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柳原家风走在最前面, 虽然在极力掩饰，略显急促的脚步还暴露了他的焦急。

“星见也在啊。”柳原家风皮笑肉不笑，“叔叔不知道你要回来, 没有给你准备礼物，不要见怪啊。”

这么迫不及待地宣示主权, 俨然是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座宅子的主人。

他想在星见面前摆威风, 老爷子却不愿给他面子, “这里是星见的家, 星见想回来就回来，难道还要特意告诉你不成？倒是你，怎么不声不响就跑回来了？”

前一刻还在暗戳戳责备别人不懂礼数, 招呼不打就跑来, 下一刻就被宅子真正的主人当众撕下脸皮，柳原家风面色涨红, 眼中闪过难堪愤恨。

他垂下眼眸，将今日的屈辱深深埋在心底, 发誓来日一定会加倍偿还, 面上越发恭敬谦卑起来, “是，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想要请您帮忙看看。”

柳原家风自认为自己是在卧薪尝胆，有朝一日必定苦尽甘来, 却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两位都是千年狐狸，抱着看破不说破的心思静静地看着他演。

“再怎么着急也不能失了稳重,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 如何服众？”老人仿佛没有看到柳原家风脸上一闪而过的恼恨, 淡淡说道：“说吧, 遇到了什么难题。”

柳原家风：……

担心柳原星见和这个老不死的串通一气，他一听到消息就着急赶来，哪有什么困难找这老不死的请教。

随口而出的敷衍被老不死当了真，柳原家风赶鸭子上架，一边脑子飞快运转，试图扒拉出一两件集团近期的业务，一边把目光对准了星见，暗示道：“这个时候说这些，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星见又不是外人。”

“还是算了吧。”星见没兴趣看两位口不对心的表演，拒绝了老爷子的好意，“宅子里我很久没来过了，想去转转，就不在这里打扰您二位商量正事了。”

知进退的好孩子谁不喜欢，再看眼杵在跟前满脸油腻连小心思都不懂得隐藏的柳原家风，更糟心了。

“前段时间翻修了几处地方，让秀明带着你逛逛，饭好了我让人去叫你们。”

老人目送星见离开，转头面对柳原家风的时候，和煦的面色随即便化为满脸寒霜，“现在说说吧……”

星见将两人的对话抛在身后，操控着轮椅顺着长廊漫无目的地游荡，他有心找秀明说说话，不过只一会的工夫对方就不见了踪影。

柳原家族历史久远，祖宅经过数次翻新，如今保留下来的有各种朝代的痕迹，这本就是一座古董，说实话很有观赏的价值。

星见却心不在焉，见的多了就不觉得稀奇了，心里正盘算着午饭过后找秀明聊聊，身后忽然传来尖利的嗓音。

“看得再多这里也不属于你，别妄想得到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星见忍不住皱眉。

好心情被破坏，他说起话来就一点不留情面，“你知道教养两个字怎么写吗，还是说你有被害妄想症？”

“就算争那也是我和秀明争，关你什么事？知道别人是怎么称呼像你这种无缘无故四处找茬的人么，恶毒炮灰女说的就是你！”

“你，你……”似乎不敢相信柳原星见会这么不客气，柳原香奈一时愣住了。

“怎么，不敢相信我会怼你？”星见动作优雅地整理和服袖口，抽空撩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

“是什么让你产生了我会让着你的错觉？你父母，你的性别，还是我以往漠不关心的态度。柳原香奈，你似乎对我有很大的误解啊。”

我怼人一向只看心情，哼！

星见并不在意柳原香奈这个人，在他眼里，这个女孩就是一个被家人宠坏的恶毒小鬼，因为有点身份从没有吃过亏就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这种人早晚是要吃亏的，现在越嚣张以后就会摔得越惨。

他没有替二叔夫妇教育孩子的想法，当然对方也不会领情，所以只要柳原香奈不来他面前找存在感，星见可以当做没看见。

不过，柳原香奈非要来找不自在，他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忍的。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牙尖嘴利刻薄嚣张，堂兄都不被你放在眼里，可以想象在外人面前你是个什么样子。”

遇到讨厌的人，星见这张嘴是真的能喷毒汁子，怎么戳人心肺怎么来，“为了避免你在外面给家族丢脸，我会建议三叔祖重新开设你的礼仪课程。”

“你不能这么做！”

