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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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了。
上一次听到这种声音, 还是刚刚出国的时候,他开着视频给奶奶看他的住处,炫耀他刚学会做的西红柿鸡蛋面, 安慰奶奶自己一定会出人头地。
视频那边的老人看着他, 眼尾的皱纹里都是笑意。
离开总想将他置之死地的父亲和兄长,在陌生而新奇的环境里,少年的司寒爵鼓足了勇气, 憧憬着未来。
他独自在出租屋里洗刷餐具,在对未来美好的幻想里, 第一次听到泡沫碎裂的声音。
像一群小小的人儿在为他鼓掌,为他欢呼。
那声音入耳, 再未忘记过。
现在,竟然又听到了这声音。
是因为现在的心境也像当初一样,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吗。
司寒爵轻笑了笑。
真好。
洗完餐具之后, 司寒爵走出厨房,惊讶地发现唐小糖已经把整个房间打扫完,卧室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窗户洞开,清新的晨风带着丝丝凉意吹进, 送来清淡的甜香。
客厅里, 大片阳光自落地窗撒入,璀璨的光粉翩翩起舞,将这廖冷空间的每一处都蒙上温柔的金影。
少年蜷在沙发里,软软小小的一团, 回眸时,发心翘起的呆毛摇了摇,身后天光大亮, 描边的光影像一对耀眼的翅膀。
唐小糖双眼微弯,拢着晨曦与清风,弯成一隅小小的宇宙。
一室之内,一双人。
有人和他一起细心照顾着这个遮掩风雨的地方。
从前它只是一座房子,一座豪华却空洞的房子,现在,它叫做家。
“不早啦,”唐小糖转过头来,发顶的小呆毛跟着摇了摇,少年甜甜道,“主人要去上班吗?”
“不去上班,”司寒爵勾唇,“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哦?”唐小糖眸光一亮,“去哪?”
司寒爵默了默,许久,才缓缓道,“小糖,今天是奶奶的忌日。”
奶奶的忌日?
唐小糖一惊,有些局促地站起来,茫然地看着司寒爵,“那…那我们要去……要去看奶奶?”
司寒爵,“嗯,”
“唔,万一……万一奶奶不喜欢我怎么办?”
“万一……万一……”
唐小糖慌了起来,小小的心脏在胸膛里砰砰跳动,跳出一片嘈杂紧张的回音。
这就……这就要去见奶奶了?
主人最重要的,唯一的亲人?
可是……可是……
唐小糖看着从容的主人,倏然生出巨大的委屈和恐慌。
“奶奶会喜欢我嘛,”唐小糖抬起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主人,你别忘了,糖是男孩子啊。”
司寒爵目光微闪,摸了摸唐小糖软绵绵的头发。
“放心。”
唐小糖圆圆的眼睛眨了眨,没来由地生出无限勇气,认真地点了点头。
半上午时,原本晴朗的天空慢慢灰暗下来。
乌云神不知鬼不觉地遮掩天光,将万家滋味变作灰蒙蒙的一片。
深秋的阴天,冷风不知从何处起,将人心上一点暖意吹散,将天与地都吹的悲凉黯淡。
林鹿鸣葬在全京市最好的公墓里,偌大的公墓浸着风与乌云,空旷而灰暗,苍绿的植被不现生机,只是无尽的悲怆愀然,空气是灰色的,整齐的墓碑一望无际,依然是一片悲壮的灰。
他们去的时候,墓园里并没有什么人,清清冷冷的,不像清明重阳时节,哪怕是公墓这种地方都热热闹闹的,在世的人庆祝亡人的节日,说不出是祭奠亡人,还是安抚活着的人。
司寒爵在公墓外的花店买花,花店的主人是个头发灰白的老婆婆,与司寒爵格外熟识的样子,将一大把娇艳欲滴的白玫瑰包好,剪去多余的枝丫和花刺,好奇地看着站在门外等人的唐小糖。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你带人来。”老婆婆笑吟吟地用一把满天星将玫瑰花包裹起来,用几张陈旧泛黄的报纸包装,玫瑰花瓣沁着水珠,坠落时无声无息地没入报纸,留下几滴眼泪似的斑痕。
司寒爵目光向店外一瞥。
少年穿着他的长风衣,包裹地严严实实,站在风里,肃穆地望着远处的墓园。
“很重要的人,来见家长。”司寒爵接过花束,笑着问,“您觉得怎么样。”
老人笑地格外慈祥,“你奶奶一定喜欢。”
“谢谢。”司寒爵轻声谢过,走到店外,牵起唐小糖的手,低头向他一笑,“还在紧张?”
