守着她,阿宽扔掉了她所有的外卖,黄西棠发了疯似的反抗,她再吃一年也不是阿宽的对手,阿宽三下五除二,就把她按在了沙发上。

黄西棠彻底老实了。

第二天阿宽过来上班时,西棠在房间里睡觉,她三餐重新按时吃那些寡淡的水煮青菜,并且常常因为没有胃口完全吃不下,只是她仍然在发胖。

倪凯伦觉得十分可疑,半夜哄完孩子上她家来,看到一个人影,悉悉索索在开冰箱的门,倪凯伦跟在她的后面:“你是疯了是吧?”

西棠置若罔闻,把巧克力往嘴里塞。

倪凯伦怒极了,一把扯开她,迎头就是一巴掌扇下去,然后把冰箱里的食物往垃圾袋里扔,西棠木木地在一旁站着,看着发怒的倪凯伦把冰箱的东西扔了个精光,忽然一个密封罐从冰箱的深处滚出来,骨碌碌地掉在了地上,西棠捡起来,打开闻了闻,那是她妈做的牛肉酱,肉质鲜香,带一点点微甜的辣,那是她最喜欢吃的味道。

西棠的眼泪瞬间喷涌出来,抱着那个瓶子,跪在冰箱门前嚎啕大哭。

倪凯伦伸手要拉起她,却完全拉不动,西棠哀嚎不止,哭着哭着人往旁边倒,倪凯伦赶紧掐她的人中,低头看到黄西棠被掐醒了,眼泪还在流。

倪凯伦有点慌了。

西棠已经停彻底掉了工作,这个圈子里,哪个当红艺人不累,可谁也不敢休息,你一停下,一断档,位置一空出来,立刻就有人顶上,观众隔一个月不见你,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尤其像黄西棠这种刚好处在了上升期的最顶端,正是要打拼守住这个一线位置的时候,看着她就这么自暴自弃地放弃这大好时机,倪凯伦急得火烧火燎的,可也不敢逼她,白天她稍微情绪好一点的时候,倪凯伦从公司下班回来,跟她说新戏,让她看剧本,黄西棠脸色淡淡的,她说钱赚得够多了,她一个人,花不了多少钱。

倪凯伦没辙了,都过了一个月了,旧历年的假期结束,她若还是不出去工作,只怕好不容易成名的演艺生涯是要彻底完了。

赵平津过来的时候,倪凯伦在楼下花园里一边溜儿子一边等他,今天周末保姆刚好请假。

倪凯伦远远就看到了那台黑色路虎车,车开得跟人一样猖狂,赵平津下了车,保安过来帮他停车,他朝着倪凯伦走了过来,高挑瘦削的男人,一袭驼色风衣,脸上还是老样子,带着那种讨人厌的目中无人的傲气。

倪凯伦将电梯卡递给他:“你知道哪屋,你自己上去吧。”

赵平津点点头。

倪凯伦说:“她现在急了咬人,你可别太蛮横。”

赵平津没搭她这话茬,低头看了一眼穿了一件蓝色牛仔背带裤正蹲在草地旁铲沙子的小小子:“你儿子?”

倪凯伦赶紧把儿子护在怀里。

赵平津顺嘴评价了一句:“挺可爱。”

倪凯伦骄傲地昂起头。

赵平津抬抬腿往电梯走:“一胖墩儿,该减肥了。”

倪凯伦大怒。

转过头发现人已经消失在电梯的转角。

倪凯伦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儿子,他裹在毛线帽子里露出肉嘟嘟的小脸蛋,中介机构高薪请来的金牌保姆,尽职尽责一餐不落地喂他,好像是让他吃得有点胖。

阿宽给他开的门,低声一句:“她在房间里。”

赵平津敲了一下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西棠听到门声响动,目光动了动,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男人,忽地眼皮轻轻一跳,只是一瞬,又恢复成了麻木的神色。