反击不需要多恶毒，只需掐中对方软肋即可。

柳原香奈已经快要气疯了，早忘了最初来找茬的目的。

像他们这种大家族，男孩子继承家业，女孩子同样承担着家族责任，在社交场合她们的一举一动代表着家族形象。

有些小家族千金凭借着完美的淑女形象和积攒下来的好名声，甚至能通过联姻的方式实现阶级跨越。

柳原家族这代嫡系中没有女孩子，自从养兄柳原秀明被当做未来继承人培养后，柳原香奈就以柳原家族嫡系公主的身份自居，她不需要去讨好谁，但上流千金们要具备的东西她同样也需要。

礼仪课程是她们从小到大要学习的必备课程，目的就是为了塑造真正的名门千金。

如果她被要求回炉重造，就是在告诉别人连长辈都不认可她的能力，这会让她彻底沦为圈子里的笑柄。

“柳原星见，你怎么能这么恶毒！”

星见挑挑眉。这就恶毒了，你忘了你之前是怎么说我家大叔的？

啧，双标党什么的最讨厌了！

柳原香奈越想越气，柳原星见这幅满不在意地模样更加让她怒火中烧。

又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

仿佛在这个人眼里自己就是一个跳梁小丑。

两人旁边是一个水塘，似乎是因为刚刚翻修的缘故，里面水质浑浊，柳原香奈恶向胆边生，猛然冲过去就要将行动不便的少年推进水里。

柳原星见，你这种人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你去死吧！

似乎已经看到了柳原星见在水中挣扎的狼狈情形，柳原香奈嘴角扯出狰狞的笑容，硬生生将姣好的面容变成了恶鬼。

然而下一刻，她脚下一滑，与目标错身而过，自己一头栽进污水里。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巨大的动静打破大宅的空寂，不知躲在哪里的佣人忽然从各个角落跑了出来，杂乱的脚步声让院落喧闹起来。

管家走到星见身边，眼睛看着佣人们下水捞人，面色是一如既往地沉稳严肃，“星见少爷，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

星见撑着下巴看热闹，悠然的神态和那边又吵又闹的情形对比鲜明。

他实话实说，“刚才她似乎想要推我下水，结果太激动了，自己先滑了一跤摔下去。”

柳原香奈掉进脏水里的时候就懵了，此时在池塘里拼命挣扎，叫嚣着让佣人赶紧来救自己，可惜她动作幅度太大，反倒让别人没办法近身。

星见看得有趣，冲着池塘喊道：“水才到人肚子下面，别人都能轻轻松松站起来，你至于这么拼命么。”

柳原香奈：……

柳原香奈呆了一下，试探着慢慢站起来，果然，这水位根本就不需要人救。

四周围了一圈佣人，个个都低眉顺眼，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想到刚才这么多人都在看她笑话，柳原香奈狼狈又难堪，恨不得当即找条地缝钻进去。

也因此，越发嫉恨起将她当场拆除的人。

“柳原星见，你不得好死！”

柳原香奈眼睛里像淬了毒似的，恨不得当场将岸上的小兔崽子大卸八块，她全身积攒的怒火没处发，最后狠狠拍向水面，结果被溅起的污水浇了满头满脸，形容越发狼狈。

柳原星见，今天你给的难堪我记下了，以后一定要你加倍奉还！

感觉周围所有人都在嘲笑自己，柳原香奈再也无法待下去，卷起裙子狼狈逃离现场，心里对柳原星见的恨毒与日俱增。

她却忘了，从一开始这场矛盾就是由她自己挑起，如今不过是自食恶果罢了。

你死了我肯定还好好活着呢。星见无所谓地耸耸肩。

心情不错，便没有和这种不太在意的人计较，他笑眯眯目送对方怒气冲冲离去。

袖着手将两个后辈的争执看了个清清楚楚，管家如木头般一动不动，没有要插手的意思，直到柳原香奈那恶毒的诅咒出口，他才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差远了。

气急败坏的香奈小姐和从始至终都云淡风轻的星见少爷相比，简直差得太远。

管家微微弯腰，恭敬说道：“午饭已经准备好了，请您前去就餐。”