唐小糖脸蛋绷紧,小手在司寒爵掌心里蜷了蜷,“奶奶会喜欢我嘛?”
“糖是男孩子,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司寒爵安慰地握紧少年的手指,一手抱着花束,“一会你给奶奶送花,好不好。”
男人的声音温和,有一点沙沙的磁,低哑动人,向含着耳垂在说话。
唐小糖深吸一口气,小脸绷紧,忐忑不安。
司寒爵看着他的反映有些好笑。喜欢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呢。
已经去世的人,除了接受,还能怎么样。
但他知道奶奶一定会喜欢。
这是他选择共度一生的人,无论男女,奶奶一定会喜欢。
只是……如果是清醒的唐糖,就更好了。
司寒爵心里藏着事,一路缄默着带唐小糖去奶奶的墓碑处。
从花店到墓园的这段路他走了许多年,走了无数次,几乎闭着眼就知道每个转角的位置。
但这一次是不同的,不同于以往的悼念和沉默,这一次,似乎有那么点报喜的感觉。
他带着往后余生里最重要的人,来与唯一的亲人相见。
林鹿鸣的墓碑只有一点年代弥久的陈旧,却干净的不惹尘埃,坟墓四周一点杂草都没有,显是有人常来打扫,墓碑前放着一束尚未完全枯败的白玫瑰,仿佛送花的人还没走远。
司寒爵半蹲下来,将旧花束放到一边,回头看着不知所措的唐小糖,“来。”
唐小糖抱着花束,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少年圆圆的小鹿眼惊惶不安地看着墓碑上笑容和善端庄的老人。
“奶奶……奶奶好!”
唐小糖头一低,九十度弯下腰,深深地给老人鞠了个躬。
“我是……我是唐小糖!”少年声音略大,软糯的声线像乱拨的琴弦一样抖个不停。
唐小糖眼珠不安地转了转,站姿标准地像五星红旗下的小学生,怀里庄重地抱着花,上前一步,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五体投地地趴在地上。
怀里的花束飞了出去,又稳又准地落在林鹿鸣墓碑前。
唐小糖抬起头,老人含笑望着他,眉眼里尽是善意。
少年鼻尖沾了一抹灰,水晶般的瞳孔讶异地看向司寒爵。
司寒爵唇角抿地僵直,竭力忍住笑意,将少年扶了起来。
“好大的礼,奶奶怎么能不喜欢你。”
一抹胭脂似的红浮在颧骨上,唐小糖窘的难堪,揪着司寒爵的衣袖,“真的?”
“真的。”
司寒爵握着他的手,将少年拢在怀里,在他发顶亲了亲,沉静地说,“奶奶,这是我选好的人。”
选好共度一生的人。
悲凉的风似乎静了静,空寂的墓园万籁无声。
林鹿鸣沉静地看着他,许久,风起,微暖,柔和地拂过司寒爵的面颊。
司寒爵垂下眼,将怀里的少年抱紧。
“小糖。”司寒爵亲了亲唐小糖的耳垂,“你以前说,喜欢我,是不是?”
红软的舌尖下意识地舔过嘴唇,唐小糖瞬间有点口干舌燥起来。
“糖说过无数次啦!!”