赵平津看到了窗边的一个黑色的影子,黄西棠坐在房间里的一把扶手椅上,身上穿了一件宽袍似的黑色的裙子,身形上的什么变化倒还看不出来,只是赵平津望了她一眼,就明白倪凯伦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他了,黄西棠整个人都是呆滞迟钝的,她封闭了自己的感觉,只是为了用来抵御无法承受的悲伤。

赵平津扶着门框,语气很平和:“换件衣服,我带你出去晒晒太阳。”

西棠没搭理他。

赵平津走了进来,打开衣柜,替她取出了外套,声音沉着而镇定:“换衣服。”

眼看她一动不动,赵平津把毛衣往她头上套,西棠不说话,只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赵平津按住她的手臂,西棠无声而剧烈地挣扎,胳膊在衣服里扑腾,怎么都不肯穿进去,赵平津本来就是没有耐心的人,哄了几句,声音沉了下去:“行了啊,差不多得了!”

西棠动作停了。

赵平津给她穿上袜子,大衣,把她拉了起来,拖着她大衣的领子把她搂在了怀里,西棠几乎是被拎在了他的身上,跟着赵平津的昂首阔步,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电梯。

电梯下降到一楼,赵平津把她一推,阳光一刹那迅疾而刺目地照射在了她的脸上。

西棠立刻闭上了眼。

赵平津摁着她站在阳光里,西棠只感觉眼里有一阵,全是黑的。

赵平津开车带着她往外面去。

新年刚过,小区里的树上还挂着几只红灯笼,车子转上宽阔的马路,走了一个多小时,沿途的景色渐渐疏朗,高楼大厦没那么密集了,西棠望着窗外,树林茂密了起来,远远看到了一座黑瓦白墙的寺庙高塔。

赵平津带着她入了庙内,这里都到了小昆山了,离城区远,平时香客不多,赵平津开了那么久的车,也是为了让她避开人潮不被打扰,两人一路穿过两重殿堂到了西厢的禅堂,赵平津将她送到了门口:“师父在上课,你进去听听吧。”

西棠看着他,眼睛里泛起清亮的光。

赵平津摇摇头,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就不进去了,赵家的爷们,都不太信这个。老太太倒是虔诚,初一十五都吃素。”

西棠进去了。

待到出来时,西棠拐了几个游廊到了东厢,看到赵平津站在地藏殿前的一个巨大香炉旁,旁边是一位穿着黄色僧袍的僧人,两个人正往烟炉里烧纸钱。

西棠走了过去,赵平津给她递了一叠:“给你妈路上安顿花使,烧吧,图个心安。”

等到那几厚厚的叠纸钱都烧完了,赵平津说:“走吧。”

两个人不说话往山下走。

西棠跟在他的身后半步,走着走着脚下发软,跌在台阶上。

赵平津一下没反应过来,回头时只见她坐在地上,他皱了皱眉头说:“起来。”

西棠这段时间睡得很少,眼前有点花,默不作声爬起来继续走,没两步,又要摔。

赵平津这次有了准备,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把她拎住了。

赵平津把她放在了山道的石阶上,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她的下面一级台阶,弯了弯腰:“上来。”

西棠默不作声地俯下身,趴在了他的背上,然后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她又闻到了他头发,衣领上他的味道,剃须水的木头香气,安静幽凉,那个让她着迷的味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过了。

心里忽然有点发酸。

很久以前他们谈恋爱那会儿,有一年国庆节她在西单的商场做模特打工,那几天都是穿着高跟鞋一站就是一天,脚后跟磨破了皮,赵平津晚上下了班去接她回家,车子到了小区的楼下车库,然后赵平津背着她上楼,西棠背着一个大包,赤着脚趴在他的背上,脚下一晃一晃的,晃晃荡荡的都是甜蜜和幸福,现在突然想起来,感觉起来好像是一场幻觉,仿佛那是现实中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赵平津伸手托稳了她的身体,然后直了直身子站了起来,西棠感觉她的身体瞬间往下沉甸甸地压住了他的掌心,她在他的背上往上挪了一下,试图能悄悄地减轻一点重量,就听到赵平津喘了口气,然后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到底吃了多少肯德基?”