餐桌上，柳原香奈果然被训斥了。

老爷子命令她待着家里反思三个月哪里都不能出去，同时给她重新安排了闺秀课程，学不合格不准出门。

柳原香奈脸上一阵红一阵青，趁老人不注意的时候，淬了毒的眼刀子使劲往柳原星见身上戳。

不过星见这回是真的无辜，他还没来得及告状呢。

老爷子发怒，是因为管家把两人的争执原原本本报告了上去。

管家当然不会只听信星见的一面之言，他回头查了监控，事情的原委如何里面显示得清清楚楚。

先不说柳原香奈挑衅在先，就说那个水塘，看着水不深，也不过是对四肢健全的成年人而言，把一个身患残疾的人推进水里，完全就是存了心想要害人性命。

更不用说，柳原香奈一开始根本就没发现水塘里水浅。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歹毒的心肠，老人又愤怒又生气，直接下通牒，“以后出门，记得你的身份，不许再用家族嫡系的名义。”

“三叔祖！”

柳原香奈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想要挽回，最终却在老人严厉的视线下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作为柳原香奈的母亲，柳原美惠子同样不甘心。

嫡系和非嫡系的待遇差别可不是一般大，她还指望借着这个名头给女儿找个好丈夫呢。

老人气势如渊，柳原美惠子不敢与他对视，于是就将视线投到小兔崽子身上。

“星见啊，你看，香奈因为你掉进水里，如今也受到了惩罚，你就不要再让三叔加重处罚了好不好。”

搞的好像我是个两面三刀挑拨是非的小人似。

星见气笑了，说出的话格外不客气，“我可做不了三叔祖的主，而且听您这个意思，好像柳原香奈掉进水里是我推的一样。”

柳原美惠子僵着脸笑笑，尽管极力压制，眼里还是暴露出愤愤不平。

显然她就是这么认为的。

这一家子都怎么回事啊，自己跑来挑衅被打脸了，还赖别人不把脸伸过去给她打。

简直奇葩。

不行，一定要早点把秀明接到身边才行。

“您女儿那么大一个大活人，竟然能被我这个坐轮椅的推进水里，我看她不是蠢就是废！”

“你……”

“好了，吃饭。”

大家长一声令下，柳原美惠子一家只能重新坐回座位，把盘子里的菜当柳原星见使劲嚼。

老人对一桌子诡异的气氛视而不见，吩咐星见，“听说你现在还住在别人家里，这样不好，早点搬回去。我会派人感谢照顾了你的人。”

高高在上的态度令人很不适，星见开始庆幸过去找他家大叔的不是老爷子本人了。

老人不可能看着家族最出色的两个后辈一直住在别人家里，星见知道这件事没商量的余地，他筷子稍顿，便应了下来，“等田中管家休假回来，我就搬回去。”

这顿午饭吃得星见胃疼。

柳原家风一边谄媚讨好一边又掩藏不住愤恨，宛如沉浸在自我表演中的小丑。

柳原美惠子和柳原香奈母女盯着他的眼神仿佛他是一盘菜，却又要强作若无其事套近乎。

老爷子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却装聋作哑，只有当□□味快要冲破天际的时候才出手喝止，将火苗重新压回去。

而秀明面无表情，全程只顾低头吃饭，对身边的暗潮汹涌视若无睹，星见几次想和他说几句，都被统统无视。

所以筷子一收，星见就提出告辞。

柳原美惠子还不死心，凑过来想要说些什么，一直沉默的柳原秀明忽然开口了，|“迹部学长让我提醒你，不要忘了你们两点钟约好的见面。”

不，迹部下午有活动，他们约定好五点见面。

这明显是在为自己解围，星见顺着秀明的好意说道：“是啊，好不容易来东京一次，当然要找朋友浪呀。”

能和迹部财阀未来掌舵人搞好关系，老爷子也很乐意，二话没说就放行了。

星见看向自家人高马大的弟弟，“让秀明送我过去吧。”

众人虎视眈眈下，柳原秀明不愿意也不行，只能僵硬着脊背推着轮椅往外走。

出了宅子，是一条栽种着法国梧桐的宽阔大道，高大的树木在半空中搭成天然凉棚，人走在路上感受不到外面的一丝炎热。

星见有心问问弟弟的近况，但柳原秀明完全是拒绝状态，星见说了几句，没人回应，也就闭嘴了。

两人一路沉默，快要走到梧桐大道尽头的时候，柳原秀明忽然开口了，“你怎么知道那天是我？”

想起出庭作证那天晚上接到的电话，星见莞尔一笑，“因为我知道你的电话号码呀。”

至于怎么知道的……有迹部景吾这个冰帝学生会长在，查个学生的电话号码不过是举手之劳。

“那个，谢谢你关心我。”