“糖不是喜欢主人,糖是爱主人!!”
“糖想一辈子和主人在一起。”
唐小糖哼哼道,“主人坏,主人怎么能假装不知道糖爱你呢!”
司寒爵难过地皱着眉。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是唐糖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少年不知反复删减了多少遍,才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给他发了一条消息:司先生,今天是我生日,晚上您能陪我一起吃饭吗。
也许是怕司寒爵被打扰不高兴,唐糖随即欲盖弥彰地发了一条:学校举办了中医综合素质比赛,我拿了一等奖,想要和司先生一起庆祝。
又是比赛又是生日,不知道到底想庆祝哪个。
也或许两个都是借口。
那天司寒爵有事正要出国,人已经抵达机场,飞机还有一个小时起飞。
男人高烧三十九度,烧得眼睛干涩发红,强撑着身体去谈一桩极为重要的生意,在屏幕模糊不清的重影里,面无表情地回:要出国。
那端彻底沉默下去。
一直等飞机落地,司寒爵打开手机,才收到一条看起来就很难过的信息。
唐糖:哦。
司寒爵抿了抿唇。
回程的飞机本该是第二天下午,因为重感冒和倒时差,他本想谈完生意在酒店好好休息一下再回国,看着那个丧丧的“哦”字,司寒爵揉捏着眉心,直到掐出一道渗血的疤,即刻通知姜宇买一张晚上回国的机票。
姜宇关心他的身体,不止定了酒店,买好药,连医生都预约好了,闻言大惊,“晚上就回国?吃得消吗??”
“boss,明天的工作我都帮你推了一天,不耽误事的,身体要紧……”
司寒爵打断他的絮絮叨叨,“买不买。”
“买。”姜宇叹了口气,“学长,你也太拼了吧。”
上飞机的时候已经高烧三十九度,临时吃了感冒药,一觉睡到M国,下飞机便径直去对方公司,打起全部精神对着密密麻麻的英文合同,和对方打机锋,为自己争取利益。
整整五个小时,走出对方公司的时候,司寒爵踉跄几步,抬眼时,飞鸟横过长天,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恼人的头疼又开始作妖了。
他在异国他乡的街头,痛苦地弯下腰来,双手撑着膝盖,险些晕倒在地。他甚至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出现在唐糖宿舍楼下的。
接到电话的唐糖快乐的像个孩子,穿着短裤就从宿舍跑出来,瘦削漂亮的身体沁凉舒适,扑进司寒爵怀里的时候带来一阵凉爽的风。
“去换衣服,一起吃饭。”司寒爵嗓音微哑,干涩的要命。
唐糖换了一件白色的卫衣,干净地不惹尘埃,兴高采烈地跟在司寒爵身后,“您不是说要出国吗?怎么回来了?司先生,我可太开心了。”
少年欢喜地脸色微红,叽叽喳喳地不知道怎么表达,直到上车后,才注意到司寒爵病/态的脸色。
那天开车的是姜宇,他无奈地从后视镜里看着欢天喜地的少年,责怪道,“唐糖,Boss病成这样还要陪你过生日,你是不是乖一点?”
唐糖睁大了眼,惶恐地去扶司寒爵,“司先生,您生病了?”