西棠伸手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赵平津不敢说话了,背着她往山下走,冬天的太阳照射在山林间,天气连续的干燥,石头台阶很粗糙,他走得不快,但很稳,一步一步的,一直走到了停车的地方。

赵平津把西棠放了下来,按了按手中的车钥匙:“外头冷,你先进去吧。”

西棠看着他。

赵平津斜睨她一眼:“你是打定主意不跟我说话了是吧?”

西棠只好说:“你要干嘛?”

赵平津掏出了烟盒:“你先上车,我烟瘾犯了。”

西棠坐上了他的车,看到他倚在车旁,抽出一支烟含在了口中。

隔着车窗,他背对着她,西棠终于能仔仔细细地看看他,倚在车窗外的男人穿炭灰色西裤,木褐色高领毛衣,细细看,眉目略藏憔悴之色,人显得疲累。

锦衣玉食娇惯半生的赵平津,也有了风霜之色。

赵平津眼前发黑,站了好一会儿,又抽了半根烟,才缓了过来。

赵平津开车回城区。

车子飞驰在公路上,西棠忽然在他身旁开始说话:“她这一辈子,过得很辛苦。”

赵平津微微蹙着眉头,嗯了一声。

西棠知道他在听。

“年轻时候也是有风姿的女人,但没遇上好人,临了到老了,好不容易女儿工作赚了点钱了,又查出来病。”

“她一直是个很好看的女人,自己烫头发,后来开面馆,围裙也是自己裁的,每天都洗得干干净净。”

赵平津握着方向盘,默然无声地注视着前方的路面,耳边只听到她的声音,细细的,带了点柔软的鼻音,因为拍戏的缘故,她平时都是说标准的普通话,只有在很放松的时候,才会有一点点南方口音,赵平津知道,黄西棠明白他在听。

“可是街坊邻居有一点点矛盾,那些女人就骂她脏,所以我们就一直搬家。”

“青春期有一阵子,我不和她说话。我怨恨她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让我放学在走在路上都抬不起头来。可是我们在仙居住下来,有一点点钱,她就送我去学琴,我从十岁才开始学钢琴。”

高速立交桥外的长空澄练如洗,赵平津的车开得极快,西棠轻轻地呼吸着,看着男人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手腕处露出一枚薄薄的白金表,她无声无息地看着,她曾经是如此万念俱灰地留恋着过去,也许并不见得是想他,也许想的只是那一段时光里被他爱着的自己,她身旁的这个男人,是她的战友,敌人,亲人,爱侣,这是她一生以来除了母亲之外,共处过时间最久的人,妈妈去世之后,她已经一无所有,她要把她的半生交付出去。

“读高中时我住校,有一天下午我们上体育课,老师提前放学,我回家时看到门后有一双男人的皮鞋,然后我悄悄地关了门,回了学校。”

“后来隔了一个星期,她给我拿了一大笔钱,我要考艺校,要上培训班。我不恨丘伯伯,真的,我却恨我妈。”

黄西棠支离破碎地说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

有一年快过年的时候,她带我去买新衣服,一家开在市场路边的服装店,我想要买一件当时流行的牛仔裤,当时她在一家丝绸厂上班,每个月的工资五百多块钱,还养个已经十几岁的孩子,她要攒钱给我读大学,我妈当时看了很久,她说:“妹妹,我们回家吧。”

“然后我就跟着她回家了,我当时已经大了,也没有闹,但也没有说话。”

“我们回了家,她想了一个晚上,她不忍心女儿失望,第二天做完了工,她回到家里,带我去买了那条裤子。”

“其实那条裤子,也没有很好看,上学都穿校服,那条裤子我后来也没怎么穿过,可我当时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儿。”