“谁关心你啊，少自作多情了！”柳原秀明如同炸毛的小兽，红着脸朝星见吼，吼完了才想起来对方看不到自己的神色。

光凭声音都能想象得到身后的少年此时别扭的模样，星见眼底盛满笑意，担心自己笑出声秀明直接害羞地跑了，便极力压住泛上喉间的笑。

虽然秀明从软软的、拉着自己衣角叫哥哥的小包子，变成如今这个桀骜寡言的少年，对自己的态度也生疏不少。

但星见清楚，秀明其实还是那个别扭的孩子，只是现在的他，为自己涂上了一层保护色。

就像那天半夜给他打电话。恐怕是踌躇到半夜，抵不过心底对他的担心才鼓起勇气打的吧。

接通之后一声不吭，被他道破身份又慌忙挂断。

我家弟弟怎么能这么可爱~

星见想要达成什么，那是死缠烂打不要脸皮也要达成，他想和自家弟弟亲近，就不顾哥哥的尊严撒娇卖痴也要让对方说话。

柳原秀明虽然不好惹，但和星见一比，完全就是个单纯的好少年，没两下就经不住逗开口了。

两兄弟都念着彼此，话一说开，生疏僵硬的气氛就消散了，看时机差不多，星见沉吟片刻，说起了让对方去立海大上学的事。

他希望这件事能由自己亲口告诉对方。

柳原秀明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嗓音莫名嘶哑，“你没和我商量过。”

星见预感不好，忙操控轮椅转过身。

白发少年眉宇间散发着挡不住的戾气，因过于激动的情绪而赤红的双眼让他看起来越发凶狠，见星见突然转过身，他急急转过头，似乎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这幅样子。

下一秒他却重新看向坐在轮椅上的人，眼神冰冷，“你没有和我商量……我的事情，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

“我……”我想找你商量，可是你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星见想要解释，却被秀明打断，“你们都一样，你们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父亲也好，养父一家也好，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他这个人。

父亲需要一个继承人，才把他这个私生子接回家。他喜爱他，是因为他是合格的继承人，而不是他的儿子，甚至在外人面前，他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对人介绍说：“这是我爸爸。”

养父一家对他很好，可这种好的前提条件是他能够为他们带去更多利益，他们看着他，眼里却只有欲望和贪婪。

哪怕一点点温情，一点点温情也好。可是没有。

他相信，如果哪天他没有了利用价值，第一个踢开他的就是养父一家。

而他一直仰望的兄长，竟然也是如此待他。

他从小到大都在冰帝，这里有他熟悉的朋友熟悉的生活方式，这人却连问他一句“想不想去立海大，能不能适应神奈川”都没有，就自顾自替他做了决定，最后只是冷冰冰地通知他一声。

那他柳原秀明到底算什么！

“你们都把我当成工具，你们都希望我成为任你们摆布的傀儡！”

柳原秀明冲着星见低吼，极力压抑着这些年受到的委屈和冷待，然而有些东西在心底扎根已久，一朝爆发宛若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根本不是人想要控制就能控制住的。

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和委屈涌上心头，继而是冲天而起的怒火，柳原秀明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伤害到眼前之人，以至于浑身都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他没有再说话，可每一根头发丝都在诉说着这些年的痛苦。

“秀明……”

有自己这个对照组在前杵着，秀明受到的压力不言而喻，自己身边还有真心为他考虑的家人朋友，对方却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人。

秀明能成长到今天这种地步，还没对他抱有怨恨，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好孩子了。

两人目光相对，柳原秀明看到满眼的怜惜和歉意，仿若被烫到一般，他倏然收回视线，冷声道：“什么狗屁继承人，谁TM爱当就当去吧，老子不稀罕！”

说罢转身便走。

“秀明！”

白发少年没有回头，孤独的背影融入人海，转眼就失去了踪影。

星见在原地等了很久，他要等的人始终没来。

汽车长鸣声响起，星见被拉回现实，下意识环视四周一圈，没有熟悉的身影。

他垂下眼眸，来回捏着手指，半晌，终于操控着轮椅离开。

在他离开后不久，不远处的垃圾箱后面默默走出一位白发少年。

刚才秀明拖着他乱走，星见也不知道现在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离和迹部约定的时间还早，他便漫无目地瞎逛起来。

路边的咖啡厅飘来一股浓郁的香味，星见抬头望了眼招牌，走进这家波洛咖啡厅。