“有点头疼。”司寒爵拍了拍他的手背,“没事。”
他安排了京市最好的餐厅,定了最好的位置,这是两人第二次一起吃饭,坐下来时唐糖手心里全是汗,一脸愧疚,眼底雾气朦胧,细声细气地说着对不起。
“好了,”司寒爵摸了摸他的头发,“老毛病了,你好好上学,将来说不定能帮我治好。”
“老毛病?”唐糖第一次知道司先生还有顽疾,急忙问了几句是怎么回事。
司寒爵挑拣着将症状说了几句,并将躁郁症的治疗结果告诉他,“心理上的,但我实在不想吃那些药。”
那些东西吃了也不过暂时压制一下,越吃后遗症越严重,发作时反而一次比一次痛苦。
唐糖眉眼认真,一字一句地将那些症状记在心里。
聊了几句,两人沉默地吃着饭。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头疼越发严重,勉强维持在头发丝一样脆弱的平衡上,将他搅地心烦意乱。
他不说话,少年也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灯光倏然全部熄灭。
黑暗里,唐糖的呼吸陡然一重,整个人倏地冒出一身冷汗,本能地伸手抓住司寒爵的胳膊。
黑暗里,唯一能让他觉得安心的人。
他怕黑。
怕得要死。
几乎是用抓紧水中浮木的力气,司寒爵被抓地有点痛,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
下一秒,黑暗里传来生日快乐的歌声,头顶投下缓慢旋转的星海灯光特效,服务生推着小车送来二十一岁生日快乐的蛋糕,优雅地说,“祝您生日快乐。”
唐糖这才知道,原来司先生还给他准备了惊喜。
心脏落回胸腔里,唐糖深吸了两口气,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璀璨的烛光与仙女棒的烟火里,唐糖眉眼含笑,方才的惊惧不安化作动人的羞赧,他在灿烂的灯海里,反握住司寒爵的手掌。
“司先生,谢谢您,您真好。”
少年笑容动人,“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司寒爵轻轻松开他的手,在越发严重的头疼里勉强含着笑意道,“生日快乐,许个愿吧,”
“司先生。”唐糖眸光闪烁,“我的生日愿望,是希望和司先生在一起。”
“我想过,我确实配不上司先生,但是,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司先生,我很胆小,但是,我想因为司先生,勇敢一次。”
“我本来想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想象过无数次斗胆向司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刻,就在刚刚,我突然觉得,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这是我……这是我第一次过生日,哈,很难想象吧,但事实就是这样。”
“刚才那一瞬间,司先生在烛光里的模样,我永远都不会忘。”
“我……我是真的很喜欢司先生。”
“可以吗,司先生。”
司寒爵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个摇头的动作让他的脑子像被重锤锤过一样。
他道,“今天不要讨论这个问题。”
这样的问题,不应该这样草率地,在他头疼到没办法思考的时候提起。
司寒爵两只压着太阳穴揉了揉,“小糖,我们改天再说这件事。”
改天,等他清醒,等唐糖准备好,等所有的一切都最好的时候,再认真地思考这件事。
少年眨了眨眼,一星眼泪碎成雾气,挂在睫毛上。
一粒小小的彩虹在眼底盛开,让司寒爵的面容骤然疏远到不可触碰的距离,唐糖黯然地笑了笑,“我知道了,司先生。”
司寒爵没再说话,吃过饭,便叫人将唐糖送回去。
但直到莫名的溺水昏迷前,唐糖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倒是司先生的病他很上心,学了无数种复杂的按摩手法,翻阅无数医疗典籍,不厌其烦地问过崔医生无数次。
实习的时候也曾帮司先生按摩过,效果有限。
谁也不知道他最后研究出来什么结果。头疼的事司寒爵反而没放在心上,只是无数次地想起那天,少年在烛光里逐渐黯淡下去的目光。
但这些事,让他怎么对什么都不知道的唐小糖说。
唐小糖有点害羞,但还是大胆而直白地表达爱意。
小熊软糖的感情坦诚而炽烈,他被疼爱的太好,没有自卑感,永远不会说出“我配不上您”这种话。
唐小糖仰头,不满地看着司寒爵,“主人还要再听一遍嘛?”
唐小糖看着墓碑上的老人,竖起三根手指,认真道,“奶奶!”
“我叫唐小糖,我我我……我是一块糖!”
唐小糖回过身,小声问,“不会吓到奶奶吧……”
“不会吓到的,糖这么甜!”少年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再次转过身去,一字一句,“奶奶放心,糖会好好照顾主人哒!照顾主人一辈子!”
“说一辈子就是一辈子,糖决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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