黄西棠终于开始哭泣。

赵平津减缓了车速,穿过徐家汇,车子开进了思南路,他带着她慢慢地在法租界内兜圈子。

她哭起来就跟她后来跟他在北京时那样,哽咽着,没有声音的,就是流眼泪,无穷无尽的眼泪,哭得狠了就开始抽噎、打嗝,喘不上气。

赵平津看着路边的停车位,打转方向盘侧边靠停,然后解开安全带,伸手抱起了西棠,把她放在怀里,轻轻地拍她的背。

黄西棠靠在他的肩上,一边哭一边抽气,赵平津默不作声地等着,等了很久,怀里的人终于慢慢平静了,一动不动地伏在他的怀里。

赵平津掏出手帕,给她擦鼻涕。

如今在外面,她也是有排场的女明星了,早年他不了解她,这几年渐渐明白了她当年的处境,可是什么都回不来了,尤其是再遇到她之后,在应酬他们时,她已经把自己磨成了又柔又软的小明星,只保存了只要有需要就会笑吟吟的漂亮脸蛋,大概是把所有的情绪,都放进角色里了。

黄西棠的头发散了,几缕发丝黏着鼻涕糊在脸上,哭得红肿的眼皮,仍然有泪水从眼底不断地渗出来。

她趴在他的颈窝里睡着了。

黄西棠醒来时已经黄昏。

车子停在一株巨大的法国梧桐下,冬天的叶子落尽了,疏朗的树冠遮住了半条马路,旁边是一幢砖红色的小洋楼,整条道路空旷而安静。

座椅被放了下来,她半躺在车上,身上盖着赵平津的外套,鼻子嗡嗡堵塞着,头脑却清明了许多,一抬头就看到了车外的人。

赵平津正站在马路边上打电话,另一只手揣在裤兜里。

西棠恍恍惚惚地看过去,自打上回在北京,他送她回上海,好像一转眼,又是一年多没见过了。

赵平津怎么就这一两年,看起来老了一些,人依然是英俊好看的,只是脸色苍白,眼神暗沉了许多,更令人难以捉摸。

手挡旁的一个储物柜子半开着,他的皮夹烟盒搁在里边,还有一个白色的药瓶。

西棠拿起那个瓶子看了看,眼神暗了暗。

一整瓶缓解痉挛和止疼的胃药,他已经快吃完了。

赵平津回头看到她醒了,返回来拉开了车门:“送你回家?”

西棠点点头。

赵平津启动车子,开了导航,两个人重新穿行在上海繁华的街道上,赵平津手搭在方向盘上,说了一句:“你父亲那边——”

西棠打断他的话:“我没有父亲。”

赵平津转头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

西棠不再说话了。

赵平津目视前方继续说话:“景博实已经退休,原来的妻子十年前离婚了,后娶的老伴儿是原是家里的保姆,你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是外派大连港海区的翻译,家里老头老太太也还健在。”

西棠抿着嘴巴不说话。

“认不认,看你自己心意。”

“我不认。”

“好。”

车子回到了杨浦区西棠的家,赵平津也下了车:“我送你到楼下吧。”

两个人往着大楼的电梯出入口处走去,没走几步,就远远看到楼下等着一个人,谢振邦见到她走过来,立刻扬了扬手。

赵平津说:“等你的?”

西棠点点头,倪凯伦要求的,谢医生陪她去看他介绍的心理医生。

赵平津脚下一缓,手中的车钥匙忽然捏紧了,刺在掌心一阵冰凉,他的声音却放轻了:“那行,你回去吧。”

西棠走到楼道口回过头,看到那辆黑色的大车,正在车道上加速,转个弯,迅速地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倪凯伦亲自开车押送,送她去了健身房,送完了她,倪凯伦回公司进了办公室,助理将各个影视公司递给黄西棠的剧本和代言的商业合同送了进来,堆起来跟座小山似的,倪凯伦坐在椅子上,大大地松了口气。

二月份的时候,西棠接了一部剧本写得不错的抗战谍战剧,重新进组拍戏。

这部戏一半的拍摄地在松江车墩,小地主还是怕她孤单,带着媳妇儿子来探过几次班,每次来都搬来了半个酒楼,因此西棠在剧组的人缘不错,偶尔休假一天回家来,也常常在小地主这儿。

那天在小地主的仙居楼吃饭,中途服务生推开门,喊了一声老板。

座中众人回头,看到门口站着李蜀安,一手拎着一个小书包,另一只手里牵着一个小姑娘。

小地主立刻站了起来,笑着招呼,叽里咕噜说了好几句话。

李蜀安竟然完全听懂了的样子,笑着说:“哎,好,正吃着呢。”

小地主媳妇儿说:“李先生,进来一起坐。”

“不了,约了朋友一家呢。”李蜀安走进来笑着摇摇头,随后抱起了身边的小女孩儿:“心心,怎么做一个有礼貌的孩子呀?”

小姑娘脆生生地吼:“叔叔阿姨好!”

小地主的儿子看到了她,手脚并用地要从儿童餐椅上爬下来,一边高兴地喊:“心心姐姐!”

李蜀安放开了女儿的手,小丫头跑过来亲了亲小地主的儿子,忽然一仰头,看到了旁边的西棠。

小姑娘看着她的脸,有点迷惑:“你是好景姐姐?”

苏好景是她跟杨一麟拍的那部都市言情剧里的名字。

小地主媳妇儿扑哧一声乐了。

李蜀安走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得,来了一小粉丝,怪我,平时陪她时间少,保姆看电视,她就跟着看。”

西棠只好站了起来,敷衍地亲了亲孩子的脸,笑得十分亲切:“你好呀。”

李蜀安跟小地主媳妇说:“我那边还有朋友,就不打扰你们一家欢聚了。”

一大一小告辞出去了,西棠坐下来,吃了两口,看了小地主媳妇一眼:“什么时候你老公跟他这么熟了?”

小地主媳妇儿说:“他来吃过几次饭,真没有架子。”

这男人明显政界做得多年了,待人处世周到圆融,这种男人西棠在各式酒会上见多了,一身官威压人,偏又态度亲切,因此笼络人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自从跟她父亲来过一次之后,他再来上海时,常常会经过黄西棠家里,说是替北京那边带东西,有时候是他秘书送过来,西棠很少在家,保姆下楼去拿的东西,北京捎带来的一大篮长辛店脆枣,几盒号称她爷爷奶奶做的点心,保姆收了,西棠就吩咐保姆包一大包燕窝冬虫夏草什么的,送回给人家。

西棠从来不见他。

倪凯伦说,她母亲走了之后,他来过几次,都是在楼下。

那时倪凯伦不让她见任何人。

在西棠的成长历程中,她母亲之前一直不愿意谈论她的生父,也许是怕她心生怨恨,她宁愿她成长中从头到尾就缺席父亲的角色,她作为一个独身的母亲也能把孩子照顾得很好,她妈妈不愿意让她觉得是被父亲遗弃的孩子。事到如今父亲的角色突然冒了出来,这些陈年往事也渐渐浮出水面,但早已经不值再提,其实也跟西棠一直以来想的差不多,她母亲在上海师专进修的时候认识了她的父亲,有家室的儒雅男教授和年轻天真的女学生之间发生的故事,古今往来屡见不鲜,妈妈已经走了,父亲对于她,就是一个陌生人。

第二天西棠在家休息,电话响了。

她下楼去,李蜀安递给西棠一个纸袋子。

西棠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有一个透明保鲜盒,装着色泽鲜艳的草莓。

李蜀安说:“今天在郊区视察时,看到路边的老乡在卖,刚摘下来的,很新鲜。”

西棠冷淡地说:“我家阿姨不在家。”

李蜀安说:“打扰你了吗?”

西棠不客气地答:“是。”

李蜀安笑了笑,宽和不计较的笑。

西棠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这么热心掺和别人家的事儿?”

李蜀安站在她的面前,神态和语气都十分沉稳:“我姐虽然跟你父亲离了婚,但我跟你爸爸关系一向不错,我大妈跟你奶奶是手帕交,你父亲很想来,但怕你不高兴,我就常常过来看看,对了,你爷爷奶奶看过你照片了,特别喜欢。”

黄西棠冷冷地说:“李先生,你也不适合来,不是说要见见吗,我也见过了,你们不要再来了。”

李蜀安说:“西棠,我来看你,跟你父亲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自己想来看你。”

黄西棠愣了一下。

李蜀安神色诚恳,但也很从容:“心心妈妈走了三年多快四年了,生病走的,她生前是一位老师,教特殊教育的,是一位很好的女性,她给我留了一个特别可爱的女儿,我平时住北京,但出差多,姑娘跟爷爷奶奶住,是我大爸大妈的家里,我父母在四川。”

西棠只听到他说:“你介不介意我年纪比你大一些,还有一个闺女?”

早晨十点,中原集团的会议室正召开总经理例会。

这种每周例会,如果没有特别的工作安排,赵平津一般授权沈敏主持,今天沈敏出差去了,他进了会议室。

总会计师在给他做稽核工作汇报的时候,赵平津的秘书敲门进来了。

贺秘书躬身低头,在他身边低声地说:“赵董,柏悦府的物业公司打来电话,说您家里的火警响了,酒店保安上去查看,屋里疑似有浓烟冒出。”

屋子里反正没人,一套房子而已,赵平津偏了偏头说:“让物业公司处理,我车上有房门卡,你安排司机送过去,如果等不及,让消防破门。”

贺秘书领命走了。

赵平津转过身,示意继续开会。

三十多分钟后,会议结束了,贺秘书等在会议室门口,她明白赵平津的习惯,不到天大的事儿,绝不能打扰他的工作,尤其是会议场合。

赵平津走出来,看了贺秘书一眼,知道她有事儿,转身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贺秘书跟在他身后说:“赵董,需要您回去一趟。”

赵平津说:“怎么了?”

贺秘书踌躇了一下,稍微压低了一点声音:“您夫人——在房子里。”

赵平津开车回了柏悦府。

这套房子离公司近,他在中原上班以后,加班加得多了,晚上是常回来住,其实一直也不长住,国盛胡同的家里,他还是住得习惯些,结了婚后,基本都回霞公府。

郁小瑛从来不管这套房子的事儿,结婚后这房子都没进过,她既然不管,赵平津也就没主动提过。

他的房子也不多,除了府右街的那一个院子是为了招待客人而买下的,其余的都不大,基本都是为生活起居便利而添置的,包括郁小瑛自己也有不止霞公府这一套房子,她没结婚前就常住在燕西的别墅,写的似乎是他岳父的名字,赵平津也从不过问。

赵平津停车入库上了楼,一踏进五十二层的电梯门,就看到物业经理陪着他的司机站在门前。

物业经理见到他进来了,赶紧招呼:“赵先生。”

司机上来跟他汇报:“物业消防先进来的,起了一点烟雾,没大事儿,后来消防到了查看无误已经撤离了。”

赵平津点点头:“没事了,回吧。”

司机转身示意那位物业经理:“我送区经理下去吧,辛苦。”

赵平津开门走了进去。

落地窗的窗帘不知道被谁打开了,屋子里的新风和空调系统的换气杀菌功能都开到了最强档,郁小瑛就站在客厅里,看起来神色还算平静。

赵平津一踏进屋子就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从厨房飘散出来。

赵平津走进去一看,厨房的地板上搁了一口锅,里面烧了黑糊糊的一大堆东西。

赵平津一眼扫下去,眼里微微一晃,已经全明白了,那是黄西棠留在屋子的那箱东西,郁小瑛把她留在柏悦府屋子的东西一把火全烧了。

赵平津走了出来,看了郁小瑛一眼:“烧没烧着自己?”

郁小瑛哼了一声。

赵平津语气平和得不像一个活人:“我待会让刘司机给你一张房卡,这屋子你要来随时来,要什么东西,随你处置。”

郁小瑛看着眼前的男人,眼底慢慢地浮出一层水光。

她以为她闯了祸,他会生气,会骂她,会为了她有一点点情绪轻起伏,可没成想赵平津对她,这可真是千依百顺了。

郁小瑛知道,她什么都能要,却要不到一个人,那一刻忽然觉得很好笑,她忍不住,站在客厅里仰着头笑出声来。

赵平津站得离落地窗很远,也没有说话,眼底灰蒙蒙的,像一片海。

郁小瑛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舟子,这么过日子,你累不累?”

赵平津看着和他生活了三年多的这个女人,她站在他的面前笑,却笑得圆圆的脸庞淌着泪,他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丝痛楚的怜惜,他朝她跨了一步,想伸手拉一下她的胳膊。

郁小瑛却一把挥开了他的手,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你把我当什么?把我们的婚姻当什么?”

赵平津终于出声劝她:“一箱子旧书而已,你又何必这样。”

郁小瑛昂着头:“舟子,咱俩好聚好散吧。”

赵平津依旧沉默。

郁小瑛定定地看着他,她哭过闹过,他永远是这样,好脾气沉默地忍着,她哭得厉害了,他有时会走过来,轻轻地搂一搂她的肩膀,她总是又会心软,两个人继续过着相安无事的日子。

这男人的心,她掏心窝子捂都捂不热。

他们是夫妻,却半点没有夫妻的那股热乎劲儿,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没法跟着一个男人在冰冷的坟墓里守活寡。

门开了又关了。

赵平津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胸口的躁闷,他知道自己应该追出去,应该哄哄她,把她送回单位或者家里,他脚下一动,客厅的一整面敞开着的观景落地玻璃窗却瞬间如同一个巨大的深渊向他扑过来,整个客厅在刺眼的阳光中仿若一个漩涡漂浮在空中,窗帘的遥控器搁在沙发背上,他朝那边看了一眼,只觉一阵晕眩和恶心。

他背过身扶住了墙壁,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弃了。

赵平津迈开脚步缓缓地走进了厨房,他蹲在地板上,伸出手拨了拨那堆余烬。

细小的灰烬漂浮起来,赵平津忍不住偏过头呛咳了一声,目光却看到了底部有半张没烧完的纸片,他拿出来看,是两张叠在一起的登机牌,他的名字和黄西棠的名字紧紧地挨在一起,纸都烧了大半截了,残留了一边,出发地写着北京,目的地熏得焦黄的两个字,是沈阳。

他们谈恋爱的时候,赵平津正在创业,忙得昏天暗地的,一次都没有陪她出去玩过,那一趟还是赵平津出公差,那会儿京创刚成立没多久,李明接了一个关外国企的单位项目,做完了大半年账迟迟收不了,赵平津托了当地的一个市局工程处的本科师兄打了声招呼,那边关系复杂,赵平津只好亲自过去了一趟,顺带把黄西棠带了去,他去工作的时候,西棠自己背个包去逛沈阳故宫,赵平津记得那天什么正经生意都没人谈,就全是饭局,早上就开始喝,一直喝到了下午三四点,喝得心力交瘁地出了酒店,打了辆车去找她,两个人在帅府旁的小饭馆吃东北菜。

西棠逛了一天饿极了,赵平津倚在椅背上,看着她呼噜噜地吃一锅酸菜炖排骨,他一点胃口也没有。

西棠筷子没停,却忽然凑过头来,伸手摸摸他的脸,笑嘻嘻地说,我可怜的宝贝,都被蹂躏成什么样儿了。

赵平津握住她的手,说,别闹,累。

西棠又摸了摸他的脸,温柔地应了声,我知道。

那一瞬间觉得什么都好了。

赵平津怔怔地看着那些纸灰,上面还看得出一些依稀的笔迹,那是她写的电影剧本,上课写的人物小传,上面有一张照片,她和钟巧儿的脸都变成了灰,他的手指一触,立刻碎了,灰尘弥漫,赵平津退开了几步,忍不住咳嗽起来。

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两张纸片。

他坐在地上咳了半晌,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浴室,用毛巾把那两张登机牌擦干净了,整整齐齐地夹在了床头的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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